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司农寺的衙署,弥漫着一种与将作监截然不同的气息。少了金属的碰撞与炉火的燥热,多了泥土、谷物和陈年卷宗混合的沉闷气味。空气里仿佛都沉淀着千年农耕文明的厚重,以及……某种根深蒂固的迟滞。

裴元踏入这座象征帝国农桑命脉的官署时,并未感受到“司农寺少卿”这个新头衔带来的丝毫暖意。相反,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阻力,如同深秋的寒霜,悄然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迎接他的,是司农寺正卿赵德言那张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面孔,以及少卿长孙明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

“裴少卿少年英才,陛下钦点,实乃我司农寺之幸啊!”赵德言打着官腔,笑容浮在表面,眼神却飘忽不定。他引着裴元熟悉衙署,介绍属官,语速不紧不慢,态度无可指摘,却总在关键处不着痕迹地滑开。提到曲辕犁推广,便言及“春播在即,诸事繁杂,恐需徐徐图之”;提及分发图纸、派员督导,则推说“地方官吏各有章法,骤然插手,恐生掣肘,反误农时”。

长孙明更是直接,他身形微胖,穿着簇新的深绯官袍,脸上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倨傲,对裴元这个“幸进”的布衣少卿,连表面的客套都欠奉。当裴元拿出精心绘制、标注清晰的曲辕犁图纸,提出即刻召集京畿、河南、河东三道主管农事的官员,并派出精干吏员携带图纸、分赴各地指导制造时,长孙明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裴少卿,”长孙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冷意,“农桑之事,首重稳妥。你这新犁虽好,然图纸精妙,非熟稔工匠不能尽解其意。地方匠户良莠不齐,仓促推广,若打造不善,反成废铁,徒耗民力物力,更延误春耕,这责任,谁来担?依本官之见,不若先在长安近郊,选几处皇庄试行,待万无一失,再徐徐铺开不迟。” “徐徐铺开”四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扫过裴元苍白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提点”。

裴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明白,这就是官僚体系最擅长的“软刀子”。用“稳妥”、“徐徐”、“恐生掣肘”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一件利国利民的急务,拖成遥遥无期的画饼!长孙明所谓的“皇庄试行”,更是缓兵之计,拖过春耕,便是明年!而明年,谁知又有什么新的“稳妥”理由?

“长孙少卿,”裴元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直视长孙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春耕不等人!京畿、河南、河东三道,多少农户正翘首以盼新犁以解春耕之乏?‘稳妥’二字,固然重要,然因噎废食,坐视良机流逝,更是渎职!图纸在此,我已详加注解,凡识图匠人,依样打造,绝无差错!至于派员督导,正是为防地方匠户不解其意,确保新犁制造无误!此事,刻不容缓!陛下口谕,推广新犁乃国之大计,凡推诿阻挠者,无论品级,本官有便宜行事之权!”

裴元直接搬出了皇帝的“先斩后奏”之权!这是他手中唯一的利剑!

“先斩后奏”四字一出,整个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赵德言脸上的假笑僵住,眼神闪烁不定。长孙明脸色猛地一沉,眼中寒光爆射,死死盯住裴元,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那是一种被当众挑战权威的愤怒,更有一丝被那“杀伐之权”所慑的忌惮。

“裴少卿,”长孙明的语气变得冰冷刺骨,“你这是拿陛下的尚方宝剑,来压同僚吗?司农寺自有章程,非你一纸图纸、一句口谕便能颠覆!强推硬下,激起地方怨怼,坏了春耕大局,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后果?”裴元毫不退缩,迎着长孙明逼视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后果便是,三道农户因新犁而省力增产,国库因新粮而充盈!后果便是,若有宵小因私废公、阻挠国策,本官便依陛下旨意,斩了这绊脚之石!至于怨怼?长孙少卿多虑了,心系农桑、推行利器的官员,只会得到万民称颂!心怀鬼胎、阳奉阴违者,才会惶惶不可终日!”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值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裴元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带着一股凛冽的煞气,与长孙明那世家贵胄的威压分庭抗礼!赵德言额头渗出冷汗,大气不敢出。其他属官更是噤若寒蝉。

长孙明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裴元这毫不留情的顶撞和赤裸裸的威胁气得不轻。他死死盯着裴元,仿佛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生吞活剥。但最终,那“先斩后奏”四个沉甸甸的字,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怒火。他明白,此刻硬顶,裴元这疯子真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好!好!好!”长孙明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冰冷彻骨,“裴少卿锐意进取,本官……佩服!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依你!赵正卿!”他猛地转向赵德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即刻召集三道主管农事官员!派人誊录图纸!至于派员督导人选……”他目光扫过值房内噤若寒蝉的属官,最终落在几个明显是他亲信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就由王主事、李录事他们辛苦一趟吧!务必‘好好’协助地方,‘稳妥’推广!”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和“稳妥”的语气。

赵德言如蒙大赦,连忙应下:“是!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裴元心中冷笑。派长孙明的亲信去“督导”?无非是去掣肘、监视甚至暗中破坏!但他没有点破。能撕开第一步,拿到名义上的调兵遣将之权,已是胜利。至于那些魑魅魍魉,走着瞧!

