第4章

朱雀门外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带着蒸饼的焦香、牲畜的膻气、还有尘土飞扬的烟火气。裴元站在巨大的门楼下,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身后,是冰冷、肃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的宫禁;眼前,是活色生香、人声鼎沸的长安城。巨大的反差让他有种溺水者被猛地拽出水面的眩晕感。

“裴郎君,这边请。”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

裴元循声望去,是那位引他出宫的老太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身边还跟着一名穿着青色吏员常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老太监依旧面无表情,声音也平板无波:“这位是阎少监派来接引郎君的,将作监司吏,郑安。”

“有劳郑司吏。”裴元定了定神,拱手行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已经和那个叫将作监的地方紧紧绑在了一起。

“不敢当,裴郎君请随我来。”郑安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裴元沿着皇城根向东而行。

与宫内的寂静不同,皇城根下是另一番景象。高大的宫墙投下长长的阴影,阴影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牛车、马车、独轮车,穿着各色吏员袍服或杂役短褐的人进进出出,搬运着木料、石料、成捆的布帛、甚至是巨大的铜铁构件。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木屑味、还有隐约的金属锈蚀气息,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而繁忙的韵律。

郑安显然对这一带极为熟悉,领着裴元在车马人流中灵活穿行。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占地极广、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建筑群。围墙以青砖砌成,显得厚重而实用。正门高大,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将作监。

大门敞开,守卫森严。郑安出示了腰牌,又低声与守卫说了几句,守卫才放行。踏入将作监大门,喧嚣声浪并未减弱,反而更加集中和具体地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沸腾工场般的院落。视线所及,皆是忙碌的景象。左侧是巨大的木作场,堆满了小山般的原木、板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脂和刨花香。数十名赤膊的工匠挥汗如雨,巨大的锯子拉扯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斧凿劈砍木料的“砰砰”声不绝于耳。有人正合力抬起一根巨大的梁木,肌肉虬结,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

右侧是石作场。坚硬的青石、白石被工匠们用铁钎、铁锤一点点雕琢成各种形状,石屑纷飞如雪。沉重的撞击声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人脚下发麻。

更远处,隐隐可见火光映红天空的区域,那是冶铁铸铜的作坊,灼热的气流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和金属气味飘散过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声密集如雨点,节奏分明,仿佛一首永不停歇的钢铁之歌。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声音:锯木声、凿石声、锻打声、号子声、监工的吆喝声、还有牛马偶尔的嘶鸣……各种气味:汗味、木屑味、石粉味、铁锈味、焦炭味、松脂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粗犷、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气息,直冲鼻腔!

裴元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如同巨大机械般运转的庞然大物,心神为之所夺。这就是大唐帝国最高工艺的心脏!与宫禁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是汗水和力量浇筑的实用主义王国。

“裴郎君?”郑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阎少监吩咐了,先带您去匠作司的廨署安顿,熟悉一下环境。”

裴元点点头,压下心头的震撼,跟着郑安绕过喧嚣的工场,穿过几道月亮门,进入一片相对清净些的区域。这里的建筑依旧以实用为主,但排列更整齐,院中甚至种了几株槐树。郑安将他引到其中一间独立的小屋前。

小屋不大,只有一明一暗两间。外面是厅堂兼书房,陈设简单,一几一榻,一张书案,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墙角有个小炭盆。里面是卧房,一张木床,一套被褥。虽然简陋,但胜在干净独立,与永阳坊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已是天壤之别。

“条件简陋,委屈郎君暂住。此乃匠作司廨署,专为有技艺在身的供奉所设。您的一应饮食用度,自有监内供给。稍后会有杂役送来。”郑安说着,又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木牌递给裴元,“此乃您的身份腰牌,刻有姓名籍贯及‘匠作供奉’字样,凭此可在监内行走,支取物料。切记保管好。”

裴元接过腰牌,入手温润,上面用隶书清晰地刻着他的名字和身份。这小小的木牌,就是他在这将作监的通行证和护身符。

“多谢郑司吏。”裴元再次拱手。

“分内之事。”郑安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阎少监公务繁忙,今日恐无暇召见。他吩咐下来,郎君初来乍到,可先熟悉环境,休整一二。若有需要,可随时寻我。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监内人多口杂,规矩也多。郎君行事,还需……谨慎些为好。”

裴元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在提点他。他郑重道:“裴元明白,谨记在心。”

郑安点点头:“那郎君先歇着,有事随时招呼。”说完,便转身离去。

小屋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工场的喧嚣。裴元长长舒了一口气,将背上的小包袱放在榻上。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涌上心头。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暂时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可以施展的平台。

