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作监东北角那间小小的“肥皂工坊”依旧日夜轰鸣,浓郁的皂香混合着汗水和烟火气,弥漫不散。但裴元的精力,已悄然转移。

匠作司深处,一间更为偏僻、守卫也更森严的独立小院被清理出来。院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阎立德特意调拨的、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的监内护卫。院内,取代了陶锅和模具的,是一座刚刚砌好的、形状奇特的竖炉。

炉体用耐火泥砖层层垒砌,内壁抹着厚厚的、掺了石英砂的黏土涂层。炉膛被巧妙设计成上下两层,中间以带孔的耐火砖隔开。炉子一侧连接着巨大的、用坚韧牛皮和硬木制成的鼓风皮橐(tuó),皮橐的拉杆则通过一组复杂的木制齿轮和连杆,延伸向院墙外——那里,一架利用监内沟渠水流驱动的小型水车正缓缓转动,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嘎吱”声。水流带动水车,水车带动齿轮,齿轮带动连杆,连杆牵引着皮橐的拉杆,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知疲倦的肺,将空气源源不断地压入炉膛下层!

炉子旁边,堆放着筛选过的优质石炭(煤块)、木炭、以及裴元从将作监库房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铁矿石(主要是磁铁矿和赤铁矿)。还有几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不同分量的深褐色粉末——王铁柱偷偷碾磨好的软锰矿粉(MnO2)。

王铁柱和陈大牛穿着厚实的粗麻围裙,脸上、手上沾满了煤灰和泥渍,眼神里却充满了紧张和兴奋。他们跟着裴元,像对待一件神圣的祭器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炉膛,铺设引火的干柴和木炭。

裴元站在炉前,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个即将进行重大手术的医师。他手里拿着炭条画的草图,上面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温度区间(虽然只有模糊的“文火”、“武火”、“青焰”、“白焰”等描述)。能否炼出真正堪用的钢,关键在于温度!在于还原气氛!在于那一点点催化剂的奇迹!

“铁柱,上料!下层铺木炭引火层,中层矿石层混入石炭,记住比例!最上层矿石层均匀撒入一号罐的粉末!”裴元的声音在鼓风水车的轰鸣中异常清晰。

“是!”王铁柱应声,和陈大牛一起,按照裴元反复强调的步骤,将各种原料分层铺入炉膛。动作虽然笨拙,却一丝不苟。

“点火!”裴元一声令下。

火把投入引火层,干燥的柴草“轰”地燃起橘红的火焰。浓烟瞬间从炉顶的烟道涌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鼓风!缓!”裴元紧紧盯着炉膛口观察孔里的火焰颜色变化。

陈大牛立刻跑到院外,用力扳动一个木制操纵杆。水流冲击水轮的力道加大,带动齿轮转速加快,皮橐拉杆运动的幅度和频率骤然提升!“呼——呼——”强劲的气流被压入炉膛下层,火焰猛地从橘红转为炽白,发出刺耳的呼啸!

炉膛内的温度急剧攀升!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即使隔着几步远,也能感受到那可怕的烘烤感。矿石层在高温下开始发红、软化。

“加风!加到最大!二号罐粉末,准备!”裴元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他需要更高的温度!需要更强的还原气氛!需要那催化剂发挥出超越这个时代的力量!

陈大牛咬紧牙关,将操纵杆推到极限!水轮疯狂转动,皮橐如同巨兽般猛烈地“呼吸”,将海量的空气灌入炉膛!炉火瞬间由炽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火焰中心甚至带着一点诡异的蓝色!炉壁被烧得通红,周围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变形!

“撒入二号罐粉末!”裴元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铁柱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将陶罐里深褐色的软锰矿粉,通过炉顶预留的小孔,均匀地撒入那翻滚着青白烈焰的矿石层!

奇迹,在高温与催化剂的共同作用下悄然发生!

预想中矿石彻底熔化成铁水的情景并未出现。但透过观察孔,裴元清晰地看到,矿石层在青白烈焰的舔舐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被还原!原本坚硬的铁矿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侵蚀、瓦解,迅速变得酥松、多孔,表面渗出细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小珠——那是被还原出来的铁!并且,在软锰矿粉的催化下,铁珠的汇聚速度远超寻常!它们如同滚烫的露珠,在高温中滚动、融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灼热和轰鸣中流逝。汗水早已浸透了裴元三人的衣衫,又被高温瞬间烤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他们的脸被烤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却死死盯着炉膛,不敢有丝毫松懈。

“停风!封炉!闷烧!”裴元的声音嘶哑。

鼓风皮橐的轰鸣戛然而止。炉顶的烟道和观察孔被迅速用湿泥封死。炉内残余的高温继续发挥着作用,进行着缓慢的渗碳和均质化过程。

小院内只剩下火焰在封闭炉膛内燃烧的沉闷“嗡嗡”声,以及三人粗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金属和焦炭混合的刺鼻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炉温开始缓缓下降。裴元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示意王铁柱和陈大牛退后,自己则拿起一根长长的、顶端包裹着湿泥的铁钎,小心翼翼地捅开封住炉底的泥塞。

一股灼热的气流带着烟尘喷出!

