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辕犁掀起的狂澜尚未平息,将作监东北角那间守卫森严的炼钢小院,炉火日夜不息。沉重的锻打声如同闷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裴元伏在书案上,借着油灯跳跃的光,用自制的、镶嵌了小块水晶的简陋放大镜,仔细检视着手中一个米粒大小的精钢零件。零件表面经过反复打磨和淬火处理,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边缘锐利得能割破手指。这是那把连弩最核心的击发机括中的一个棘轮卡榫。王铁柱屏息凝神地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细小的锉刀和油石,大气不敢出。
“这里,齿尖角度还需再修正半度。”裴元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他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点着零件上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小凸起,“否则连发时容易卡滞。用油石沾水,轻轻带过,只能磨掉一丝,多了就废了。记住,手要稳,心要静。”
王铁柱用力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接过那枚微小得如同艺术品般的零件,凑到灯下,全神贯注地开始最后的精修。这已经是他们报废了十几个毛坯后,最接近成功的一个。
陈大牛则守着一座特制的小型锻炉,炉火控制得恰到好处,正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精钢薄片,按照裴元画在石板上的奇特形状(一个螺旋压缩弹簧的雏形),在铁砧上用特制的小锤反复敲打延展。火星随着每一次精准的敲击飞溅,映照着他专注而黝黑的脸庞。
空气里弥漫着钢铁、汗水、油脂和燃烧石炭的混合气味,紧张而压抑。裴元知道,时间紧迫。曲辕犁的光芒太盛,肥皂的利润太诱人,觊觎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将作监的高墙。这把连弩,是他为自己,也为这间小院里的人,锻造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裴供奉,”院门外传来护卫低沉的声音,“郑司吏来了,说少监大人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裴元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他迅速将桌上的零件图纸和那块精钢卡榫用油布包好,塞进书案下一个隐蔽的暗格里。“铁柱,大牛,你们继续。我去去就回。”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压下心头的疑虑,打开院门。
郑安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眼神在扫过院内通红的炉火和疲惫的陈大牛时,微微停顿了一下。“裴供奉,请随我来。少监大人和温监丞在匠作司议事堂等您。”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阎立德负手站在巨大的长安城营造图前,眉头紧锁。温彦博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凝重。
“裴元,坐。”阎立德见裴元进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曲辕犁推广之事,工部那边出了些岔子。”
裴元心中一紧:“敢问少监大人,是何岔子?”
“哼!”阎立德重重哼了一声,脸上带着愠怒,“工部司农寺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图纸分发下去,各地州县报上来的仿制结果,良莠不齐!有的辕木弯曲角度不对,费力不讨好;有的犁壁弧度偏差,翻土效果大打折扣!更有甚者,为省工省料,私自篡改图纸,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简直混账!”
温彦博放下茶盏,接口道:“此等情形,若放任自流,非但无法彰显新犁之利,反会败坏其名声,让百姓误以为朝廷弄虚作假!少监之意,需遣得力干员,分赴各地督导监造,确保新犁形制精准,工艺达标。此重任……非通晓此犁精髓者不可为。”
阎立德目光灼灼地看向裴元:“裴元,此犁出自你手,其中关窍,你最清楚。本官欲请你亲自带队,择关中几处紧要州府走一趟!一来督导工匠,二来也可实地察看你所言‘碱土改良’之事是否可行!此乃关乎国本之重任,你可愿往?”
裴元心中念头飞转。离开长安?离开将作监这个相对安全的堡垒?深入地方?这固然是推广曲辕犁、建立功勋的绝佳机会,但也意味着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未知的风险之下!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他抬眼看向温彦博。老监丞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却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顾虑,微微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点头是肯定这任务的重要性,摇头是暗示其中的凶险。
“少监大人信任,裴元敢不从命!”裴元站起身,拱手应道,语气坚定,“草民愿往!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好!”阎立德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所需人手、文书、勘验用具,我会让郑安为你备齐!三日后启程!”
离开议事堂,裴元的心却沉甸甸的。他回到炼钢小院,看着依旧在灯下专注打磨零件的王铁柱和锻打钢片的陈大牛,心中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
“铁柱,大牛,停一下。”裴元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收拾一下,今晚早点休息。三日后,我们……要出趟远门。”
“出远门?去哪?”陈大牛停下锤子,有些茫然。
“去督导各地造曲辕犁。”裴元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扫过两人,“路上……可能不太平。大牛,这几日多打几把趁手的短刃。铁柱,我教你认的那几样应急的药草,再多备一些。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院里的炉子,封火。这几块打好的钢坯和零件,藏好。那把弩的图纸……烧掉。”
王铁柱和陈大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裴供奉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交代过这些!他们重重点头,默默开始收拾。
夜色深沉。炼钢小院的炉火终于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炉膛和淡淡的余温。整个将作监陷入沉睡般的寂静。
然而,在远离匠作司廨署的、靠近监内杂役居住区的阴暗角落里,一场肮脏的交易正在进行。
白日里那个在物料库角落与王福密谈的杂役李四,此刻正将一个沉甸甸的小油纸包,塞进一个穿着监内厨役服饰、獐头鼠目的汉子(厨役张二)手中。油纸包里,是半串沾着油腻的铜钱。
“张二哥,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半串!”李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就明晚!趁给裴供奉院里送夜宵的机会!把这包东西,”他指了指张二手里另一个更小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黑色油纸包,“下到他的羹汤里!记住,只下他的!别人不要动!神不知鬼不觉!”
