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司炼钢小院内,那浴火重燃的雄浑炉鸣,如同宣告胜利的战鼓,日夜不息。金红色的光芒透过风口缝隙,映照着工匠们疲惫却洋溢着狂喜的脸庞。铁水在炉膛深处奔流,每一次取样观察,那熔融金属的色泽都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接近裴元心中那“钢”的期望。蜂窝煤稳定燃烧释放出的惊人热力,支撑着这场淬炼筋骨、锻造精魂的蜕变。
然而,裴元并未沉溺于炼钢炉前的喜悦。他深知,蜂窝煤这柄由绝望中锻造出的利刃,绝不能只困于高炉之内。它的锋芒,当指向更广阔的大地,斩向长孙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经济壁垒!
在温彦博的鼎力支持和司农寺少卿“便宜行事”的权柄下,一项关乎民生与反击的计划,如同燎原星火,在长安城内外迅猛铺开。
西市,匠作监名下、由温彦博心腹掌管的“惠民炭场”,在万众瞩目中开张了!没有敲锣打鼓的喧嚣,只有门口一张醒目的告示,以及堆成小山般的、整齐码放的蜂窝煤块。
告示言简意赅:
“匠作监新制‘蜂窝煤’,以煤粉黄土合制,孔窍通透,燃烧充分。热力远超普通石炭,烟少灰少,耐烧持久。售价:每百块,两百文。首批限量,售完即止。”
两百文一百块!这个价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西市掀起了滔天巨浪!
普通百姓日常烧饭取暖用的石炭(块煤或碎煤),价格随季节波动,但百斤(约合一百多块)至少需三百文以上!而这“蜂窝煤”,不仅价格低了近三分之一,还宣称“热力远超”、“烟少灰少”、“耐烧持久”?
怀疑!震惊!然后是疯狂的抢购!
“让开!让开!我先来的!”
“给我来五百块!”
“掌柜的!还有没有?我家婆娘等着生火做饭呢!”
“别挤!排队!都排队!”
炭场门口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贩夫走卒、市井小民、甚至一些精打细算的小康之家,都被这低廉的价格和诱人的描述吸引而来。负责售卖的小吏忙得满头大汗,收钱、点数、搬煤,手脚并用。一车车、一筐筐蜂窝煤被飞快地买走。
很快,第一个尝鲜的反馈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炸开了!
“嘿!神了!这蜂窝煤,火头真旺!塞两块进灶膛,那火苗蹭蹭的,蓝汪汪的!比我以前烧的炭强多了!”
“是啊!烟也少!以前烧顿饭,屋里呛得不行,现在好多了!”
“耐烧!真耐烧!一块煤,能顶以前小半筐碎煤沫!”
真实的口碑,比任何告示都更有力量!“惠民炭场”门口的长龙非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排越长!西市的喧嚣仿佛都集中到了这一隅之地。其他炭行的掌柜站在自家冷冷清清的铺面门口,看着对面那热火朝天的景象,脸色铁青,眼神怨毒。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东市,飞向延康坊,飞向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在司农寺的协调下,东市、以及几个大型坊市的指定店铺,也纷纷挂出了“售蜂窝煤”的牌子。排队抢购的长龙,成了长安城秋日里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蜂窝煤,这诞生于绝境、以最低贱原料制成的“黑疙瘩”,以其低廉的价格和优异的性能,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点燃了长安城底层百姓的希望!它节省的不仅是铜钱,更是贫苦人家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与体面!
这股燎原之火,却深深灼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长孙府,那间永远弥漫着沉水香的书房,此刻却如同冰窖。长孙无忌端坐紫檀圈椅,手中捻着佛珠,动作依旧平稳,但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面前,站着脸色阴沉得几乎滴水的长孙明。
“父亲!不能再等了!”长孙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那蜂窝煤……简直是在掘我长孙家商行的根基!西市、东市,所有炭行生意一落千丈!再这样下去,不仅炭行,连带那些依附于我们的矿场、运输,全都要被拖垮!裴元这竖子,用一堆垃圾,竟搅得满城风雨!”
长孙无忌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汹涌而致命。他没有看暴怒的儿子,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长安城那喧嚣的市井之中。
“燎原之火?”长孙无忌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毒蛇吐信,“火能取暖,亦能焚身。烟少灰少?哼,上次跟你提过,那便让它……生出些‘毒烟’来!”
他放下佛珠,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明儿,传话下去。”长孙无忌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让下面的人,动起来。西市、东市、延康坊……所有售卖、使用蜂窝煤的地方……我要长安城的百姓都‘亲眼目睹’,裴元弄出来的这‘蜂窝煤’……烧起来,是会‘毒死人’的!”
……
燎原的星火在长安城各处熊熊燃烧,蜂窝煤带来的实惠与便利正改变着无数贫寒人家的生活。然而,一股冰冷而恶毒的暗流,正悄然渗透进这温暖的火焰之下。
西市,“惠民炭场”依旧人声鼎沸。一个穿着半旧葛布衫、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挤在队伍中,眼神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热切,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躲闪。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罐,罐口用破布塞着。
终于轮到他。他付了钱,买了十块蜂窝煤,没有像别人那样兴高采烈地离开,反而磨磨蹭蹭地走到炭场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蹲了下来。他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陶罐,拔掉塞子,将里面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刚买的蜂窝煤的孔洞里!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陶罐藏好,抱起煤块,低着头,快步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市一家售卖蜂窝煤的杂货铺后巷。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小商人模样的男人,正对着一个衣衫褴褛、眼神浑浊的老乞丐低语,同时将一小块碎银子和一小包东西塞进对方手里。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连连点头,抱着那包东西,佝偻着身子,走向巷口一个正在用新买的蜂窝煤生火煮粥的流浪汉旁边……
延康坊,张二家那破败的小院附近。一个尖嘴猴腮的混混,鬼鬼祟祟地溜到几户刚领了匠作监免费派发给贫户的蜂窝煤的人家门外,将一些刺鼻的粉末撒在堆放在墙根的煤块上……
暗流涌动,毒计已布!
