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冷的井水泼在厨役张二脸上,激得他一个哆嗦,猛地从昏迷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阎立德那张因盛怒而铁青的脸,温彦博深潭般不见底的目光,以及裴元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他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死死按着跪在地上,地上那滩泼洒的鸡汤痕迹犹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说!谁指使你的?!”阎立德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廨署内回荡,带着凛冽的杀意!堂堂将作监供奉,陛下亲口嘉许的“天工”之人,竟在监内被人下毒!这无异于在他阎立德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张二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如筛糠,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惊恐地乱瞟:“小……小人冤枉啊……少监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那汤……汤是厨房……”

“还敢狡辩!”阎立德怒极,抬脚就要踹过去!

“少监息怒。”温彦博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他缓步上前,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张二惨白的脸,“张二,监内厨役,家住西市延康坊,家中有一瘫母,一妻,一幼子。去岁冬,其母病重,欠下药铺三十贯钱,利滚利,今已近百贯。”他每说一句,张二的脸就白一分,身体抖得更厉害。

温彦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张二的心底:“今日酉时三刻,你与杂役李四在灶房后柴垛私会。他予你半串铜钱,并一黑色油纸包,嘱你下于裴供奉羹汤之中。是也不是?”他手中捻着一枚刚从张二怀里搜出的、沾着油腻的铜钱,正是李四给的那半串中的一枚!

铁证如山!人赃俱获!

张二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巨大的恐惧和对家人的担忧瞬间将他淹没!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少监大人饶命!温监丞饶命!是……是李四!是他逼我的!他说……说只要做了这一回,长孙府会替我还清所有债务,还……还给我一大笔钱!小人……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语无伦次,将李四如何威逼利诱,如何交代下毒的过程和盘托出。

“李四!”阎立德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郑安!立刻带人,给我把李四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抓来!要活的!”

“是!”郑安眼中也闪过一丝煞气,带着几名精悍护卫,如旋风般冲出门去!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郑安便脸色阴沉地回来了,身后护卫拖着一个软绵绵的人形——正是杂役李四!只是此刻的李四,口鼻溢出黑血,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痛苦和惊骇的表情,早已气绝身亡!

“回禀少监!属下带人赶到李四住处时,此人已中毒身亡!在其枕下搜出此物!”郑安将一个小瓷瓶和一个揉皱的纸条呈上。

瓷瓶空空如也,残留着刺鼻的杏仁苦味——剧毒氰化物(古人可能从桃仁、杏仁中提取氢氰酸)的特征!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事泄,速了断,家人可保。长孙。”

“长孙!”阎立德看着纸条上那两个字,如同看到了毒蛇的信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纸条撕得粉碎!“好!好一个长孙家!好一个杀人灭口!真当我将作监是泥捏的不成?!”

温彦博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他看向地上李四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看吓得几乎失禁的张二,最后目光落在裴元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决断。

“少监,”温彦博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此獠虽为胁从,然其心可诛!下毒谋害监内供奉,罪不容赦!按律,当杖毙!以儆效尤!”

“杖毙”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二心头!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阎立德胸中怒火滔天,正欲下令。

“少监大人!温监丞!”裴元却突然上前一步,对着两人深深一揖。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此獠死罪难逃。然,其不过一柄受人操控的钝刀。杀之易如反掌,然幕后真凶,依旧藏于暗处,逍遥法外!”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阎立德和温彦博:“恳请二位大人,将此獠交由裴元处置!裴元……自有法子,撬开他的嘴,问出更多幕后勾连!也借此机会,将这监内藏污纳垢之所,好好清洗一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冰冷的锋芒!

将张二交给他处置?阎立德和温彦博都是一怔。裴元要亲自审问?还要清洗监内?这少年郎……竟有如此铁腕和魄力?

阎立德看着裴元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面如死灰的张二,胸中怒火稍平,理智渐渐回笼。裴元说得对,杀一个张二容易,但打草惊蛇,让真正的黑手继续潜伏,才是心腹大患!

温彦博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他捻着胡须,缓缓道:“裴供奉所言……不无道理。此獠确系关键人证。然,监内自有法度刑堂……”

“温老!”裴元打断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刑堂规矩繁冗,恐夜长梦多!幕后之人既能杀李四灭口,难道不能再杀张二?裴元只需一间静室,一个时辰!若撬不开他的嘴,再行刑堂之法不迟!裴元愿立军令状!”他挺直脊梁,目光如刀,毫不退缩地与温彦博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阎立德看着眼前这少年郎身上陡然爆发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凌厉气势,心中震动。温彦博则深深地看着裴元,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那眼神中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良久,温彦博缓缓放下捻着胡须的手,对着阎立德微微颔首。

阎立德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挥手:“好!裴元!本官就给你一个时辰!郑安!将张二押入匠作司地窖!一应所需,听裴供奉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一个时辰后,本官要结果!”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谢少监大人!谢温监丞!”裴元再次深深一揖,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阴暗潮湿的地窖,散发着泥土和霉烂稻草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摇曳的油灯,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张二被结实的牛筋绳捆在木桩上,嘴里塞着破布,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羔羊。