他走到书案前,上面摆放的并非他熟悉的毛笔,而是几根削尖的木炭条——这显然是阎立德特意为他准备的。裴元拿起一根炭条,在粗糙的黄麻纸上随意画了几笔。黑色的线条在纸上延伸,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他心中关于肥皂改良、香水提纯、乃至未来可能的种种构想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裴元放下炭条:“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杂役灰色短褐、身形矮壮、脸上带着憨厚笑容的中年汉子端着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饭,一碟腌菜,一小碗油汪汪的肉羹,还有一壶清水。

“裴供奉安好!小人是监内杂役,姓赵,行三,您叫我赵三就成。这是您的饭食。”赵三将托盘放在书案上,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直爽。

“有劳赵三哥。”裴元看着那分量十足、香气扑鼻的饭菜,腹中顿时雷鸣。在永阳坊,这样的饭菜简直是奢望。

赵三搓着手,憨笑道:“您客气!阎少监特意吩咐了,让小人专门伺候您这一片廨署。您有什么跑腿、打杂的活儿,尽管吩咐!”他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裴元,又看了看书案上那张刚画了几笔的草图,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惊异。

“暂时没有,多谢。”裴元客气道。

“那您慢用!碗筷搁门口就成,小人晚些来收!”赵三说完,又憨笑了一下,便退了出去。

裴元端起那碗滚烫的粟米饭,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肉羹送入口中。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香在舌尖炸开,久违的饱腹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他一边吃着,一边思考着赵三那憨厚笑容下可能隐藏的心思。阎立德的安排很周到,但在这龙蛇混杂的将作监,一个“专门伺候”的杂役,究竟是眼线,还是帮手?

饭后,裴元决定出去走走,熟悉环境。他揣好腰牌,走出小屋。

匠作司所在的这片廨署区相对安静,但走出月亮门,立刻又陷入工场的喧嚣之中。他没有贸然靠近那些核心的工坊,只是在边缘区域观察。巨大的木料堆积场旁,几个工匠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争论着什么,图纸上画着复杂的斗拱结构;石作场外,几个学徒推着沉重的石料车,喊着号子,车轮在夯实的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空气中,铁匠铺传来的锻打声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裴元的目光被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吸引。那里竖着几个巨大的水桶,旁边堆放着成袋的白色粉末(石灰)、一些草木灰,还有几个工匠正在用木棍搅拌着桶里粘稠的泥浆状物质。空气中弥漫着碱味和生石灰的刺鼻气味。

“那是泥水作在制三合土。”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裴元身后响起。

裴元回头,见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背着手,眼神锐利,正看着他。

“见过老丈。”裴元拱手行礼。

老者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裴元腰间悬挂的木牌上:“匠作供奉?新来的?看着面生。”

“在下裴元,今日刚至。”裴元坦然道。

“裴元?”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是更深的审视,上上下下打量着裴元,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哦……原来就是你。永阳坊那个搞出‘净身皂’和‘醉春风’的小子?”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正是草民。”裴元不卑不亢。

老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目光却转向了泥水作那边忙碌的工匠,眉头微蹙,似乎对什么不太满意。他背着手,慢慢踱了过去。裴元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只见几个工匠正奋力搅拌着一桶灰白色的粘稠泥浆(石灰、粘土、砂的三合土),动作显得有些吃力。旁边一个看似工头的人正指手画脚:“用力!搅匀点!这黏性不够,怎么砌墙?误了工期,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个年轻的工匠抹了把汗,嘟囔道:“头儿,按老方子配的,石灰也加了,砂也放了,可这劲儿就是上不来啊!太稀了!”

“废物!定是你们偷懒没搅匀!”工头骂道。

那花白头发的老者走到桶边,用一根木棍挑起一点泥浆,在指间捻了捻,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他看了一眼旁边堆放的材料,目光落在那袋草木灰上。

裴元心中一动。碱!草木灰里的碳酸钾!他记得,在水泥发明前,古代西方建筑有时会加入火山灰(天然含硅铝成分)或碾碎的陶片来增强三合土的强度和耐水性,而草木灰中的碱,或许能起到一定的激发作用?虽然效果远不如现代水泥,但在这个时代,可能已经是巨大的提升!

他上前一步,在老者略带诧异的目光中,指着那袋草木灰,对工头和工匠说道:“或许……可以试试加入少许这个?”

工头一愣,随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裴元:“加草木灰?你懂什么?这是泥水作的三合土!又不是种地施肥!胡闹!”

那老者却抬手制止了工头的呵斥,目光锐利地盯着裴元:“为何要加草木灰?”

