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冰冷如铁。匠作司炼钢小院却如同被架在火山口上,热浪蒸腾,气氛紧张得几乎能点燃空气。
巨大的高炉披着灰扑扑的泥壳铠甲,矗立在院落中央。炉膛内,烘炉的火焰持续低吼,热量透过厚厚的泥壳散发出来,将周围数丈内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变形。鼓风的水车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吱呀声,粗大的牛皮风囊有节奏地起伏、收缩,将强劲的气流持续不断地压入炉底的风口。每一次风囊鼓胀,炉内便传来一阵更加低沉的嗡鸣,仿佛巨兽在压抑地喘息。
裴元站在炉前,脸上煤灰汗渍未干,在炉火映照下更显棱角分明。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如同焊死在炉体那道被泥壳覆盖的裂缝处。尽管泥壳表面坚实,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风压加强,泥壳之下那铜铁熔铸的“补丁”都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呻吟。炉火的热度,风压的力度,都已被他调整到极限,只为将这巨大的炉体从沉睡中彻底唤醒。
“风口温度?”裴元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回供奉!风口水温已过八十!炉内温度……应已过千!”一个负责监测的老窑匠声音颤抖,带着激动和难以言喻的紧张。
“炉壁温度?”裴元的目光扫过炉体各处放置的简易测温陶片(内部填充特殊矿物,遇高温变色)。
“炉腹……炉腹处陶片已转橘红!炉腰……深红带橘!补丁……补丁处陶片……颜色最深!接近……接近白炽了!”另一个监测的匠人声音都变了调。
接近白炽!那是足以熔金化铁的温度!泥壳之下的铜铁筋骨,正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铁柱和陈大牛站在裴元身后半步,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温彦博拄着拐杖,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巨大的炉体,拐杖头点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急促的笃笃声,泄露着老人内心的波澜。
成败,在此一举!
“时辰已到!”裴元猛地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一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开炉!投料!”
“开炉!投料!”命令被层层传递,如同点燃引信的火花!
“吱嘎——!”巨大的炉顶投料口被数名壮汉奋力拉开!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硫磺和金属的气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早已准备就绪的投料平台瞬间启动!绞盘转动,沉重的吊篮被提起!吊篮里,是混合着第一批勉强干透的蜂窝煤块、磁铁矿和石灰石的原料!
“投!”裴元的声音如同炸雷!
吊篮倾倒!黑色的蜂窝煤块、暗红色的矿石、灰白色的石灰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入那深不见底、火光隐现的炉膛!
“轰——!”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苏醒的咆哮,猛地从炉膛深处爆发出来!整个炉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炉壁那道覆盖着泥壳的裂缝处,瞬间透射出刺目的、如同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一股远比烘炉时更加狂暴的热浪轰然扩散,烤得近处的人脸皮生疼!
“稳住风压!”裴元厉声嘶吼,声音几乎被炉膛的轰鸣淹没,“持续鼓风!不得中断!”
水车在工匠的奋力踩踏下发出更急促的吱呀声!牛皮风囊被拉伸到极限,每一次鼓胀都爆发出沉闷的巨响!强劲的气流如同无形的巨锤,疯狂地捶打着炉膛深处!
炉膛内,暗红色的火焰瞬间被飓风般的鼓风激得狂暴起来!蜂窝煤块上那三个精心设计的孔洞,此刻成了狂暴能量的宣泄口!淡蓝色的火舌如同被压抑的怒龙,从每一个孔洞中猛烈喷吐而出!它们不再是炭盆里温顺的蓝色火苗,而是在高压、高氧环境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炽白耀眼的高温烈焰!无数条这样的炽白火舌在炉膛内交织、翻滚、咆哮,瞬间点燃了所有投下的原料!
黑色的蜂窝煤在炽白火焰的舔舐下,爆发出远超普通石炭的惊人热力!暗红色的磁铁矿迅速被烧得通红、软化!灰白色的石灰石熔融,与矿石中的杂质结合,形成熔融的炉渣!整个炉膛,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光与热的炼狱!
“轰隆!轰隆隆!”炉膛内持续的、如同闷雷翻滚般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炉壁那道裂缝处透出的暗红色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泥壳表面,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龟裂!里面那铜铁熔铸的“补丁”,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压力和高温!