“如此,便有劳赵正卿,有劳长孙少卿了。”裴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值房。身后,是长孙明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

离开司农寺那令人窒息的官衙,裴元并未回府休息。他拒绝了轿子,只带着王铁柱和陈大牛两名心腹,三人快马加鞭,一头扎进了西市喧嚣的人海车流中。目标——永丰粮行!

然而,当三人穿过拥挤的街巷,来到那挂着“永丰”黑底金字招牌的粮行前时,看到的却是一副令人心头发沉的景象。

粮行大门紧闭,贴着崭新的封条,上面盖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鲜红的印章!几名身着公服的衙役挎着腰刀,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驱散着围观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裴元心头一凛,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向一名衙役亮出了自己的官凭:“将作监供奉,司农寺少卿裴元!此乃三司查封之地?刘掌柜何在?”

那衙役验看过官凭,态度恭敬了几分,但脸色却有些古怪,压低声音道:“回禀裴大人,您来晚一步了。昨夜……哦不,今日凌晨,三司派人来拿刘掌柜问话,谁知……谁知刚撞开他后院卧房的门,就发现……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了!留下一封……认罪的遗书,说是他利欲熏心,勾结周文方,私贩劣质高硫矿渣,只想赚点黑心钱,绝无人指使……畏罪自杀了!”

悬梁自尽?畏罪自杀?

裴元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断尾求生”!刘掌柜一死,死无对证!那封所谓的“认罪遗书”,更是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他自己和周文方这个死囚身上,彻底斩断了指向长孙家的线索!长孙无忌亲自督办的“三司会审”,第一刀,竟斩得如此快!如此狠!如此不留余地!

“尸体呢?”裴元的声音冰冷。

“已经由仵作验过,确认是自缢,拉去义庄了。”衙役回道。

裴元站在被封死的粮行门前,看着那冰冷的封条,闻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愤怒在胸中翻涌。长孙家的根基,果然盘根错节,深不可测!这长安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裴哥……”王铁柱和陈大牛看着裴元阴沉的脸色,担忧地低唤。

裴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变得锐利如鹰。断尾?断得了吗?刘掌柜死了,永丰粮行封了,但这矿渣从何而来?流通的渠道绝不止这一条!长孙家掌控的矿山,才是真正的源头!

“走!”裴元猛地转身,“去匠作司!” 高炉修复刻不容缓!只有炼出新钢,掌握真正的力量,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漩涡中,凿开一条生路!

回到匠作司炼钢小院,已是午后。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焦糊和硫磺的气息,但那股濒临毁灭的绝望感已被一种热火朝天的紧迫感取代。

巨大的高炉如同一个受伤的巨人,静静矗立。炉体那道狰狞的裂缝边缘,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了内部暗红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形成的琉璃状炉衬。温彦博亲自坐镇,调集了监内所有手艺最精湛的老窑匠和铁匠。备用的一等耐火砖、上好的黄泥、糯米汁、细麻丝等修复材料堆积如山。

“裴小子,你回来了!”温彦博看到裴元,立刻招呼,老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疲惫,“炉壁裂缝清理出来了,情况……比预想的糟。里面被硫毒腐蚀得厉害,像个烂桃子,坑坑洼洼,结构酥松。直接糊泥砌砖,恐怕受不住下一次开炉的高温高压!”

裴元快步上前,凑近裂缝仔细观察。温彦博所言不虚。裂缝深处的炉衬,在高温和硫化物长期侵蚀下,已经变得如同朽木,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和灰白色的硫化物结晶,结构强度极低。若强行修补,一旦开炉鼓风加压,此处必成最脆弱的环节,瞬间崩裂的可能性极高!

时间!时间只有三天!重新筑炉根本来不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元身上,充满了期待和焦虑。

裴元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脆弱的内壁,感受着那残存的余温,脑海中飞速旋转。前世的知识碎片、这些日子对唐代冶金的实践理解、以及眼前这棘手的难题,疯狂碰撞、融合、推演……

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跃入脑海!

“温老!”裴元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常规修补,此炉必毁!唯有一法,或可一试!”