裴元站在他面前,手里没有皮鞭烙铁,只有几根削尖的木炭条,一张粗糙的黄麻纸,还有一个小巧的、装着深褐色粉末的陶瓶(高浓度的辣椒素提取物,裴元之前用监内库房几种辛辣植物反复萃取提纯所得)。王铁柱和陈大牛一左一右站在裴元身后,眼神同样冰冷。

裴元拔掉张二嘴里的破布。

“饶命……裴供奉饶命啊……小人什么都说……是李四……是长孙府……”张二立刻哭嚎起来,涕泪横流。

裴元面无表情,拿起一根炭条,在黄麻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圆圈,里面歪歪扭扭写上“张二”两个字。然后,在圆圈周围,又画了几个小圈,分别写上“瘫母”、“妻子”、“幼子”。

张二的哭嚎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那纸上的字。

“张二,”裴元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寒冬的北风,“你死了,很容易。一棍子下去,万事皆休。”他用炭条在那个代表张二的圆圈上,重重打了一个叉。

张二浑身一颤。

“但你死了之后呢?”裴元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炭条指向“瘫母”、“妻子”、“幼子”那几个圈,“长孙家会替你还债?会养你瘫在床上的老母?还是会照顾你年幼的儿子?”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还是说……他们会觉得,死人……和死人的家属,才是最安全的?”

张二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

裴元拿起那个小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辛辣刺鼻、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知道这是什么吗?”裴元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它能让你生不如死。沾上一点在眼睛上,你这辈子就别想再看见你老母和儿子了。抹在伤口上……那滋味,比死还难受一万倍。”

他将陶瓶凑近张二的脸。那恐怖的气味刺激得张二涕泪横流,拼命向后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嘶鸣。

“我给你两条路。”裴元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第一条,你死扛到底,我现在就把这瓶东西倒进你眼睛里,再打断你四肢,把你丢出去自生自灭。放心,你不会死得很快,长孙家有的是时间‘照顾’你的家人。”

“不……不要……”张二的精神彻底崩溃,发出凄厉的哀嚎。

“第二条,”裴元的炭条指向纸上的“瘫母”、“妻子”、“幼子”,“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李四还跟谁接触过?监内还有谁是长孙家的眼线?他们平时怎么传递消息?在哪里接头?所有细节,一字不漏地说出来!然后,我保你家人平安离开长安,隐姓埋名。你自己,去刑堂领罪,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裴元俯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张二灵魂深处:“选吧。是拉着你全家一起下地狱,还是用你一条烂命,换他们一条活路?”

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对家人的愧疚、对长孙家承诺的绝望、对裴元手中那恐怖“毒药”的恐惧,交织成巨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张二最后一丝侥幸!

“我说!我全说!!”张二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的野兽,“李四……李四还经常和物料库的仓吏王贵喝酒……王贵……王贵管着石炭和矿石入库……他……他肯定知道裴供奉炼铁的事!还有……还有匠作司廨署门口扫地的老吴头……他……他总在裴供奉院外转悠……还有……还有……”

如同竹筒倒豆子,张二将他所知道的所有可疑人物、接头地点、传递方式,甚至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事无巨细,全都抖了出来!他只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保住家人的命!

王铁柱飞快地在另一张纸上记录着。陈大牛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些人揪出来。

裴元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却越来越冷。一张由长孙家编织的、渗透进将作监内部的监视之网,在张二的供述下,渐渐清晰地浮出水面。

不到半个时辰,张二已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吐露干净,精神彻底萎靡下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裴元收起炭条和陶瓶,对着门口沉声道:“郑司吏,有劳了。”

郑安带着护卫推门而入,看着瘫软如泥的张二和裴元手中那张写满了名字和线索的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深深的忌惮。这裴元……审人的手段,竟比监内最老辣的刑吏还要狠辣有效!不伤皮肉,却直击人心最脆弱之处!

“按律,押送刑堂。”裴元对郑安道,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名单上的人,烦请郑司吏即刻秘密抓捕,分开羁押,严加审讯!务求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郑安肃然应命,看向裴元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敬畏。

一场针对将作监内部的大清洗,在裴元这间阴暗的地窖里拉开了序幕。铁腕之下,尘埃必将被狠狠洗去!

当裴元拿着那张沾着张二泪痕和汗渍的供词走出地窖时,温彦博正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外面昏暗的月光下等着他。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裴元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

“手段……酷烈了些。”温彦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裴元迎着老人的目光,坦然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毒蛇藏于榻畔,若不连根拔起,今日是下毒,明日便可能是冷箭。裴元死不足惜,然曲辕犁未广,新钢未成,裴元……不敢死。”

温彦博沉默良久,看着裴元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更深处燃烧的不屈火焰,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做吧。天塌下来,有老夫和立德顶着。陛下……也在看着呢。”他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裴元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许多。他对着温彦博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黑暗深处。那里,炼钢小院的炉火,依旧在黑暗中倔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新的锻打与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