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司东北角,一处原本堆放杂物的库房被清理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碱味、油脂的腥臊气,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了草木灰土腥和皂化反应特有的微甜气息。
裴元卷着袖子,额头上沾着几点灰渍,正站在一口特制的大陶锅旁。锅下炉火正旺,锅壁被烧得微微发红,里面粘稠的黄褐色皂液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散发出复杂的气味。王铁柱和一个被临时拨来的壮实工匠陈大牛,正汗流浃背地用长柄大木槳奋力搅动着锅里的液体。
“加碱液!慢点倒!”裴元盯着锅内的变化,声音沉稳地指挥。旁边一个学徒小心翼翼地用木瓢舀起旁边另一口小锅里澄清的碱液,沿着锅边缓缓注入。皂液的颜色随着碱液的加入,开始从浑浊的黄褐向更均匀的浅棕色转变,粘稠度也在肉眼可见地增加。
“成了!停火!”裴元眼疾手快,一声断喝。陈大牛和王铁柱立刻将沉重的木槳架在锅沿,累得直喘粗气。
“快!入模!”裴元率先拿起一个木瓢,将滚烫粘稠的皂液舀起,倒入旁边一排排早已准备好的木制模具中。王铁柱和几个学徒也立刻行动起来。滚烫的皂液散发着热气,迅速填满一个个方正的格子。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碱味和腥臊气,似乎随着皂液的凝固,也慢慢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皂香。
郑安背着手站在库房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景象,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当最后一块模具被填满,他才踱步进来,拿起一块刚刚冷却脱模、还带着余温的淡黄色皂块。皂块表面平整光滑,颜色均匀,质地坚硬,只有边缘还残留着少许未完全融化的杂质。他凑近闻了闻,那股刺鼻的异味已很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朴实的、洁净的气息。
“比你在永阳坊弄出来的,强多了。”郑安掂量着皂块,语气平淡。
裴元擦了把汗,露出笑容:“监内物料齐全,人手得力,自然不同。郑司吏看看,此等成色,可能入市?”
郑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阎少监交代,此物关系监内声誉,更关乎陛下的期许。首批试产,只求稳妥,不求数量。温监丞已联络了西市几家信誉尚可的杂货铺子,三日后,先送一百块去试水。价格……就按你之前定的,五十文一块。”
“五十文?”旁边的陈大牛忍不住咂舌,“乖乖,这得顶俺们多少天的工钱!”
裴元却点点头:“此价只为试水,探探深浅。日后若能扩大规模,降低成本,价格自然可降。”他深知,初期的高价是维持“奇物”光环和利润空间的必要手段。
郑安看了裴元一眼:“阎少监的意思,试水所得,除去物料工本,盈余尽归监内公账。至于你……”他顿了顿,“少监已替你向监丞报备,日后按监内供奉常例支取月俸,并酌情赏赐。此乃规矩,你需明白。”
“草民明白,谢少监大人和郑司吏周全。”裴元立刻应道,脸上没有丝毫不满。他知道,在将作监这个庞大的体系里,他个人的“奇思妙想”必须融入规则才能长久。有了稳定的俸禄和官方身份,已远胜从前。更重要的是,肥皂量产的成功,将是他最重要的资本。
接下来的三天,裴元几乎吃住都在这小小的“肥皂工坊”里。他带着王铁柱和陈大牛反复调整火候、搅拌时间、碱液浓度,优化脱模工艺,力求每一块皂都达到目前能做到的最佳状态。同时,他也开始指导王铁柱进行香水的初步准备——收集监内园圃的野花,尝试小批量酒精蒸馏。但香水工艺更精细,也更耗时间精力,裴元暂时将其作为技术储备,重心仍在肥皂的量产上。
三日后清晨,一辆挂着将作监标识的牛车,载着用干净粗麻布包好的、码放整齐的一百块淡黄色肥皂,在郑安的亲自押送下,驶出了将作监高大的门楼,汇入长安城清晨喧嚣的人流,直奔西市。
西市,胡记杂货铺。
胡索尔正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柜台,心里盘算着前几日高价收来的那几块“净身皂”该如何包装才能卖出天价。那玩意虽然效果神奇,但模样实在粗陋,气味也难闻,只能骗骗那些猎奇尝鲜的冤大头。正琢磨着,店门口光线一暗。
“胡掌柜,别来无恙?”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胡索尔抬头,看到郑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他身后牛车上显眼的将作监标识时,心中猛地一跳!再看到郑安身后跟着的那个穿着崭新青色吏员常服、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时,更是差点惊掉下巴!
