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匠作司炼钢小院的值房内,油灯如豆。灯芯偶尔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在墙壁上投下裴元凝滞不动的剪影。他枯坐桌前,目光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那张简陋的长安城坊图,指尖蘸着茶水,在几个坊区的位置反复点划,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印痕,又迅速被秋夜的干燥空气吸干。

“西市商行尽数被控……东市货劣价高……城郊小窑难成大用……”裴元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两天奔波,一无所获。孙茂才那看似无奈实则幸灾乐祸的嘴脸,长孙明在司农寺若有若无的冷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而炉子那厚重的泥壳之下,修复的铜铁筋骨正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冷却,如同他心头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在现实的寒风中摇曳欲熄。

油纸包里那块沉甸甸的赤铁矿和乌黑发亮的煤块,就放在桌角。窑头老张头已经验过了,激动得胡子直抖:“裴供奉!好矿!铁多杂质少!这煤……更是了不得!烧起来火头旺,烟少灰少,热力足!比咱库房里最好的石炭还要强上三分!”但这惊喜如同昙花一现,随即被更深的焦虑取代。东西是好,可只有这么一点!来路不明!杯水车薪!

“裴哥……”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铁柱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走进来,看着裴元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几乎没动过的冷硬胡饼,脸上写满担忧,“多少吃点吧……温老让人送来的。”

裴元恍若未闻,目光依旧钉在坊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东市、西市……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延康坊,张二家所在的那个贫民坊区——停住了。

延康坊……张二……瘫母……幼子……欠下的药铺巨债……

一些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张二涕泪横流供述时,提到过药铺隔壁有个小炭场,卖的都是最劣等的碎煤沫,连贫民都不愿买,只能贱卖给药铺熬药……

碎煤沫?

裴元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骤然爆燃!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想法,如同划破沉沉夜幕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绝望笼罩的心神!

“柱子!”裴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立刻!去找老张头!让他把验煤剩下的那些煤渣……不,是煤粉!越细越好!再弄些黄泥来!快!”

王铁柱被裴元眼中那近乎癫狂的光芒吓了一跳,但长久以来的信任让他毫不犹豫:“是!裴哥!”转身飞奔而去。

很快,一脸困惑的老窑匠张头被王铁柱拽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簸箕筛得极细的黑色煤粉。陈大牛也闻声赶来,扛来了半袋细腻的黄泥。

“裴供奉,您这是……”老张头看着裴元,不明所以。

“张老,劳驾您按我说的做。”裴元语速极快,眼中精光四射,“取七份这细煤粉,三份黄泥!掺匀!然后加水……水要少!能捏成团不散就行!捏成……捏成拳头大小,中间戳几个孔!对,就这样!快!”

老张头虽然满心疑惑,但裴元的神态不容置疑。他立刻动手,按照裴元的要求,将煤粉和黄泥仔细混合,加入少量水,揉捏均匀。然后,在裴元紧张的注视下,抓起一团黑乎乎、湿漉漉的泥煤混合物,笨拙地捏成一个粗糙的扁圆球,又用木棍在中间捅了三个手指粗的孔洞。

“好!就这样!”裴元一把夺过那个丑陋的、布满煤灰手印的“泥疙瘩”,眼神灼热得吓人,“取个小炭盆来!点火!快!”

小炭盆很快端来,里面铺了一层引火的枯枝和碎炭,火焰跳跃着。

裴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黑乎乎的“蜂窝煤”放在炭火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个不起眼的泥疙瘩。

一秒……两秒……

就在老张头几乎要怀疑裴元是不是累疯了的时候——

“呼!”

一股淡蓝色的火苗,猛地从泥疙瘩上方的孔洞中窜出!紧接着,另外两个孔洞也相继喷出火舌!火苗迅速稳定下来,不再是普通炭火那种红黄跳跃、烟雾缭绕的模样,而是呈现出一种稳定的、略带透明的蓝色,燃烧得异常安静而有力!一股远比普通炭火更集中、更炽热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这……”老张头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指着那稳定燃烧的蓝色火焰,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这……这是何物?!这火……这火怎会如此?!”

王铁柱和陈大牛也惊呆了!他们不懂冶炼,但也能直观感受到这火焰的不同!更旺!更稳!更热!

成了!蜂窝煤!裴元的心脏狂跳起来!在这个时代,他赌对了!用随处可见的廉价煤粉和黄土,解决了原料危机中最致命的燃料问题!

“张老!”裴元强压住狂喜,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颤抖,“这‘蜂窝煤’燃烧如何?火力比普通石炭如何?”