“快说!”温彦博精神一振。

“铜芯铁骨,熔铸补天!”裴元一字一句道。

“铜芯铁骨?”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对!”裴元语速极快,思路却无比清晰,“炉壁脆弱,在于其内里结构已被硫毒蚀空,如同朽木!我等需为其重塑筋骨!其一,立刻熔炼大量精铜!纯度越高越好!其二,准备大量熟铁筋条,要韧性好的!其三,搜集所有能用的铜钱,越多越好!要含铜高的开元通宝!其四,准备大量炭粉、细沙!快!”

众人虽然不解其意,但见裴元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灼灼,温彦博毫不犹豫下令:“按裴供奉说的办!监内所有铜料、铜钱,即刻调集!不够就去西市买!不惜代价!开炉!熔铜!”

整个匠作司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加速运转起来!熔铜的炉火再次熊熊燃起!熟铁筋条被紧急锻造出来!一筐筐铜钱被倒入熔炉!炭粉、细沙被迅速筛好备用。

裴元亲自指挥。他先让工匠们用特制的长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炉壁裂缝深处那些酥松如渣的腐蚀层尽量清理干净,露出相对坚实的基底。然后,他让人将一根根烧得通红、带有弯钩的熟铁筋条,如同“肋骨”般,深深插入裂缝两侧相对完好的炉壁内,横跨在裂缝上方!筋条排布密集,构成一个简陋却坚实的内部骨架!

接着,最关键的一步!炽热的、金红色的铜液被舀入特制的、带长嘴的耐火坩埚中。裴元亲自操持,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将滚烫的铜液,沿着那些横跨裂缝的熟铁“肋骨”之间的空隙,精准地、一层一层地浇灌下去!铜液流淌,迅速包裹住灼热的铁筋,并渗入裂缝深处清理干净的基底缝隙!

“撒炭粉!撒细沙!”裴元厉声喝道!

旁边的工匠立刻将混合好的炭粉和细沙,均匀地撒在刚刚浇灌下去、尚未完全凝固的铜液表面!

“嗤啦!”炭粉和细沙遇高温瞬间燃烧、熔融,形成一层隔绝空气的保护层,并产生还原气氛,防止铜液在高温下过度氧化!

一层铜液凝固,裴元立刻指挥浇灌第二层!同时,更多的炭粉细沙撒上!如此反复,如同叠瓦,一层一层,在裂缝处、在那些铁筋构成的骨架上,硬生生“铸造”出一个由熟铁为骨、精铜为肉、炭沙为皮的“补丁”!

整个修补过程,紧张、炽热、危险!灼人的热浪烤得人皮肤生疼,铜液飞溅的危险无处不在。裴元始终站在最前线,汗水浸透衣衫又被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脸上沾满黑灰,唯有那双眼睛,专注得如同燃烧的星辰!他手中的长柄坩埚稳如磐石,每一次倾倒都精准无误,每一次指令都清晰果断!

温彦博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又热血沸腾!他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修补之法!以铜补铁?简直是闻所未闻!但看着裴元那专注到极致的身影,看着那裂缝处一点点被金红色的“铜肉”填充、覆盖,看着那铜液在炭沙保护下迅速冷却、凝固,与熟铁筋骨牢牢熔铸在一起,形成一种暗金与黝黑交织、充满力量感的奇异结构,他心中竟也生出一股荒谬的信心!

当最后一道铜液浇灌完毕,撒上炭沙,整个裂缝处已被一个巨大的、凸起的、泛着暗金色金属光泽的“补丁”完全覆盖!虽然丑陋,却散发着一种坚不可摧的蛮横力量感!

“快!外层糊耐火泥!加厚!加固!”裴元嘶哑着嗓子下令,身体晃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王铁柱一把扶住。

早已准备好的老窑匠们立刻蜂拥而上,将调好的、掺了麻丝和糯米汁的顶级黄泥,厚厚地糊在滚烫的铜铁补丁外层,一层层拍实、抹平,形成一个坚固的泥壳保护层。

当最后一层泥壳拍实,裴元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强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王铁柱身上,看着那被厚厚泥壳包裹、暂时看不出异常的炉体,感受着掌心被坩埚长柄烫出的水泡传来的刺痛,嘴角却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

成了!这疯狂的想法,成了!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看……看住炉子……泥壳干透前……别让人靠近……温老……剩下的……交……交给你们了……”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连续的高强度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终于击垮了他。

温彦博看着被王铁柱和陈大牛小心翼翼抬走的裴元,又看向那静静矗立、如同披上泥甲等待涅槃重生的巨大高炉,老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震撼,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赏和信心。

铜芯铁骨,熔铸补天!

此子之心志,其坚韧,其果决,其巧思,已非常人可及!长孙家……你们想用阴谋诡计折断这把剑?做梦!此剑,只会越淬越坚,锋芒毕露!

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到炉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按在那尚有余温的泥壳上。粗糙,厚重,却蕴含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守好它!”温彦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裴元,用命换来的炉子!三天后,老夫要亲眼看着它,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