裴元屏住呼吸,用铁钎探入炉膛,用力一撬!

一块足有半人高、通体暗红、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蜂窝状孔洞的巨大铁坨,被艰难地撬了出来,重重地砸在炉前铺满沙子的地上!暗红的余热尚未散尽,散发着惊人的高温。

这……就是他们耗费了无数心力、烧掉了大量珍贵石炭和矿石的成果?一块看起来比普通生铁好不了多少的铁坨?

王铁柱和陈大牛眼中的兴奋瞬间褪去,只剩下失望和茫然。陈大牛甚至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觉得浪费了这么多好东西。

裴元却不顾高温,快步上前,蹲下身,仔细审视着这块巨大的铁坨。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铁锤,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铁坨边缘一处相对致密的地方!

“铛——!”

一声异常清脆、带着金属颤音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远比敲击普通生铁的声音更加清越、更加悠长!被砸中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铁坨本身竟无明显的变形或碎裂!

裴元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丢掉铁锤,不顾烫手,用力掰下一小块冷却后呈现出灰黑色泽、断面闪烁着致密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碎块!

入手沉重!质地坚硬无比!断口呈现出细密的颗粒状,而非生铁那种脆性的片状或白口铁那种玻璃状的脆性断口!

“成了……成了!”裴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举起那块小小的碎块,对着阳光,“看!这光泽!这断口!这硬度!这不是生铁!这是……钢!虽然含碳量可能还不均匀,杂质也还多……但这是真正的块炼渗碳钢!而且……硬度远超普通的灌钢法(当时主流的炼钢法)产物!”

王铁柱和陈大牛凑过来,看着裴元手中那块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银灰色光泽的金属碎块,听着他那斩钉截铁、充满狂喜的声音,心中的失望瞬间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钢!传说中削铁如泥、制作神兵利器的钢!他们……竟然真的炼出来了?虽然只有这么一块丑陋的铁坨,但里面蕴含的,是足以改变大唐兵锋的力量!

“裴……裴供奉!这……这真是钢?”陈大牛的声音都在发抖,看着那块暗红的铁坨,眼神如同看着稀世珍宝。

“千真万确!”裴元用力点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有了这个炉子,有了这催化之法,我们就能源源不断地炼出更好的钢!更坚硬的甲胄!更锋利的刀剑!更强韧的工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钢铁洪流的雏形。

就在这时,紧闭的院门外传来护卫低沉的声音:“裴供奉,郑司吏到访。”

裴元心中一凛,迅速将那块钢锭碎块揣入怀中,示意王铁柱和陈大牛将炉前痕迹稍作清理,然后才去开门。

郑安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内那座还散发着余温的奇特竖炉,扫过地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色铁坨,扫过王铁柱和陈大牛脸上尚未褪去的激动和煤灰。

“裴供奉好大的动静。”郑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少监大人有请,让你带上那‘曲辕犁’的图纸,即刻去他公廨。温监丞也在。”

裴元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郑司吏,裴元这就去。”他转身回屋,迅速拿出那张画着曲辕犁结构的黄麻纸,小心卷好,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块巨大的钢锭,这才跟着郑安离开。

小院的门再次关上。王铁柱和陈大牛看着地上那块象征着力量与未来的铁坨,又看了看紧闭的院门,激动的心情渐渐被一丝不安取代。他们隐约感觉到,裴供奉弄出来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大了。

阎立德的公廨内气氛有些凝重。

阎立德背着手在堂中踱步,眉头紧锁。温彦博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盏茶,却没有喝,眼神沉静地看着走进来的裴元。

“裴元,你来得正好。”阎立德停下脚步,脸色严肃,“肥皂之事,虽利可观,然物议渐起!朝中已有御史风闻奏事,言将作监不务正业,以官造之身,行商贾之事,与民争利!更有甚者……”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裴元,“言你以奇技淫巧媚上惑众,所费物料靡巨,却未见利国利民之实!矛头直指陛下当初允你入监之举!”

裴元心中一沉。肥皂的利润果然引来了麻烦!而且这攻击的角度极其刁钻,直指将作监的职责和他存在的根本!

“少监大人息怒。”温彦博放下茶盏,声音沉稳,“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本不足为惧。肥皂之利,充盈公账,有目共睹,亦惠及民生。然……”他话锋一转,目光也落在裴元身上,“裴供奉,陛下要的,是‘天工’!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利国利民’!肥皂虽好,终究分量不足。你当日殿前所言‘碱土改良’、‘醇炼精金’……进展如何?若再无切实之物,恐难平息物议,更恐……辜负圣望!”

