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消毒水气味编织的牢笼里,被强行拉长、压缩,再拉长。几个月的光阴,如同窗外梧桐的落叶,悄然飘落,堆积,又被新的生机覆盖。
林萧逸的复健,从最初的寸步难行,变成了训练场上单调而沉重的交响曲。汗水砸在特制的吸音地胶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又迅速蒸发。沙袋沉闷的撞击声、拉力器钢索摩擦的嘶鸣、负重深蹲时粗重的喘息…这些声音取代了病房里仪器的滴滴声。他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顽铁,在近乎自虐的强度下,强行将虚弱、疼痛和毒素残留的滞涩感一点点挤出这具身体。
左臂的伤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深色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从手肘蜿蜒至肩胛,触感坚硬冰冷,与周围完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阴雨天,或是在极限发力时,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和尖锐刺痛便会如影随形地袭来,提醒着他那场地下噩梦的代价。但他只是抿紧唇,将痛楚化为更凶狠的一拳,砸在沙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身体的“废墟”在陈博士那些令人皱眉的药剂和周文彬精准的物理刺激下,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基因层面的隐痛如同永不消散的低吼,但至少,不再像野火般失控蔓延。体内那点沉寂的“冰蓝核心”,如同沉入深海的星火,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是锚点,也是他感知另一个存在的唯一通道。
训练场另一端,是另一道截然不同的风景。
白静舒的身影,是沉默的刀锋。她的动作没有林萧逸那种力量宣泄的沉重感,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精准、流畅和…非人的效率。每一个闪避,每一个格挡,每一次看似轻描淡写的反击,都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的本能。她的训练对手是特制的、覆盖着高密度缓冲材料的快速移动靶,以及周文彬亲自操控的、模拟各种攻击模式的机械臂。
她很少说话,眼神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只有在极限闪避或进行超高速连击时,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才会瞬间掠过一丝幽蓝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锐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她左臂的拘束装置早已拆除,皮肤光滑如初,看不到任何蓝色脉络的痕迹。但当她偶尔无意识地活动左手,或是五指微微收拢时,指尖似乎会萦绕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透明的寒气,让靠近的空气都产生细微的扭曲。
“小包子”李天天成了训练场最活跃的点缀。她不再穿着卡通猫爪家居服,换上了一套合身的运动装,像个精力过剩的小陀螺,在训练场边缘跑来跑去。有时是给林萧逸递水擦汗,有时是给白静舒加油打气,更多时候,是缠着周文彬学习一些基础的防身术和体能训练。
“周叔叔!这个动作是这样吗?”李天天学着白静舒刚才一个利落的侧踢,小脸憋得通红,动作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
周文彬温和地笑着,耐心纠正她的姿势:“重心要稳,小包子,发力点在腰胯,不在腿。”他扶正李天天的肩膀,眼角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训练场另一端的两人,锐利的眼神中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莫雨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训练场上方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后面,如同沉默的鹰隼。她看着林萧逸汗如雨下地击打沙袋,看着白静舒如同精密机器般闪避着疾风骤雨般的攻击,看着李天天笨拙却充满活力的尝试。她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实时滚动着三人的生理数据和训练强度曲线。林萧逸的数据如同过山车,在极限边缘疯狂试探;白静舒的数据则是一条近乎完美的、稳定在极高水平的直线,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而李天天…她的数据波动最小,却总在精神专注度上显示出一些难以解释的峰值。
“报告,莫科长。”陈博士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凝重,“对陆铭遗留加密数据的第三层破解有突破性进展!我们在其核心指令流中,剥离出一组反复出现的、指向性极强的空间坐标片段!虽然依旧残缺,但结合我们之前掌握的‘钥匙’理论模型…指向性高度一致!初步推测,坐标指向的区域,极有可能存在与‘钥匙’序列同源的…‘锁’或‘容器’的能量反应!”
莫雨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手指在平板边缘无意识地收紧:“位置?”
“初步定位…在西南边境,毗邻‘遗忘山脉’的原始雨林深处,一个名为‘黑水谷’的未开发区域。卫星遥感显示该区域存在极强的、无法解释的地磁异常和能量遮蔽现象,符合目标特征!”陈博士的声音带着颤音,“另外,我们截获到几股微弱但异常的信号流,源头似乎也在向那片区域汇聚…有‘拾荒者’的痕迹,可能还有…其他未知势力!”
