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匠作司后院,彻底变了模样。空气里不再是金属与汗水的燥热,而是弥漫着浓烈、粗粝的煤土气息。巨大的工棚下,一片喧嚣鼎沸!

数十名匠人、杂役如同最精密的零件,在裴元划定的轨道上高速运转。巨大的筛网扬起呛人的黑尘,将买来的廉价煤粉一遍遍过滤;成堆的黄土被碾碎、过筛,只取最细的部分。巨大的木槽旁,身强力壮的工匠挥汗如雨,用长柄木锨奋力搅动着黑黄交融的泥浆,严格按照“七分煤粉,三分黄土”的死命令。一张张长案前,经验丰富的窑匠、泥瓦匠双手翻飞,泥团在他们手中如同被驯服的活物,迅速变成一个个大小均匀、中央戳着三个孔洞的蜂窝煤坯,随即被整齐码放在铺着干草的空地上,贪婪地吮吸着秋日干燥的空气。

这景象粗犷、忙碌,甚至有些脏乱,却蕴含着一种破土而出的蓬勃力量。汗水混着煤灰,在工匠们脸上流淌,但他们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亲眼目睹过那小小煤球在炭盆里喷吐出的稳定、炽热的蓝色火舌,他们便知道,这些不起眼的“黑疙瘩”,就是保住炉火、保住饭碗、甚至保住某种难以言说希望的命脉!

王铁柱和陈大牛如同两头不知疲倦的骡马,喉咙嘶哑,却依旧在工棚与库房间来回奔跑,大声吆喝调度。温彦博拄着拐杖,站在工棚的阴影边缘,浑浊的老眼扫视着这近乎疯狂的热火朝天,脸上没有半分轻松,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时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第一批晾晒的蜂窝煤坯刚刚勉强达到能搬运的程度,离完全干透还差得远!可炉子,等不及了!明日辰时,必须开炉!

裴元站在晾晒场边缘,看着眼前这片由绝望中诞生的黑色希望之海,心弦却绷紧到了极限。他深吸一口充满煤尘的空气,那粗粝的味道如同刀片刮过喉咙,却让他更加清醒。

“裴哥!库房清点好了!”陈大牛抹着汗冲过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亢奋,“第一批能用的蜂窝煤坯,大概够高炉预热和前期熔炼!后续的正在加紧晾干,会陆续补充!矿石……”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愤懑,“孙茂才那厮,推三阻四,只拨了三百斤还算能入眼的磁铁矿和一百斤石灰石,说是库房告罄!真他娘的……”

裴元眼中寒光一闪,孙茂才的推诿在他意料之中。他点点头,目光投向那如同沉默巨兽般的高炉。炉体上厚厚的泥壳已经完全干透,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坚硬的质感。修复的裂缝被泥壳覆盖,看不出端倪,但只有他知道,里面那以熟铁为骨、精铜为肉、炭沙为皮的“补丁”,正等待着烈焰的终极审判。

“传令!”裴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工棚的喧嚣,“所有工匠,各就各位!开炉准备!一个时辰后,点火烘炉!明日辰时,正式投料开炼!”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压抑了数日的紧张和期待,化作了震天的应诺和更加急促的行动!巨大的水车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开始缓缓转动,带动着粗大的牛皮风囊被拉起,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检查风口、清理炉膛、准备投料平台……整个小院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进入了最后冲刺!

然而,就在这紧锣密鼓、只待炉火重燃的当口,一股冰冷而黏腻的暗流,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缠绕上了匠作司的脖颈。

匠作司正门外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个穿着体面、眼神却飘忽不定的人影,看似随意地聚在街角的茶摊、杂货铺前,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不时瞟向匠作司那紧闭的大门和忙碌的后院方向。他们的话语,如同毒虫的低语,悄然散播开来:

“听说了吗?将作监那个姓裴的供奉,为了他那破炉子,可是把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一个穿着绸衫、商人模样的胖子,端着粗瓷茶碗,对着旁边几个看似闲汉的人说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

“哦?有这事?”一个闲汉配合地搭腔。

“可不是嘛!”胖子啧啧两声,一脸“忧国忧民”,“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司农寺的裴少卿,好大的威风!拿着鸡毛当令箭,派了不知道多少人手,跟土匪似的,冲进西市、东市,挨家挨户地搜刮!那些炭行矿行的掌柜,哪个不是苦着脸?硬生生被压价买走了大批存货!听说连人家库房里压箱底的好货都给撬走了!”