张二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和铜钱,脸上露出贪婪又畏惧的神色:“李四……这……这可是要命的勾当!那裴供奉如今可是少监大人的红人……”
“红人?”李四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一个走了狗屎运的破落户罢了!挡了长孙公子的路,还能有好?放心!只要做得干净,没人会查到你头上!想想事成之后,长孙府的赏赐,够你逍遥半辈子了!”
长孙府的威名和那半串沉甸甸的铜钱,最终压倒了张二心中的恐惧。他咬了咬牙,将两个油纸包都揣进怀里:“……好!我干了!”
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将作监巨大的工场染成一片昏黄。裴元带着王铁柱和陈大牛刚从木作坊回来,三人身上都沾着木屑,脸上带着疲惫。曲辕犁的推广方案和行程细节千头万绪,需要准备的图纸、工具、样品繁多。
刚回到廨署区,就看到杂役赵三提着一个食盒,满脸堆笑地站在裴元小屋门口。
“裴供奉!您几位辛苦啦!监里厨房特意给您熬了参茸鸡汤,补补身子!”赵三殷勤地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和鸡肉香气的味道飘散出来。里面是一大盅热气腾腾、汤色金黄的鸡汤,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粟米饭。
“有劳赵三哥。”裴元点点头,心中有事,并未在意。王铁柱和陈大牛倒是被那香气引得肚子咕咕叫。
赵三将食盒放在屋内书案上,又说了几句讨喜话,便退了出去。
三人也确实饿了,围坐下来。陈大牛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和王铁柱各盛了一大碗鸡汤。王铁柱刚要喝,裴元却微微皱眉。那鸡汤的香气……似乎过于浓郁了?而且,他总觉得赵三刚才的笑容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等!”裴元突然出声,阻止了正要把汤送入口中的王铁柱。
王铁柱和陈大牛一愣。
裴元拿起自己的汤匙,在盛给自己的那碗鸡汤里轻轻搅动。汤色金黄,油花均匀,看起来并无异常。但当他舀起一勺,凑近鼻尖仔细嗅闻时,一股极其细微的、被浓烈参茸香气掩盖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不对!
裴元的心猛地一沉!前世实验室里接触过各种化学试剂,他对异常气味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这丝甜腥,绝非鸡汤该有!他立刻联想到一些古代剧毒之物——如钩吻(断肠草)、乌头……它们熬煮后往往带有特殊的甜腥!
冷汗瞬间浸透了裴元的后背!
“汤里有毒!”他猛地放下汤匙,声音嘶哑而急促!
王铁柱和陈大牛瞬间脸色煞白!陈大牛手中的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鸡汤泼洒一地!王铁柱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碗也差点脱手!
“快!吐掉!漱口!”裴元厉声喝道,自己则立刻用手指抠向喉咙,引发剧烈的干呕!
王铁柱和陈大牛也慌忙照做,拼命呕吐、漱口。所幸他们还没来得及喝下多少。
裴元强忍着喉咙的灼烧感和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泼洒的鸡汤。油亮的汤水在地板上蔓延,散发出诡异的甜香。他猛地抓起桌上那碟未曾动过的醋渍藠头(jiào tou,一种腌菜),将酸醋猛地泼洒在鸡汤泼洒的地面上!
“滋啦——!”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被酸醋泼中的鸡汤区域,竟冒起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烟雾!同时,一股更加清晰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弥漫开来!
“砒霜?!”裴元瞳孔骤缩!虽然纯度不高,但这反应,极有可能是混杂了雄黄或雌黄的粗制砒霜(三氧化二砷)!毒性猛烈,入喉即能灼伤食道肠胃,少量即可致命!
“噗——!”剧烈的恐惧和生理反应让王铁柱再也忍不住,直接吐了出来!陈大牛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裴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若不是那丝异常的气味引起警觉……
“大牛!守住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裴元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颤抖,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铁柱!立刻去请温监丞!不!直接去请阎少监和温监丞!就说……有人下毒谋害!让他们速带可靠护卫前来!快!”
王铁柱连滚爬爬地冲出门去。陈大牛则拔出腰间新打的短刃,背靠着门板,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门外黑暗的巷道,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裴元跌坐在椅子上,胃里一阵阵痉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看着地上那滩冒着诡异淡烟的鸡汤,看着那精致的汤盅,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在胸中翻腾、凝聚。
这长安城的夜,终于撕下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毒牙。炉火锻造的锋芒尚未出鞘,暗夜的毒瘴已悄然降临。反击,必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