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裴元是在炼钢小院那间简陋值房的木板床上醒来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磨盘,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强行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喉咙干得冒火,胃里空空荡荡,火烧火燎。但意识一回归,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铜芯铁骨、熔铸补天”的景象便瞬间涌入脑海!

“炉子!”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酸痛的肌肉,疼得龇牙咧嘴。

“裴哥!你醒了!”守在床边的陈大牛一个激灵蹦起来,脸上满是担忧和惊喜,连忙端过一碗温热的米汤,“快喝点!温老交代了,你一醒就得先垫垫!”

裴元顾不上许多,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才感觉身体有了点活气。“炉子怎么样?泥壳干透没?有没有裂纹?”

“没裂!好着呢!”王铁柱从门外大步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声音洪亮,“温老亲自看着呢!泥壳摸着都温手了,硬邦邦的!老窑匠都说,那泥料加了糯米汁和麻丝,干得透,结实!裴哥,你那法子,神了!”

裴元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成了!那疯狂的想法,经受住了第一道考验!他挣扎着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已恢复锐利:“走!去看看!”

小院里,气氛依旧紧张而有序。巨大的高炉披着厚厚的泥壳“铠甲”,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温彦博正指挥着几个老匠人,用特制的长柄木槌,轻轻敲击泥壳各处,侧耳倾听回音,以此判断内部凝固和结合的情况。泥壳表面还微微散发着热气,敲击声沉闷而结实。

看到裴元出来,温彦博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化为凝重:“小子,命是捡回来了,炉子也暂时保住了。但这泥壳只是外衣,里面的铜铁筋骨和炉壁本体能否真正融为一体,承受开炉后的烈焰高压,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指着炉体,“而且,昨夜为了熔铜、浇铸,库房里存的上等石炭和精炼木炭几乎耗尽,备用矿石也所剩无几。要开炉,首要便是补充燃料和原料!”

燃料和原料!裴元心中一凛。这才是维持炉火、验证成果的根本!他立刻道:“温老,开炉所需石炭、木炭、矿石清单,我马上开出来!烦请监内立刻调拨!”

“调拨?”一个略带刻薄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匠作司新任司丞孙茂才(原是副丞,周文方倒台后临时提拔)走了进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裴供奉,温监丞,不是下官不尽力啊!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摊开手,一脸为难:“昨夜紧急调用熔铜,将监内库房的高品石炭和精炼木炭储备用去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那点,只够日常小炉用度。至于矿石……您要的磁铁矿、赤铁矿,还有用作熔剂的白云石、石灰石,库房里倒是有一些,但品相……唉,都是些次等货,杂质多,怕是入不了裴供奉的法眼啊!”

裴元的眉头紧紧皱起。高炉炼铁,对燃料和原料的要求极高!劣质石炭热值低、灰分大,劣质矿石杂质多、难熔炼,不仅影响铁水质量,更会加速炉衬损坏!他刚刚修补好的炉子,根本经不起劣质原料的折腾!

“库房没有,那就立刻去采买!”温彦博沉声道,“西市、东市,那么多炭行矿行,难道买不到上等货?”

“温老,难啊!”孙茂才苦着脸,唉声叹气,“下官今早就派人去了!可您猜怎么着?西市最大的‘兴隆炭行’、‘聚宝矿行’,都说没货!要么就是价格……高得离谱!比平日足足翻了三倍有余!还说什么……‘货源紧张,供不应求’!您说这……这不是坐地起价吗?还有几家小点的行商,倒是有货,可那石炭一捏就碎,矿石更是杂石遍地,根本没法用啊!下官……下官也是束手无策啊!”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裴元和温彦博的脸色。

坐地起价?货源紧张?

裴元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绝不是巧合!长孙家!这绝对是长孙家釜底抽薪的毒计!刘掌柜死了,永丰粮行封了,明面上的线索断了,他们便动用庞大的商业网络,直接掐断了将作监的原料供应!用经济手段,活活扼死他的炼钢炉!

