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皇庄的泥土在曲辕犁的犁铧下翻滚、破碎,如同黑色的浪花。那轻巧弯曲的短辕,在农人手中灵活得如同臂膀的延伸,沉重的直辕犁需要两头牛奋力牵引才能艰难耕开的硬土,如今一头牛便游刃有余。犁评、犁箭的调节让深耕浅种随心所欲,那优美的曲面犁壁翻起的泥土,细碎均匀,带着肥沃的油光。
阎立德站在田埂上,粗布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威严的脸上却满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红晕。他看着眼前这颠覆性的景象,听着老农们惊喜的议论和赞叹,感受着脚下大地因这新式农具而焕发出的蓬勃生机。他猛地转身,大手重重拍在裴元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得如同春雷:“好!好一个曲辕犁!裴元!此乃大功!天大的功劳!本官即刻上表,为你请功!”
裴元被拍得一个趔趄,肩胛骨生疼,脸上却带着谦逊的笑容:“全赖少监大人信重,温监丞提点,匠作司诸位大匠巧手,草民不敢居功。”他目光扫过田埂上那些穿着吏员常服、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将作监同僚,心中明白,这份功劳太大,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供奉”独吞不下。
阎立德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裴元的意思,心中对这个少年郎的识趣更添几分好感。他大手一挥,豪迈道:“有功自然要赏!参与试制此犁的木作大匠、铁作师傅,皆有重赏!裴元,你居首功,待陛下旨意,自有封赏!温老,你看如何?”他看向一旁捻须微笑、眼神深邃的温彦博。
温彦博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裴元身上,带着深意:“裴供奉之功,利在千秋。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曲辕犁一出,将作监已成漩涡中心。裴供奉,你当戒骄戒躁,更要……谨言慎行,善自珍重。”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
裴元心中一凛,肃然拱手:“谢温监丞教诲,裴元谨记。”
曲辕犁的成功,如同一道惊雷,瞬间传遍长安!其意义远超肥皂百倍!农桑乃国之根本,能省人力、增效率、利深耕的农具,其价值无可估量!朝堂之上,赞誉之声此起彼伏,阎立德和将作监一时风头无两。李世民亲下口谕嘉奖,并命工部协同将作监,尽快将此新犁推广天下。
巨大的荣耀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如同潮水般涌向裴元。他居住的小院外,窥探的目光骤然增多。前来“拜会”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有真心求教的匠师,有试图拉拢的勋贵管事,更有心怀叵测、旁敲侧击打听“秘法”的探子。
裴元不胜其扰,索性以“钻研新技”为由,将绝大多数访客挡在门外,一头扎进了那个守卫森严的炼钢小院。只有在这里,在炉火的轰鸣和金属的气息中,他才能感到一丝踏实。
小院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炼炉旁,竖立起了几座新砌的、结构更复杂的坩埚炉。王铁柱和陈大牛的脸上也少了几分之前的兴奋,多了几分沉肃和警惕。他们亲眼见证了曲辕犁带来的风暴,也隐约感觉到围绕在裴元身边的暗流。
“裴供奉,按您吩咐,新一批矿石都筛过了,石炭也是上好的西山块煤。”王铁柱指着旁边堆放整齐的原料,声音压得很低,“催化剂粉也按新配比备好了,分装在小陶罐里,锁在您屋里的铁箱中。”
裴元点点头,目光扫过院门口那两个如同门神般、手按刀柄、眼神锐利的新增护卫。这是温彦博的手笔。“大牛,鼓风水车再检查一遍齿轮和皮橐接口,务必严丝合缝,半点不能漏气!”
“是!”陈大牛应声,立刻跑去检查。
炉火再次点燃!这一次,有了之前的经验,操作更加精细。裴元如同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精确地控制着鼓风力度、燃料配比、温度区间。当炉温达到顶点,青白色的烈焰带着毁灭与重生的气息在炉膛内咆哮时,他亲自将那份量精准的催化剂粉末,如同播撒希望的种子,投入了烈焰的核心!
闷烧、冷却、破炉……
这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再是粗糙巨大的铁坨,而是数块大小相对均匀、形状规整了许多的铁锭!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黑色泽,表面仍有蜂窝,但孔洞明显细小了许多。
“铛!铛!铛!”裴元抡起铁锤,连续砸在不同的铁锭上。
声音更加清脆、悠长!如同玉磬轻鸣!被砸之处,只有浅浅的凹痕,绝无崩裂!其硬度、韧性,远超第一次的产物!
“取水淬!”裴元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拿起一根烧红的铁条,夹住一块铁锭的边缘,将其投入旁边盛满冰冷井水的石槽中!