裴元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草木灰含碱,遇水呈弱碱性。或可与此间石灰反应,激发其活性,与粘土砂砾结合得更紧密牢固。或许……能增加粘性和强度,干后也更不易被水泡散。”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语解释。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他不再说话,直接对旁边一个工匠吩咐道:“取一小瓢草木灰来。”

工匠很快取来。老者亲自将草木灰撒入那桶搅拌中的三合土泥浆里,然后用木棍亲自用力搅动起来。几个工匠面面相觑,工头也一脸狐疑。

随着搅动,桶中泥浆的颜色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从灰白变得略显青灰,粘稠度也似乎……真的增加了一些?搅动起来的阻力明显变大!

老者停下动作,再次挑起一点泥浆捻开。这一次,泥浆在指间显得更加粘稠、细腻,拉丝也更长!他眼中露出了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他猛地抬头看向裴元,目光灼灼:“你……如何知晓此理?”

裴元正要回答,一个洪亮而带着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哈哈!果然是你这小子!刚到就弄出动静了!”

裴元回头,只见阎立德正大步流星地走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他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那花白头发的老者见到阎立德,微微躬身:“少监大人。”

阎立德走到近前,拍了拍裴元的肩膀,对老者笑道:“温老,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裴元。看来,不用我引荐,你们已经认识了?”

被称为温老的老者再次深深看了裴元一眼,那审视的目光中,之前的冷淡和疏离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探究:“老夫温彦博,忝为将作监丞。裴供奉……果然名不虚传。此草木灰入三合土之法,看似简单,却直指要害,省却了无数摸索之功!佩服!”

裴元心中微震。温彦博?这位可是历史上贞观朝的名臣,以刚直清正著称!没想到竟在将作监担任监丞(相当于秘书长)之职!

“温监丞过誉了,草民只是偶有所得,不敢当。”裴元连忙行礼。

“诶,不必过谦!”阎立德大手一挥,显得十分高兴,“温监丞是咱们将作监的定海神针,最是识才!走,去我那里坐坐,正好有事与你商议!”他不由分说,拉着裴元就走,显然有要事。

温彦博看着裴元被拉走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桶中那变得粘稠许多的三合土泥浆,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若有所思。

阎立德的公廨位于将作监深处,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院中陈设雅致了许多,有假山盆景,还种着几丛翠竹。正堂宽敞,墙上挂着巨大的营造图纸和星象图,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卷轴书册,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木料清香。

阎立德屏退左右,亲自给裴元斟了一碗热茶,开门见山道:“裴元,陛下之意,你已知晓。将作监便是你的根基之地。今日观你点破三合土之弊,更觉陛下慧眼如炬!你胸中所学,不拘一格,正是将作监所需!”

裴元连忙欠身:“少监大人抬爱,草民惶恐,定当尽力。”

“不必拘礼。”阎立德摆摆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初来,想必已见监内气象。百工汇聚,各有所长,但也……各有规矩。你以‘供奉’之身入此,无根无基,必有人心存疑虑,甚至……暗中窥伺。”他话锋一转,带着告诫,“肥皂与香水,虽奇,终究是小道。陛下要的,是能真正利国利民的‘天工’!你方才对温监丞所言‘碱土改良’、‘醇炼精金’……可有眉目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裴元心念电转。阎立德这是在给他交底,也是在给他压力。他需要拿出更实在、更具分量的东西,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少监大人明鉴。”裴元放下茶碗,神色郑重,“肥皂、香水之法,草民已有成熟工艺,若监内能提供稳定原料与熟练人手,立即可行量产,其利可观,亦可解民生所需。此乃第一步。”他顿了顿,看到阎立德眼中露出满意之色,继续道,“至于‘碱土改良’,草民确需实地勘察关中盐碱之地,取土样分析,反复试验配比,非一日之功。而‘醇炼精金’……”他微微皱眉,“关键在于火候与催化剂。草民需更猛烈的火,寻常炭火恐力有不逮,需尝试石炭(煤);更需寻找一种能助燃、且能稳定火温之物……此物草民暂称其为‘催化剂’,尚在摸索之中。”

阎立德听得十分专注,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石炭……长安周边西山便有产出,只是烟大味臭,少有人用。至于‘催化剂’……”他沉吟片刻,“监内库房,存有西域、天竺、岭南等地进贡之各类奇石异矿,名目繁多。你可持我手令,随时去查勘取用!人手方面,匠作司的学徒、杂役,你看中谁,直接调用!温监丞处,自有我去分说!”

“谢少监大人!”裴元心中一喜,有了阎立德的全力支持,他的计划至少有了实施的基础。

“嗯。”阎立德点点头,神色又严肃起来,“不过裴元,你需谨记,将作监非你永阳坊那方寸之地。此地一举一动,皆在有心人眼中。肥皂香水量产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我会让郑安协助你。但那些更深、更触及根本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如鹰,“在未有十足把握、未有自保之力前,切莫轻易示人!尤其是那‘催化剂’!此物若真有奇效,恐引来滔天巨浪!你明白吗?”