压力如同实质,再次笼罩在裴元身上。阎立德和温彦博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催促。肥皂的利润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解决不了根本。他需要拿出更具分量、更无可辩驳的“功绩”!

裴元深吸一口气,迎着两人的目光,缓缓展开了手中那张卷着的黄麻纸。

粗糙的纸张铺开在阎立德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上面用炭条勾勒的图形,瞬间吸引了阎立德和温彦博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犁具!

长直的辕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轻巧弯曲的短辕!犁身结构简洁而精巧,增加了几根看似不起眼的木杆(犁评、犁箭),还有一个弧度优美、如同鸟翼般的曲面犁壁!

“此物何名?”阎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曲辕犁。”裴元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他指着图纸,逐一解释,“此短曲辕,省却冗长直辕,轻便灵活,一人一牛即可驾驭,调头转弯,灵便非常,尤其适合小块水田。此犁评、犁箭,可精确调节犁铧入土深浅,无论深耕浅种,皆可随心所欲。而此曲面犁壁……”裴元的手指划过那道优美的弧线,“其形如鸟翼,翻土之时,泥土顺曲面卷起、翻转、破碎,一气呵成!阻力大减,效率倍增!草民推算,此犁一日所耕之地,当远超旧式直辕犁三成以上!且碎土更细,更利保墒播种!”

随着裴元的讲解,阎立德和温彦博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们都是精通实务的能臣,太清楚农具对于农耕、对于国力的重要性了!这曲辕犁的每一项改进,都直击当前农具的痛点!省力、灵活、高效、深耕细作!这简直是划时代的革新!

“图纸在此!工艺并不复杂,监内木作坊立即可仿制!”裴元最后掷地有声地说道,“恳请少监大人、温监丞,允草民于监内空地或京郊皇庄,择田试犁!是与非,优与劣,一试便知!此物若成,大唐万顷良田,皆可受益!此,方为真正的‘天工’,真正的利国利民!”

死寂!

公廨内落针可闻。只有裴元清朗的声音仿佛还在回荡。

阎立德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脸上再无半分阴霾,只有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狂喜:“好!好一个曲辕犁!好一个‘一试便知’!此物若真如你所言,何惧物议?!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温彦博捻着胡须,眼中精光四射,缓缓点头:“结构精巧,构思奇绝!省力、深耕、碎土……若真能实现,确为农桑至宝!裴供奉……老夫先前,倒是小觑你了。”他看着裴元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惊叹。

“郑安!”阎立德意气风发,声音洪亮,“立刻持我手令,调监内最好的木作大匠!用上等硬木,按此图纸,连夜赶制三架曲辕犁!不!五架!明日一早,随我去京西皇庄!本官要亲自看着它下地!”

“是!”郑安眼中也闪过一丝异彩,躬身领命。

“裴元!”阎立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也去!亲自解说,亲自操持!此犁成败,关乎你前程,更关乎我大唐农桑根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草民遵命!”裴元肃然应道,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曲辕犁,这把打开新土的钥匙,终于要迎来它真正的考验了!

裴元离开后,阎立德依旧兴奋地踱着步,看着案上的图纸,爱不释手。温彦博却走到窗边,望着裴元消失的方向,眉头却微微蹙起。

“立德,”温彦博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此子……锋芒太露了。曲辕犁若成,其功至伟,其利至广!然木秀于林……”

阎立德脸上的兴奋稍敛,也叹了口气:“我岂能不知?肥皂之利已引豺狼窥伺,这曲辕犁一出,更是……但温老,此等利国利民之物,难道因噎废食?陛下要看的,就是这‘天工’之力!”

温彦博沉默片刻,缓缓道:“功要立,人……也要保。立德,明日皇庄试犁,多带些可靠的人手。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那裴元炼铁的小院,再加派两个护卫。老夫总觉得……风雨欲来。”

阎立德神色一凛,重重点头:“我明白!”

匠作司裴元的小屋内。

王铁柱正兴奋地跟裴元描述着那块巨大钢锭冷却后的坚硬模样。裴元却坐在书案前,对着一张新铺开的纸,眉头紧锁。

纸上,画的不是农具,也不是炼炉,而是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精密的……弩!弩臂短小粗壮,弩机部分结构异常精巧,利用多级杠杆和弹簧蓄力,旁边标注着“连发”、“精钢簧片”、“淬火工艺”、“机括密封”等字样。旁边还画着几个形状奇特的箭头:三棱带血槽的,倒钩的,甚至还有带螺旋纹的!

“裴供奉,您……您画这个做什么?”王铁柱看着那杀气腾腾的图形,有些不安。

裴元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炭条,在弩图旁边的空白处,重重写下两个词:

自保。

筹码。

夜风吹过将作监高耸的围墙,带来远处工场隐约的喧嚣。长安城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灯火明灭,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把改变农耕的曲辕犁即将破土而出,而另一股冰冷的力量,也在黑暗中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