“压价?强买?”另一个闲汉故作惊讶,“这……这不是强抢吗?”

“谁说不是呢!”胖子一拍大腿,义愤填膺,“还有更过分的!连城郊那些小炭窑、小矿坑都不放过!人家小本经营,就指着那点碎煤沫、杂矿石糊口呢!结果呢?裴少卿的人一去,说征用就征用,价钱?给个仨瓜俩枣就算开恩了!好些窑主矿工,敢怒不敢言啊!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仗着陛下给个‘便宜行事’的权柄,就如此鱼肉商贾,盘剥小民!简直无法无天!”

“哎呀!这……这还有王法吗?”旁边的摊贩老板听得脸色发白,插嘴道,“这裴供奉……看着年纪轻轻,心也太黑了吧?”

“哼,心黑?”胖子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诡秘,“你们懂什么?他这哪里是为了炼什么钢?分明是借机敛财!中饱私囊!你们想想,朝廷拨下来买好炭好矿的银子,被他这么一折腾,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弄些破烂煤渣烂泥巴糊弄炉子,省下的钱,啧啧……”

“用烂泥煤渣炼钢?这……这不是胡闹吗?”闲汉们配合地发出惊呼。

“胡闹?”胖子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何止是胡闹!简直是祸国殃民!你们想想,用那些垃圾炼出来的铁,能造什么?造农具?一碰就断!造兵器?上了战场就是害死自己人!到时候,倒霉的是谁?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和边关的将士!他裴元倒是赚得盆满钵满,拍拍屁股走了!留下这烂摊子,谁收拾?陛下……怕也是被他花言巧语蒙蔽了啊!”

这些经过精心编织、半真半假的流言,如同带着倒刺的种子,被这些“有心人”看似无意地撒播出去。很快,“裴元强买强卖、盘剥商贾”、“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用劣料炼废铁、祸国殃民”甚至“蒙蔽圣听”的恶毒议论,如同瘟疫般在匠作司周边的街巷、茶馆、乃至一些官吏下朝的路上悄然滋生、发酵。

匠作司炼钢小院内,鼓风囊的噗噗声越来越响,炉膛内烘炉的火焰正稳定升温,发出低沉的嗡鸣。炉火映照在工匠们紧张而期待的脸上,一片赤红。

裴元正站在高高的投料平台上,亲自检查着第一批准备投入的磁铁矿和石灰石样品,眉头紧锁。孙茂才拨付的矿石品相勉强能用,但数量……杯水车薪。

“裴供奉!裴供奉!”一个负责采买的司吏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地冲进小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投料平台下,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出事了!”

裴元心头猛地一沉,俯身厉喝:“何事惊慌?!”

“外面……外面那些炭行矿行的掌柜……还有……还有城郊几个小窑主矿工……”司吏喘着粗气,指着大门方向,满脸惊恐,“他们……他们纠集了好几十号人,堵在咱们匠作司大门口了!举着……举着账本和欠条!哭天抢地的!说……说咱们强买他们的货,压价不给钱!还……还打伤了人!要……要讨个说法!现在门口围了好多人看热闹,群情激愤啊!”

强买?压价?打伤人?!

裴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窜遍全身!好一个颠倒黑白!好一个釜底抽薪不成,便煽风点火!这分明是长孙家蓄谋已久的毒计!利用信息不对称,利用百姓对“官欺民”本能的愤怒,在他即将开炉的生死关头,泼上这盆致命的脏水!一旦坐实“盘剥商贾、鱼肉百姓”的罪名,别说开炉炼钢,他裴元顷刻间就会身败名裂!

“裴哥!怎么办?!”王铁柱和陈大牛也闻讯冲了过来,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们亲眼看着裴元批下条子,要求按市价甚至略高支付,怎么就成了强买强卖?

裴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寒意。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冲出去理论只会陷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唯有用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撕开这层污蔑的帷幕!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立刻!去把司农寺那边所有采买的原始凭据、支付账册!还有匠作司库房今日所有入库单、签收凭证!全部给我搬到大门口去!一张纸都不能少!快!”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炉火,大步流星地朝着匠作司正门走去。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喧嚣和恶意的围堵前,如同一柄即将出鞘、饱饮风霜的利刃,直指那污浊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