“裴……裴郎君?!”胡索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多久?那个在破屋里掏出几块丑陋皂块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将作监的吏员?还由监内司吏亲自陪同?
“胡掌柜,奉将作监少监阎大人之命,送来新制‘净身皂’一百块,请贵号代为试售。”郑安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官方的威严,“此乃监内官造,品质非坊间私制可比。售价五十文一块,售出后按例分成。”
胡索尔连忙挤出最热情的笑容,点头哈腰:“郑司吏放心!裴……裴供奉放心!小店一定尽心尽力!官造之物,必是精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郑安递来的一块样品皂。入手光滑坚硬,颜色均匀,凑近一闻,只有淡淡的洁净皂味,远非之前那几块可比!他心中顿时狂喜,知道真正的摇钱树来了!
将作监官造“净身皂”在西市胡记杂货铺试售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长安城的市井间漾开一圈涟漪。
起初几天,五十文的高价让寻常百姓望而却步,只有少数猎奇的富商和消息灵通的闲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上一块。但用过之后,那远超皂角澡豆的洁净体验,那清爽不紧绷的触感,迅速赢得了口碑!
“嘿!老张头,你最近这褂子洗得挺亮堂啊?用了啥好东西?”
“嘿嘿,不瞒你说,西市胡记那将作监新出的‘净身皂’!五十文是贵了点,可洗得是真干净!洗完了身上都滑溜溜的,一点不涩!”
“真有那么好?比澡豆还强?”
“澡豆?那黏糊糊的玩意能比?用过这个,澡豆我都扔了!”
口口相传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一些大户人家的管事、负责采买的仆妇,用过之后更是惊为天人!五十文一块,对于普通百姓是巨款,但对于长安城的勋贵富商之家,不过是九牛一毛!洁净,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奢侈品和身份的象征!
胡记杂货铺的门槛很快被踏破。一百块肥皂,不到两天便销售一空!胡索尔数钱数得手抽筋,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催促将作监赶紧送货。西市其他商铺闻风而动,纷纷托关系、找门路,希望能分一杯羹。一时间,“净身皂”之名,响彻西市,并迅速向整个长安城蔓延。
消息也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平康坊的漱玉阁。
“苏妈妈!苏妈妈!”一个穿着桃红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后院,“买到了!买到了!就是西市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将作监官造的‘净身皂’!可难买了,排了好久的队呢!”小丫鬟献宝似的捧着一块用素色锦缎包好的淡黄色皂块。
苏娘子接过,入手温润,凑近细闻,只有淡淡的洁净气息,全无市井流传的劣质气味。她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她想起那个在漱玉阁献上“醉春风”的少年,那个如今已入将作监的裴元。这肥皂……果然又是他的手笔!
“给阁里的姑娘们每人分一块。告诉她们,以后洗漱净身,都用这个。”苏娘子吩咐道。她经营着这清吟小馆,深知洁净雅致对于这些清倌人的重要性。这官造的“净身皂”,不仅实用,更是一种身份的彰显。
“是!”小丫鬟欢天喜地地去了。
很快,平康坊各家青楼楚馆的管事们也都闻风而动。姑娘们用了都说好,不仅洗得干净,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洁净皂香,比那些浓郁的脂粉气更显清新雅致。一时间,将作监的“净身皂”成了平康坊的硬通货,价格甚至被私下炒得更高。
肥皂的旋风,也刮进了皇城根下那些深宅大院。
长孙府,后宅花厅。
一位衣着华美、气质雍容的中年贵妇(长孙皇后之妹,赵国公夫人)正与几位同样身份显赫的夫人闲话。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最近风靡长安的“净身皂”上。
“姐姐听说了吗?西市那将作监新出的皂,听说好用的紧,洗得又干净,还不伤手。”一位夫人说道。
“哼,市井之物,靡费钱粮,五十文一块?哄抬物价罢了。”另一位夫人有些不屑。
“可我听王侍郎家的管事婆子说,她家夫人用了,赞不绝口,说是洗过的中衣都格外清爽柔软,连宫里的澡豆都比下去了呢!”又一位夫人小声说道,带着几分向往。
赵国公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仪态端庄,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作监的东西,阎少监亲自把关,想必是有些门道的。我家管事昨日也买了几块回来,我瞧着……倒还干净雅致。”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瞬间为这“市井之物”镀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金光。
在座的夫人们顿时心领神会,纷纷笑着表示也要让下人去采买试试。赵国公夫人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眼神却有些飘忽。她想起前些日子,侄儿长孙冲似乎提过一嘴,关于永阳坊一个叫裴元的破落户……好像,就是弄出了这肥皂和那价比黄金的“醉春风”?
