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匠作司正门外,喧嚣如同沸腾的油锅!

数十名穿着各色衣衫的掌柜、窑主、矿工模样的人,被十几个明显是市井泼皮混混鼓噪着,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挥舞着账册、欠条,或真或假,脸上混杂着愤怒、委屈和被煽动起来的亢奋。几个领头的更是声嘶力竭,唾沫横飞:

“天杀的将作监!强买我的炭!压我的价!还打伤我的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的矿石!上好的矿石啊!就被他们抢走了!只给几个铜板!这是要逼死我们小民啊!”

“裴元!滚出来!还我们血汗钱!”

“狗官!鱼肉百姓!不得好死!”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裴元强买强卖”、“盘剥商贾”、“中饱私囊”的流言如同无形的毒气,在人群中弥漫,让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看向匠作司大门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和愤怒。几个长孙家安排的“热心人”在人群中穿梭,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将气氛推向更加危险的边缘。

“砸门!让狗官出来说清楚!”

“对!砸门!冲进去讨说法!”

人群在鼓噪下蠢蠢欲动,如同即将溃堤的洪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匠作司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猛地从内向外推开!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门口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门口,没有预想中如临大敌的护卫刀兵。只有一个人!

裴元!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匠作短衫,脸上还沾着未干的煤灰汗渍,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如松!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得刺人,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和燃烧的怒火!他孤身一人,立于门洞的阴影与门外刺目光亮的交界处,如同磐石,直面汹涌的恶意!

喧嚣为之一滞!

“裴……裴元出来了!”有人惊呼。

“就是他!狗官!还钱!”短暂的寂静后,更猛烈的声浪再次掀起!

裴元没有理会那些污言秽语。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人群最前方那几个喊得最凶、衣着相对光鲜的掌柜和窑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嘈杂的声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强买强卖,压价盘剥?”他抬起手,指向其中一个穿着绸衫、眼神闪烁的胖子掌柜,“你,‘兴隆炭行’的刘掌柜?你说我的人强买了你库房压箱底的上等石炭?压价三成?”

那胖子掌柜被裴元的目光刺得一哆嗦,但随即梗着脖子,挥舞着手里一张纸:“没错!白纸黑字的欠条!你们的人签的!货拉走了!钱呢?!”

“还有我!”旁边一个瘦高的矿主也举着账本,“我的磁铁矿!上等货!被你们的人抢走!就给了这点钱!连本都不够!”

裴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没有争辩,猛地侧身,让开大门!

“柱子!大牛!把东西抬出来!”

王铁柱和陈大牛应声而出!两人各自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重重地放在大门前的空地上!箱盖打开,里面赫然是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

“这是司农寺调拨银两购买燃料、矿石的所有原始凭据!每一笔支出,皆有司农寺印鉴、经手吏员签押、收款人指印!”裴元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字字铿锵,“这是匠作司库房今日所有入库单!每一笔入库物资,品名、数量、来源、签收人,皆有记录!”

他猛地抓起最上面一本账册,哗啦一声翻开,指着上面清晰的字迹和鲜红的指印,目光如炬地射向那胖子掌柜:“刘掌柜!你‘兴隆炭行’今日入库上等石炭一千斤!司农寺支付足额银钱五十贯!经手吏员张成!你亲自签收画押!指印在此!你告诉我,哪来的强买?哪来的压价三成?!”

胖子掌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看着账册上那清晰的签名和自己熟悉的指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万没想到,裴元竟如此快、如此精准地拿出了铁证!

裴元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账册一翻,指向另一个叫嚣的窑主:“李窑主!你城西小窑,今日入库碎煤沫三千斤!司农寺支付银钱十五贯!价格高于市价两成!经手人王五!你签收画押!指印在此!你告诉我,何来强买?何来仨瓜俩枣?!”

那李窑主看着账册上自己的名字和指印,又看看裴元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还有你!张矿主!”裴元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死寂的场地上炸响,“你所谓被‘抢走’的上等磁铁矿三百斤,库房单据在此!来源清楚,支付足额!签收人是你侄子张狗儿!指印在此!你告诉我,抢在哪里?!”

铁证如山!白纸黑字!红印如血!

刚才还群情激愤、喧嚣震天的场面,瞬间变得落针可闻!所有围堵的掌柜、窑主、矿工,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两箱如同小山般的账册单据,看着裴元手中那本翻开的、记录着他们“罪证”的账册!