翌日清晨,一股令人心悸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猛然爆发!
“死人啦!死人啦!蜂窝煤毒死人啦!”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西市清晨的宁静。
只见“惠民炭场”斜对面的一条窄巷里,一群人惊恐地围拢着。地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昨日那个往煤里倒粉末的人!他脸色青紫,口鼻溢出白沫,身体诡异地扭曲着,早已气绝身亡!而他身边,散落着几块烧了一半的蜂窝煤,其中一个孔洞边缘,隐约可见残留的灰白色粉末痕迹!
“就是他!昨天买了煤!早上生炉子,没一会儿就倒了!”有人惊恐地指认。
“天哪!这煤……这煤真的有毒!”
“快看!那煤孔里……有东西!白乎乎的!肯定是毒药!”
“蜂窝煤烧毒烟啦!要人命啊!”
几乎同时,东市也传来噩耗!那个煮粥的流浪汉和老乞丐,双双倒毙在冒着热气的破瓦罐旁!同样面色青紫,口吐白沫!旁边散落的蜂窝煤块上,也发现了可疑的粉末!
延康坊更是炸开了锅!几户领了免费蜂窝煤的贫户,家中老人孩子莫名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虽未致死,却足以吓得人心惶惶!
“蜂窝煤有毒!” “裴元用邪法害人!” “烧毒烟,闻了就死!” “朝廷派发的毒煤,要毒死我们穷人啊!”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前几日因实惠而生的喜悦!那些曾排队抢购的百姓,此刻看着家中的蜂窝煤,如同看着择人而噬的毒蛇!愤怒和恐惧被迅速点燃、放大!
“砸了惠民炭场!”
“烧了那些毒煤!”
“找裴元偿命!”
汹涌的人潮,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和失去亲人的恐惧(无论真假),再次涌向匠作司!这一次,规模更大,情绪更加失控!那些潜伏在人群中的泼皮混混,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煽风点火:
“乡亲们!看看!这就是裴元弄出来的害人玩意儿!用烂泥煤渣糊弄我们,省下的钱都进了他的腰包!现在还要毒死我们!”
“官商勾结!草菅人命!跟他们拼了!”
“冲进匠作司!砸了那害人的炉子!揪出裴元!”
匠作司沉重的大门,再次被愤怒的声浪和挥舞的棍棒猛烈冲击!守门的护卫面对这滔天的“民愤”,脸色煞白,步步后退!
炼钢小院内,炉火依旧轰鸣。王铁柱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裴哥!不好了!外面……外面又围满了人!说……说咱们的蜂窝煤毒死了人!要……要砸了炭场,冲进来抓你偿命啊!”
裴元正站在炉前观察铁水取样,闻言猛地转身!手中的取样铁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王铁柱惊恐的脸,听着院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嘶吼,一股冰冷的、混合着被构陷的滔天怒火和彻骨寒意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冷静!
蜂窝煤有毒?毒死了人?这怎么可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蜂窝煤燃烧的原理!只要通风良好,绝不可能产生足以致命的一氧化碳!更别说直接毒死人!
这是栽赃!是赤裸裸的、用人命做局的谋杀!长孙家!为了扼杀这燎原星火,竟已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眼中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抄家伙!守住大门!谁敢冲进来,格杀勿论!” 这一刻,被逼到绝境的孤狼,露出了染血的獠牙!
“裴元!”温彦博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老人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站在裴元身后,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死死抓住裴元几乎失控的肩膀,“不可冲动!这是陷阱!正中下怀!”
裴元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对上温彦博沉静如渊的目光。
“毒?哼!”温彦博冷哼一声,拐杖重重顿地,发出金铁般的铿锵之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毒可验!尸可查!众目睽睽之下,岂容魑魅魍魉颠倒黑白!”
他猛地转向身后肃立的郑安,声音如同九霄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凛冽的杀意:“郑安!”
“属下在!”
“持老夫令牌!”温彦博从怀中掏出一面黑沉沉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獬豸兽首,“即刻调集监内所有护卫!开侧门出去!给我把门口闹得最凶、喊打喊杀的那几个泼皮头子,还有那几个所谓的‘苦主’尸首,一并拿下!押送京兆府!传老夫口谕:着京兆尹、仵作、刑部、大理寺,四方会审!当街验尸!当众验毒!给老夫查!一查到底!看看这‘毒’,到底是煤里的,还是……人心里的!”
“是!”郑安眼中厉芒爆射,双手接过令牌,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护卫,转身冲向侧门!
温彦博再次看向裴元,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裴小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今日,光守不够!要破局,需釜底抽薪!你的蜂窝煤,不仅要烧,更要……当众烧给天下人看!烧它个……真相大白!烈火燎原!”
裴元眼中的血色在温彦博这雷霆手段和铿锵话语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锋芒。他深吸一口灼热的、带着硫磺和新生金属气息的空气,重重点头。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如铁的沉稳,“搬炭盆!搬蜂窝煤!越多越好!就在这匠作司大门前!给我……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