龙潭的余孽…还有闻风而动的鬣狗!莫雨心中冷笑。陆铭虽然失踪,但他留下的饵,依旧吸引着贪婪的鲨鱼。那片被遗忘的山谷,显然成了风暴新的中心。
“坐标信息,同步给‘夜枭’小队。启动最高级别预案‘归巢’。”莫雨的声音冷冽如冰,“目标区域,全面监控,非我方人员,格杀勿论。”
“明白!”陈博士的声音带着执行命令的坚决。
莫雨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训练场。林萧逸正结束一组高强度的爆发训练,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白静舒则安静地站在场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眼神沉静地望向窗外遥远的天空,指尖那缕微不可察的寒气悄然散去。
时机到了。
当晚,特护病房区一间小型会议室。灯光被刻意调暗,只有中央的全息投影仪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勾勒出西南边境那片被浓密绿色覆盖、中心区域却呈现诡异能量扭曲的立体地图——黑水谷。
林萧逸、白静舒、李天天坐在一边。林萧逸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作战服,左臂的伤疤在幽蓝光影下更显狰狞,眼神锐利而沉静。白静舒坐在他旁边,同样穿着合身的深色衣物,安静得像一尊玉雕,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地图上那片扭曲的区域,深处似有极细微的蓝芒一闪而过。李天天坐在白静舒另一边,穿着可爱的卡通外套,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不离身的兔子玩偶,小脸上带着紧张和好奇,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图。
莫雨站在投影前,周文彬和陈博士分列两侧。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莫雨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陆铭的目标,不仅仅是白静舒这把‘钥匙’,更是要通过她,定位并开启隐藏在黑水谷深处的‘锁’或‘容器’。那东西,极有可能是龙潭计划的核心,也是造成你们身上‘诅咒’的根源。”她的目光扫过林萧逸和白静舒。
“龙潭的余孽、被吸引来的‘拾荒者’、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都在向那片区域聚集。”她指向地图上几个闪烁的红点,“官方力量会进行外围封锁和清剿,但核心区域…能量遮蔽太强,强电磁干扰环境下,现代装备几乎失效。那里是真正的蛮荒之地,也是龙潭技术可能残留最多的地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林萧逸身上:“你们体内的‘钥匙’序列,是进入核心区域、定位目标最可能的指引。同时,那里也可能存在能真正解决你们身上问题、或者…让你们力量更进一步的东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需要你们进入黑水谷,找到目标,获取情报,必要时…摧毁它。”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全息地图发出细微的嗡鸣。
“我去。”林萧逸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有丝毫犹豫。他需要力量,需要彻底摆脱这具身体的枷锁和潜在的威胁,需要…终结这一切的根源。黑水谷,是险地,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白静舒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莫雨:“钥匙,需要靠近锁。”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冰泉滴落,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她体内的沉寂,似乎只有在感知到那个目标时,才会产生真正的波动。
“我…我也要去!”李天天鼓起勇气,小手抓紧了兔子玩偶的耳朵,声音虽然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我能帮上忙的!真的!我…我跑得快!而且…而且我运气好!”她求助似的看向林萧逸和白静舒。
莫雨的目光在李天天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立刻否决,而是看向周文彬。
周文彬上前一步,温和的脸上带着凝重:“根据最新的监测数据,李天天小姐的体质…对部分异常能量波动似乎有独特的、被动性的亲和与规避能力,这种能力在黑水谷的特殊环境下,或许…能提供意想不到的预警或辅助。”他顿了顿,“当然,风险极大。”
莫雨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三人:“你们是一个意外组成的‘钥匙’组。相互之间的共鸣和牵引,或许是深入那片未知区域唯一的依仗。”她看向李天天,“跟紧他们,活着回来。”
“嗯!”李天天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决心。
“装备和基础情报稍后会送到你们房间。”莫雨关闭了全息投影,房间陷入更深的昏暗,“三天后黎明,出发。”
没有更多的叮嘱,没有煽情的告别。莫雨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敲响了启程的鼓点。
会议结束。林萧逸第一个起身,走向门口。白静舒安静地跟上,步伐无声。李天天抱着兔子玩偶,小跑着追上他们。
走廊的灯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林萧逸走到自己病房门口,脚步顿住。他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目光越过长长的走廊,望向尽头那扇属于白静舒的病房门——那里如今只是名义上的居所。几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隔着这堵墙,感受到她意识深渊里那撕心裂肺的挣扎与沉寂。
他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又慢慢收拢。伤疤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冰冷的麻木感依旧蛰伏在深处。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骨骼和肌肉传来的力量,也感受着那源自基因的隐痛和渴望。
力量…进化…终结…
他回头,看向身旁的白静舒。她也正看着他,沉静的眸子里,倒映着走廊的灯光,深不见底,那抹极细微的蓝芒,似乎又悄然浮现了一瞬。
李天天站在两人中间,仰着小脸,看看林萧逸,又看看白静舒,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兔子玩偶,大眼睛里闪烁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懵懂的坚定。
暗流在地下奔涌,而启程的时刻,就在三天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