温彦博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浑浊的老眼中怒火翻腾:“好!好一个‘供不应求’!好一个‘坐地起价’!真当我将作监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温老息怒,”孙茂才假惺惺地劝道,“这商贾之事,历来如此,趋利避害……或许……或许过些时日,等风声过去……”

“过些时日?”裴元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刀,“炉子能等吗?陛下的限期能等吗?新钢能等吗?!”他看向温彦博,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温老,库房劣料不能用!商行封锁,那就另辟蹊径!我就不信,偌大长安城,偌大大唐,除了他们几家,就找不到合用的石炭和矿石!”

“柱子!大牛!”裴元转身,斩钉截铁,“备马!我们亲自去找!”

接下来的两天,裴元带着王铁柱和陈大牛,如同疯了一般,几乎跑遍了长安城内外所有稍具规模的炭场、矿场、乃至一些零散的堆场。他们拿着样品,一家家询问,一次次碰壁。

西市的炭行矿行,要么大门紧闭,要么伙计冷着脸告知“无货”。东市情况稍好,但能拿出的样品,要么是热值低劣的褐煤、泥炭,要么是含硫极高、杂质丛生的劣矿。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

他们甚至跑到了城郊一些私人小炭窑、小矿坑。但那些地方规模太小,产出有限,品质更是参差不齐,根本无法满足高炉大规模持续开炉的需求。

“裴哥……歇歇吧……”陈大牛看着裴元愈发苍白憔悴的脸色,嘴唇干裂出血丝,心疼得不行,“再跑下去,炉子还没开,你先倒下了!”

王铁柱也沉默地递上水囊,眼中满是忧虑。

裴元灌了几口水,冰冷的液体刺激着灼痛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两天了!毫无进展!时间在飞速流逝!炉子泥壳已干透,随时可以开炉烘烤。但没有合格的燃料和原料,一切都是空谈!难道……真要向长孙家的经济封锁低头?或者……冒险使用劣质原料,让好不容易修复的炉子再次毁于一旦?不!绝不!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裴元心头。技术难题可以攻克,阴谋暗算可以反击,但这种掐住经济命脉的阳谋,却让他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长孙家的根深蒂固,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绝望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傍晚,裴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匠作司小院,正准备再翻翻监内存档的旧矿脉图碰碰运气,一个匠作司的低级小吏畏畏缩缩地凑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裴……裴供奉……”小吏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似乎害怕被人看见。

“何事?”裴元皱眉。

小吏左右张望了一下,飞快地将油纸包塞进裴元手里,压低声音道:“这……这是今早有人……有人偷偷丢在小人值房门口的……指名……指名要给裴供奉您……小人……小人不敢耽搁……”说完,不等裴元反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溜走了。

裴元心中疑惑,打开油纸包。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块拳头大小、黑黢黢、沉甸甸的石头,以及……一小块乌黑发亮、质地坚硬、纹理细密的……煤炭?

他拿起那块石头,入手沉重,表面粗糙,隐约可见暗红色的铁锈斑点,是赤铁矿!他仔细掂量、观察,又凑近闻了闻。矿石品相相当不错!含铁量高,杂质少,没有明显的硫磺气味!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那块煤炭!质地坚硬,断面有亮黑的光泽,敲击声音清脆!这绝不是劣质的褐煤或泥炭,而是……烟煤?甚至是……接近无烟煤的品质?热值绝对远超普通石炭!

这……是谁送来的?什么意思?

裴元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不,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但……这背后,是陷阱?还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油纸包。纸张普通,没有任何标记。矿石和煤块也看不出特殊来源。送东西的人更是影子都没见着。对方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是敌?是友?

裴元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矿石和煤块,又抬头望向小院外沉沉暮色笼罩下的长安城。长孙家的阴影依旧浓重,但这突然出现的“礼物”,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给了他微弱的希望和更深的警惕。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立刻,把这块矿石和煤,送去给窑头老张头!让他用最快的速度,给我验!验成分!验热值!我要最准确的结果!”

“是!”王铁柱接过东西,和陈大牛立刻跑开。

裴元独自站在院中,晚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他紧紧攥着那块残留着矿石粉末和煤屑的油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疲惫依旧,但深处那簇不屈的火焰,却在绝望的灰烬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未知“火星”,重新点燃,烧得更加炽烈!

原料危机未解,但反击的号角,或许将以另一种方式吹响。这长安城看似铁板一块的水面下,暗流,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