“裴哥……炉子……炉子在抖!”陈大牛声音发颤,脸色煞白。
王铁柱死死盯着那裂缝处刺目的红光,嘴唇咬出了血。
温彦博的拐杖笃笃声停了,老人屏住了呼吸,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
裴元额角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瞬间被高温蒸干。他死死盯着炉体,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震动,感受着那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炉膛轰鸣,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抢过旁边工匠手中的长柄铁钎,一步踏到炉前,将铁钎狠狠插入炉体下方的一个观察孔!
“滋啦——!”铁钎瞬间被烧得通红!
裴元猛地抽出铁钎!钎头带出一小团粘稠的、如同熔融岩浆般的物质!它不再是暗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耀眼的、刺目的金红色!在空气中迅速冷却、凝固,边缘拉出细长的丝线!
“铁水!是铁水!”一个老铁匠失声尖叫,激动得老泪纵横!
炉内铁矿石,在蜂窝煤爆发出的炽白烈焰和高压鼓风下,正在快速熔融!
但裴元的心没有丝毫放松!铁水初成只是第一步!最关键的是炉壁!是那道“补丁”!
“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冰面开裂,猛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炉壁那道裂缝处,覆盖的泥壳表面,一道清晰的裂纹猛地蔓延开来!暗红色的熔岩光芒如同压抑不住的地火,从裂纹缝隙中透射而出,狰狞而刺目!
“啊!”有人惊呼出声,带着绝望!
“裴供奉!补丁……补丁要撑不住了!”监测补丁处温度的老匠人声音带着哭腔,“陶片……陶片颜色……白炽了!白炽了!”
白炽!那是钢铁都开始软化的温度!泥壳下的铜铁筋骨,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裴元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扔掉铁钎,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炉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装置——那是他预留的紧急泄压阀!他必须立刻降低炉内压力!否则,补丁崩裂,炉毁人亡就在眼前!
“别动!”一个苍老却无比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温彦博不知何时已拄着拐杖,站到了裴元身边!老人浑浊的眼中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死死盯着炉壁那道裂纹透出的刺目红光和其中隐约可见的熔融状态,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笃定:“那不是崩裂!是淬炼!铜铁筋骨,正在与炉壁本体熔铸!那光,是铜液在高温下流动的光!它在……融合!”
仿佛为了印证温彦博的话!
“嗡——!”
炉膛深处猛地发出一声更加雄浑、更加稳定、如同龙吟般的悠长嗡鸣!刚才那狂暴如雷的翻滚声陡然减弱!炉体的剧烈震颤也瞬间平复下来!
更神奇的是,炉壁那道裂缝处透出的刺目红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暴烈的熔岩暗红,而是转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如同晚霞熔金般的……金红色!那光芒稳定而均匀,透过泥壳的裂纹缝隙流淌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和……勃勃生机!
炉壁表面的龟裂停止了蔓延!
炉内那如同闷雷的翻滚声,变成了沉稳有力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嗡鸣!
一股更加纯粹、更加炽热、带着新生金属气息的热浪,温和而坚定地扩散开来!
“成了……成了!!”老窑匠张头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炉壁稳住了!铜铁熔铸……成了!这炉子……活了!真的活了!”
“活了!炉子活了!”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小院内爆发!王铁柱和陈大牛激动得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所有的工匠、杂役都挥舞着手臂,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见证奇迹的激动,让每个人都热泪盈眶!
裴元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踉跄一步,被温彦博一把扶住。他抬头看向那巨大的炉体,看着裂缝处流淌出的、象征着新生的金红色光芒,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沉稳如心跳般的炉内嗡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激动、自豪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
炉火,终于重燃!
他用煤渣黄土捏出的“蜂窝煤”,用铜芯铁骨熔铸的“补丁”,硬生生在这绝境之中,点燃了这浴火重生的希望!
温彦博用力拍了拍裴元的肩膀,苍老的脸上也难掩激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小子!好一个浴火重生的铜铁筋骨!好一个燃薪破局的蜂窝煤!你……你做到了!”
裴元深吸一口灼热的、带着新生金属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望向那吞吐着金红光芒的炉口:“温老,这……只是开始!铁水初成,杂质尚多!真正的淬炼,还在后面!柱子!大牛!”
“在!”王铁柱和陈大牛立刻挺直胸膛,声音洪亮。
“持续投料!注意观察炉渣状态!控制风压!准备精炼!”裴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次在小院中响起,“这炉子里的铁水,我要它……百炼成钢!”
金色的晨曦终于刺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匠作司炼钢小院。炉火熊熊,金红色的光芒与初升的朝阳交相辉映,将院中每一个激动、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
高炉,浴火重燃!新的篇章,在炉火的咆哮中,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