“强!强太多了!”老张头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凑近炭盆仔细感受着那稳定的热力,又用铁钳小心翻动那燃烧中的煤球,只见孔洞周围煤质已变得通红,燃烧充分,几乎不见黑烟!“裴供奉!神技!简直是神技啊!这火头又稳又足,灰也少!若是大量制作,送入高炉,绝对能顶替上等石炭!甚至……可能更好!”

“好!”裴元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柱子!大牛!立刻去办!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手!去找!去长安城内外所有卖碎煤沫、煤渣的地方!药铺、小炭场、甚至垃圾堆!只要是煤粉,统统买回来!价格?只要不是天价,照单全收!再去弄黄土!大量黄土!要细的!筛干净!召集所有窑匠、泥瓦匠!按张老刚才的法子,七分煤粉三分黄土,加水拌匀,捏成团,中间戳孔!有多少,做多少!快!要快!”

王铁柱和陈大牛也被这巨大的转机点燃了,浑身充满了力气,洪亮应道:“是!裴哥!”两人如同旋风般冲了出去。

“张老!”裴元转向激动不已的老窑匠,“您亲自督造这蜂窝煤!务必保证煤粉够细,黄土够净,孔洞通透!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裴供奉放心!老头子就是豁出这条命,也把这蜂窝煤给您造出来!”老张头拍着胸脯,眼中闪烁着工匠被激发出的狂热。

整个匠作司,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压抑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在温彦博的亲自坐镇和裴元的疯狂指令下,这个庞大的机构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无数小吏、杂役被发动起来,拿着裴元批下的条子,冲向长安城各个角落,如同蝗虫过境般搜刮着往日无人问津的碎煤沫、煤渣。

药铺后院的煤堆被高价清空;贫民坊区废弃炭场的煤灰被扫荡一空;甚至连一些大户人家倒掉的煤渣,都被仔细筛过回收……一车车、一筐筐散发着劣质煤气的黑乎乎煤粉,如同黑色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匠作司的后院。

另一边,宽阔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巨大的工棚。数十名经验丰富的窑匠、泥瓦匠被集中起来,在张头的指挥下,如同最精密的流水线。筛煤、和泥、揉捏、戳孔……一块块大小均匀、布满孔洞的蜂窝煤坯被飞快地制作出来,码放在空地上自然晾干。浓烈的煤土气息弥漫开来,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希望!

温彦博站在工棚门口,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近乎疯狂的景象,看着那些黑乎乎、不起眼的“泥疙瘩”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震撼和难以置信的激赏。他看向旁边那个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星辰的少年,心中翻涌着滔天巨浪。

绝境之中,化腐朽为神奇!以最低贱的煤渣黄土,铸就破局之刃!此子之智,已近妖!长孙家想用铜钱银两锁死他?做梦!他要掀翻的,是整个长安城的燃料格局!

“裴元……”温彦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物……当真能行?”

“温老,”裴元深吸一口充满煤尘的空气,目光坚定如铁,“此物燃烧,热力足,燃烧稳,燃烧时间长!虽不及最上等的精煤,但绝对远超普通石炭!更关键的是,它原料易得,制作简单!只要我们造得够多,就足以支撑高炉开炉!长孙家想用钱压死我们?我就用这漫天的‘蜂窝煤’,烧出一条生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高墙深院。长孙府,那间弥漫着沉水香的书房内。

“什么?!蜂窝煤?!”长孙明猛地从圈椅上站起,带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脸上充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惊怒,“用……用煤渣和黄土?捏成带孔的泥球?还能烧出旺火?!这……这怎么可能?!那裴元,莫非真是妖孽不成?!”他看向坐在阴影里的父亲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动作依旧平稳,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如冰河乍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布下的釜底抽薪之局,竟被对方用如此……如此低廉、如此卑贱的方式,硬生生凿开了!

煤渣?黄土?那些连贫民都嫌弃的垃圾,竟成了裴元破局的武器?这简直是对他长孙家财富和权势最赤裸的羞辱!

“父亲!”长孙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慌,“若真让他搞成了,那高炉一旦炼出新钢……陛下的态度……”

“慌什么!”长孙无忌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压下了长孙明的慌乱。他缓缓放下佛珠,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煤渣黄土?哼,雕虫小技!”长孙无忌的嘴角勾起一丝森冷的弧度,“此物,说到底不过是取巧之物,难登大雅之堂!更关键的是……它能烧,难道……就不能‘毒’吗?”

“毒?”长孙明一愣。

“传话下去,”长孙无忌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让下面的人,动起来。西市、东市、延康坊……所有能用上这‘蜂窝煤’的地方……我要让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裴元弄出来的这‘蜂窝煤’……烧起来……可是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