“嗤——!”滚烫的铁锭遇水,爆发出剧烈的白气!刺耳的淬火声在院中回荡!
待白气散尽,裴元将那块淬火后的铁锭捞出。边缘部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幽蓝光泽的银灰色!他用小锤轻轻敲击边缘。
“叮!”一声极其尖锐、短促的脆响!如同金玉相击!
“成了!淬火钢!”裴元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拿起一把监内常用的普通铁凿,用尽全力,狠狠劈向那淬火后的钢锭边缘!
“锵——!”
火星四溅!铁凿的刃口瞬间崩开一个豁口!而那钢锭被劈中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王铁柱和陈大牛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这硬度!简直匪夷所思!
“快!趁热锻打!”裴元顾不上欣喜,立刻下令。他知道,淬火后的钢虽然坚硬,但也极脆,必须经过回火处理才能兼具韧性与硬度。这其中的火候把握,又是一道难关。
陈大牛立刻将那块淬火钢锭夹回炉中,控制着温度进行回火。王铁柱则和裴元一起,抡起沉重的铁锤,开始对另外几块尚未淬火的钢锭进行初步的锻打延展。
沉重的锻打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如同沉闷的心跳。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炉火烤干。火星随着每一次锤击飞溅,落在粗麻围裙上,烫出细小的焦痕。裴元的手臂早已酸胀麻木,但他眼中只有那在铁砧上不断变形、延展、杂质被一点点挤压出来的钢坯!
他仿佛在锻造着某种希望,也像是在锤炼着自己的命运。
夕阳西沉,将作监巨大的工场大部分已沉寂下来。只有这偏僻小院里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院墙上,如同跳动的、不屈的剪影。
当最后一块钢锭被锻打成粗糙但厚薄均匀的钢坯,回火的温度也恰到好处地完成时,三人累得几乎瘫倒在地,但看着地上那几块在暮色中闪烁着冷硬幽光的钢坯,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一丝敬畏。
这些钢,虽然还远未达到现代工业钢的标准,但在这个时代,它们就是无坚不摧的象征!是力量的具现!
“裴供奉……”王铁柱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这些钢……太厉害了!要是打成刀……”
“噤声!”裴元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院门方向。王铁柱吓得一缩脖子,立刻闭紧了嘴巴。
裴元站起身,走到院门口,对守卫的护卫低语几句。护卫点点头,警惕地看向外面幽深的巷道。
裴元回到院中,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图纸。他走到炉火旁,借着最后的火光,缓缓展开。
图纸上,不再是农具,不再是炼炉,而是一把结构极其复杂、充满了冰冷杀伐之气的弩!弩臂短小精悍,弩机部分由数十个精密的杠杆、齿轮和簧片构成,旁边标注着“连发”、“精钢簧片”、“淬火”、“密封机括”等字样。旁边还有几种形状奇特、令人望而生寒的箭头图样:三棱带深深血槽的,带着狰狞倒刺的,甚至还有螺旋纹路的!
王铁柱和陈大牛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裴……裴供奉……这……这是……”陈大牛的声音都在发颤。
“自保的筹码。”裴元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淬火后的钢,“也是……送给某些人的‘礼物’。”他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结构最复杂、要求精度最高的机括部分,手指轻轻点了点旁边标注的“精钢簧片”四个字。
“铁柱,”裴元看向王铁柱,眼神不容置疑,“从明天起,你放下其他所有事,专心跟我学这机括的打磨和装配。记住,此事绝密!任何人问起,只说是帮我打制些小工具零件,明白吗?”
王铁柱看着裴元那从未有过的、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眼神,用力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是!小的明白!打死也不说!”
“大牛,”裴元又看向陈大牛,“炼钢不能停!炉子要改进,温度要更稳更高!这几块钢坯收好,我会画出几件特殊工具的形状,你按图打造出来,要快!要精!”他需要趁手的工具来加工那弩的精密部件。
“是!”陈大牛也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沉声应道。
裴元将图纸小心卷好,重新藏入怀中。他拿起一块刚刚锻打好的、还带着余温的钢坯,手指抚过那冰冷粗糙的表面,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力量与锋芒。炉火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那双眼睛深处,跳动着比炉火更加炽热、也更加冰冷的光芒。
肥皂的香风,曲辕犁的新土,都只是表象。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工艺的堡垒深处,在炉火与铁砧的交响中,一把足以撕裂黑暗的利刃,正在悄然成型。长安城的夜色温柔而繁华,却掩盖不住那无声处涌动的、越来越近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