肥皂的旋风越刮越烈,甚至开始向长安城周边扩散。将作监的“肥皂工坊”日夜不停地运转,人手增加了一倍,原料消耗巨大,但生产出来的皂块依旧供不应求。阎立德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连带着对裴元说话的语气都温和了不少。监内原本对裴元这个空降“供奉”心存疑虑甚至隐隐排斥的目光,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毕竟,谁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和名声,谁就值得尊重。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势背后,并非没有暗流。
匠作司物料库的阴暗角落里。
一个穿着杂役短褐、身影有些佝偻的人影(正是之前被赵三顶替的杂役李四),正对着一个穿着管事服饰、面容精明的中年男人(长孙府外院管事,王福)点头哈腰。
“王管事,小的都打听清楚了!那‘净身皂’的作坊就在匠作司东北角库房!阎少监拨了人手给他,日夜赶工!用的就是些猪油牛油、草木灰、还有生石灰!那配方……小的亲眼看到裴元把几种东西按分量倒进大锅里煮……错不了!”李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邀功的急切。
“哦?就这么简单?”王福眯着眼,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草木灰……生石灰……猪油……”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好!李四,你做的不错。这是赏你的。”他丢过去一小串铜钱。
李四慌忙接住,脸上笑开了花:“谢王管事!谢王管事!”
“继续盯着。”王福冷冷道,“特别是那裴元,看他还有什么别的动静。尤其是……他说的那个什么‘醇炼精金’的玩意儿!”
“是!是!小的明白!”李四连连保证。
与此同时,将作监匠作司廨署。
裴元坐在书案前,眉头微蹙。桌上摊开着一张新画的图纸,上面是一个结构精巧的、前所未见的犁具——曲辕犁!这是他根据前世记忆和当前唐犁的弊端,设计出的改良方案。短曲辕取代了笨重的直长辕,轻便灵活;犁评、犁箭的加入,可以精确调节耕深;曲面犁壁的设计,更利于翻土碎土,减少阻力,效率倍增!
这,才是他真正想献给大唐的礼物!肥皂只是敲门砖,香水是锦上添花,而农具的改良,才是真正触及帝国根基、惠及万民的“天工”!
但图纸画好,他却迟迟没有拿给阎立德。原因无他,肥皂的成功,让他在将作监有了立足之地,但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想起郑安的告诫,想起温彦博那深沉的审视目光,更想起那日在宫门外,老太监那句关于“长孙公子”的耳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肥皂的利润已经让某些人眼红了。这曲辕犁一旦面世,带来的冲击和利益,将远超肥皂十倍百倍!到时候,窥伺的目光,恐怕就不只是来自一个长孙家了。
他需要盟友,更需要自保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温彦博让王铁柱送来的几块矿石标本。其中一块黝黑发亮、带着金属质感的矿石(磁铁矿),在油灯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旁边,还有一小包他让王铁柱偷偷收集来的、碾成粉末的深褐色矿物(软锰矿粉末)。
裴元拿起那块磁铁矿,又掂了掂那包软锰矿粉末,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肥皂的香风,只能迷惑一时。真正能震慑宵小的,是……力量。
他放下矿石,重新拿起炭条。在曲辕犁图纸的旁边,他另起一张纸,开始勾勒一个完全不同的图形——一个结构复杂、带着风箱和分层炉膛的竖炉草图。炉膛的形状经过特殊设计,旁边标注着“高温”、“还原气氛”、“催化剂(MnO2)”等字样。炉子下方,还画着一个巨大的、利用水力驱动的鼓风皮橐(tuó)装置。
酒精提纯的蒸馏设备图纸也被他再次修改完善,冷凝装置更加精巧。
最后,他在图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结构极其精密的机括图形——那是一把利用弹簧和杠杆原理驱动的、可以连发的袖珍手弩!旁边标注着:精钢簧片、淬火工艺、机括密封……
夜已深。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裴元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孤独。
窗外,将作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长安城的喧嚣似乎已经远去,只剩下这间小屋里的炭条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某种蛰伏的、正在积蓄力量的低语。
肥皂的香风飘满了长安,但这风中的少年,嗅到的却是更深沉、也更危险的气息。他手中的炭条,正悄然勾勒着改变农耕的力量,也在默默锻造着守护自身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