裴元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阎立德的深意。这是提醒他怀璧其罪!“草民明白!定当慎之又慎!”

“好!”阎立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先安顿下来。明日,让郑安带你去匠作司的物料库和匠作坊转转。肥皂香水之事,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裴元起身告辞。走出阎立德的公廨,夕阳的余晖将将作监巨大的工场染上一层金红。喧嚣声依旧,但在裴元听来,这声音里已充满了机会与挑战。他摸了摸怀中的腰牌和那几根炭条,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量产肥皂和香水,是他立足将作监的第一步,也是积累资本和声望的关键。他需要尽快做出成绩,堵住悠悠之口,也为后续更宏大的计划铺路。

回到自己的小屋,赵三果然已将碗筷收走。裴元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简陋的书案。他铺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拿起炭条,开始飞快地勾画起来。

首先,是肥皂的标准化生产流程。原料配比必须精确:油脂(猪油、牛油或植物油)、碱液浓度(草木灰浸出液的浓度控制是关键)、加热温度、搅拌时间、脱模成型……每一步都需要量化。他画出了简易的沉淀池用于提纯碱液,设计了带夹层可控制温度的加热锅,规划了模具的规格……

接着是香水。核心在于酒精的提纯和香精的萃取。他需要设计更高效的蒸馏装置,画出了冷凝蛇管的雏形;需要建立稳定的香花来源(突厥野玫瑰需要引种或寻找替代品);需要解决香精储存的密封问题……

炭条在纸上沙沙作响,复杂的图形和简洁的文字说明不断延伸。裴元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在实验室里废寝忘食的自己。油灯的光晕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赵三那种重实的步伐。

裴元放下炭条:“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略显低沉、带着点犹豫的声音响起:“裴……裴供奉?小人……是匠作司的学徒,王铁柱。温……温监丞让小人……送点东西过来。”

温彦博?裴元心中一动,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学徒短褐,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和局促,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进来吧。”裴元让开身。

王铁柱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布包放在书案上,打开。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石头和矿物标本!有暗红色的赭石,有带着金属光泽的黝黑矿石,有黄绿色的结晶,还有一块灰白色、看起来像石灰岩的东西。

“温监丞说……”王铁柱低着头,声音不大,“库房里西域进贡的石头太多,名字都乱了。这些是……是看起来有点特别的,让您……瞧瞧有没有用。还说……让小人以后听您差遣,跑跑腿什么的……”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下书案上那些画满了奇异图形的纸张,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裴元的目光落在那些矿石上,心中了然。温彦博这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认可和支持,同时也在试探他所谓的“醇炼精金”是否真有门道。这个叫王铁柱的少年学徒,既是助手,也可能是个观察者。

“替我多谢温监丞。”裴元拿起一块沉甸甸、带着金属感的黑色矿石掂了掂,又拿起那块灰白色的石头看了看,“这些很有用。你叫王铁柱?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谢裴供奉!”王铁柱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躬身。

“嗯。”裴元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过来。”

“是!”王铁柱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屋再次安静下来。裴元拿起那块灰白色的石头,凑到灯下仔细端详。这质地……有点像天然的白云石?或者石灰岩?如果能找到合适的煅烧方法,或许能得到生石灰,甚至……更进一步的东西?

他放下石头,又拿起炭条。在画满肥皂香水流程的纸张旁边,他另起一张,开始勾勒一个新的图形——一个结构更复杂的、带有风箱和分层炉膛的煅烧炉草图。炉膛旁边,他标注了几个小小的问号和一个词:温度。

窗外的将作监,大部分工场已熄了炉火,陷入沉睡前的沉寂。只有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偶尔传来。裴元小屋的油灯,却一直亮到了深夜。那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少年专注的侧脸,也映照着纸上那些代表着未来的线条,在这个古老帝国的工匠心脏深处,悄然点燃了一颗不安分的火种。

而在匠作司廨署另一处幽静的院落里,温彦博的书房内也亮着灯。老监丞坐在书案后,手中摩挲着一小块从泥水作带回来的、加入了草木灰的三合土样品。样品已经半干,入手坚硬,敲击有清脆声,远胜普通三合土。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泛黄的古籍,上面记载着各种营造材料的古法。他翻遍了,也找不到关于草木灰入三合土的只言片语。

“碱……激发活性……”温彦博低声重复着裴元白天的话,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抬头望向窗外裴元小屋的方向,那里依旧亮着一点微弱的灯火。

“裴元……你带来的,究竟是福,还是祸?”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