围观的百姓也惊呆了!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反转,看着刚才还义愤填膺的“苦主”们此刻的狼狈,议论的风向瞬间逆转!

“我的天……原来都是按市价买的?有的还给高了?”

“那……那刚才他们哭爹喊娘的……”

“是诬告!是存心闹事!”

“差点被他们骗了!这裴供奉,看着不像坏人啊……”

“呸!这帮黑了心的商贾!为了点钱,连脸都不要了!”

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泼皮混混,见势不妙,悄悄往后缩,想溜之大吉。

“拿下!”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

不知何时,温彦博已拄着拐杖,站在了裴元身后。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那几个想溜的泼皮,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门内阴影处的十数名如狼似虎的护卫,如同猛虎下山,瞬间冲出!精准地扑向那几个目标泼皮!

“哎哟!”

“饶命啊!”

那几个泼皮猝不及防,瞬间被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温监丞!您……您这是……”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胖子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温彦博看都不看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所有参与围堵的掌柜窑主:“尔等受何人指使?胆敢聚众围堵官署,污蔑朝廷命官,扰乱公务,煽动民变?!此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

“杖八十!流三千里!”几个胆子小的窑主矿工直接吓晕过去!其他人更是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

“温监丞饶命啊!饶命啊!”

“是……是有人逼我们的!给了钱……让我们来闹……”

“我们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温彦博冷哼一声,拐杖重重顿地:“晚了!来人!将为首煽动者及这几个泼皮,押送京兆府大牢!严加审讯!其余胁从,登记造册,押回匠作司看管!待查明幕后主使,一体严惩!”

“是!”护卫们轰然应诺,如同老鹰抓小鸡般,将瘫软的胖子掌柜、瘦高矿主、李窑主以及那几个泼皮拖了下去。剩下的那些被裹挟来的小窑主矿工,也被护卫驱赶着,瑟瑟发抖地走进匠作司大门。

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堵闹剧,在铁证和雷霆手段下,顷刻间土崩瓦解!围观百姓看着被押走的人犯,议论纷纷,看向裴元和温彦博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裴元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对着温彦博深深一揖:“谢温老主持公道!”

温彦博扶住他,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和激赏:“好孩子,临危不乱,以正破邪!做得好!”他压低声音,“此乃长孙家釜底抽薪不成,狗急跳墙之策!然,此计虽破,炉子之危未解!蜂窝煤未干透,矿石仍短缺!明日开炉,凶险万分!”

裴元重重点头,目光投向小院内那沉默的巨炉,眼中火焰重燃:“温老放心!纵有万难,此炉,必开!”

他转身,对着王铁柱和陈大牛沉声道:“柱子!大牛!将那两个箱子,还有这些账册单据,给我抬到大门外最显眼处!支起棚子,点上灯!派识字的小吏轮流看守!让所有长安城的百姓都看清楚!我裴元,行得正,坐得直!一分一厘,皆为公事!谁再敢污我清名,这便是下场!”

“是!裴哥!”王铁柱和陈大牛精神大振,立刻行动。

裴元安排好一切,不再理会门外尚未散尽的人群和议论,转身大步走向炼钢小院。他的步伐依旧有些虚浮,但脊梁挺得更直。穿过门洞的阴影,走向那炉火嗡鸣的方向,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

就在他即将踏入小院时,一个内侍打扮的人影匆匆而来,拦住了他。

“裴供奉留步!”

裴元停步,看向来人,是皇帝身边一个眼熟的近侍。

内侍躬身,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声音恭敬:“陛下口谕:裴卿劳心劳力,清者自清,朕心甚慰。赐宫中秘制‘安神养元丹’一枚,助卿调养,以应明日之艰。望卿珍重,炉火重燃之日,朕,静候佳音。”

裴元心头一震,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沉重的责任涌上心头。他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对着宫城方向,深深一揖:“臣,裴元,叩谢陛下天恩!必不负圣望!”

内侍传达完毕,悄然退去。

裴元握紧手中的木盒,感受着那温润的木质和其中蕴含的沉重期许。他抬头,看向小院内那被厚厚泥壳包裹、却发出低沉嗡鸣的巨炉,炉膛内烘炉的火焰透过风口缝隙,投射出明灭不定的红光,映照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簇熊熊燃烧、誓要熔金化铁的火焰!

长孙家的明枪暗箭,挡不住他!

原料的短缺困局,困不住他!

这炉火,必将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