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东暖阁
那龙凤喜烛粗得跟小孩儿胳膊似的,在鎏金烛台上烧得贼旺,火苗子拉得老长,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铺满那张巨大千工拔步婚床的锦被,金丝银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子千孙”,红得刺眼,跟条血河似的淌在那儿。空气里飘着股甜腻腻、能齁死人的奇楠香,那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带着股明晃晃的勾引劲儿。
夏雨荷一个人,像个被遗忘的祭品,孤零零地杵在这片喜庆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红色地狱里。脑袋上那顶红盖头,就是她的遮羞布,也是她的囚笼。
盖头底下,她心里的小人儿早就掀桌暴走了:姓朱的!朱厚照!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再不来掀了老娘头上这破布!老娘可真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先把床上这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当零嘴儿啃了!饿死老娘了!
时间在这红彤彤、黑黢黢的小世界里,跟熬猪油似的,又粘又慢。
刚开始,夏雨荷还能勉强绷着那根“我是皇后”的弦,腰杆子挺得笔直。耳朵里,蜡烛芯儿“噼啪”的微响,跟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的雷鸣,二重奏似的,在死寂里无限放大。胃里那点可怜的酱肘子油花,早被消化得渣都不剩。头上那顶纯金镶宝的凤冠,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沉,死命地往下坠,压得她天灵盖发麻,脖子嘎吱作响,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半个时辰……
又一个时辰……
夏雨荷感觉自己的腿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麻得像灌了铅。后背僵得跟块铁板似的。盖头底下闷得像个蒸笼,喘口气都带着布料那股子燥热味儿,闷得她心慌气短,一股无名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她眼冒金星!
“小……小姐……”一直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旁边、大气不敢喘的月娥,终于抖着嗓子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哭腔儿,“……时、时辰……打、打三更了……”(子时,半夜11点到1点)
打三更了?
子时了?
午夜了?!
嗡——!!!这几个字儿跟高压电似的,“滋啦”一下劈开了夏雨荷脑子里那层薄得跟纸糊似的“皇家体面”!炸得粉碎!
夏雨荷“噌”地一下弹了起来!沉重的翟衣裙摆“哐当”一声带翻了脚边的紫檀木矮凳!盖头底下那片黑暗里,爆发出压抑了一整天一夜的饥饿、疲惫、憋屈和滔天怒火:“老娘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是清清白白、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
“馋老娘……馋本宫身子的男人要是排起队来!能从松花江边儿,一路排到大明湖边儿上去绕他个十八弯不带重样的!他朱厚照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连自己裤腰带都管不住的混账玩意儿!天底下顶顶漂亮的新娘子!在他金贵的新房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喝西北风!他倒是在外头玩物丧志玩得飞起?耍着老娘玩儿是吧?!”
“行!好得很!”
夏雨荷猛吸一口气,盖头底下都能听见她后槽牙磨得“咯吱”响:“他不来?行!老娘亲自去‘请’他!非得当面问问他,我这个皇后,在他眼里到底算不算他明媒正娶的老婆!”
“月娥——!”
“给本宫带路!去找找这个忙到把新媳妇儿忘在洞房的‘大忙人’皇帝!”
夏雨荷一把薅住快吓晕过去的月娥往前拖,另一只手在桌子上胡乱摸索:“把那个!那个该死的!挑盖头的玩意儿给本宫带上!快!”那把本该象征恩宠的金镶玉如意,此刻在她手里活脱脱一把开瓢神器!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皇后娘娘!请三思!三思啊祖宗!”
守夜的宫人魂儿都吓飞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砍头抄家!管事嬷嬷们尖叫着扑上来,跟老母鸡护崽似的想拦。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老宫嬷,情急之下伸手就去抓夏雨荷的胳膊!
“滚开——!”
饥饿和怒火彻底烧穿了理智!夏雨荷脑子里那根弦“啪”地断了!前世东北老娘们儿的彪悍灵魂瞬间附体!一声低吼,被抓的手臂猛地一个曲肘回击!动作快!准!狠!带着全身的重量和那身沉重翟衣带起的风势!
“砰——!”一声闷响!那记凶狠无比的贴身肘击——结结实实、半点没浪费地怼在了老宫嬷的心窝子上!
“嗷呜——!!!”老宫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个破麻袋似的弓起,倒飞出去,“哐当”一声砸中了旁边的博古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一片狼藉!
死寂!如同坟场!其他宫人瞬间石化,手脚冰凉,惊恐万状地看着盖头底下那个煞气冲天的身影。
红盖头里,夏雨荷冰冷清晰的声音响起,浸透了东北虎妞的混不吝劲儿:“本宫现在,就要去见皇上!尔等——谁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试试”二字轻飘飘的,却像千斤巨石砸在每个人心坎上!仿佛下一秒那玉如意就会劈头盖脸砸下来!没人敢动!洞房里只剩下狂跳的烛火、老宫嬷压抑的呻吟和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夏雨荷一手死死攥着快翻白眼的月娥,另一手像拎烧火棍似的提着玉如意!顶着红盖头的身影,顶着那顶沉死人的凤冠,浑身杀气腾腾,踏过一地狼藉,昂首阔步,“哐当”一声撞开了新房大门!杀气腾腾直扑奉天殿!
在月娥抖如秋风落叶、语不成调的指点下,夏雨荷顶着红盖头,穿着那身快把她压垮的行头,跟个复仇女煞神似的,一步一顿却无比坚定地撞开了奉天殿偏殿那扇威严厚重的宫门,一头闯进了堆满奇珍异宝的内书房!
一股子混合着墨香、旧纸、檀香、还有新刷油漆的古怪气味儿扑面而来!
偏殿御案后头,一身明黄常服的朱厚照正歪在圈椅里,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一个羊脂白玉的小玩意儿,案上还摊着本花花绿绿的民间话本子。
门口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他猛一抬头!
一片巨大、刺目、纯粹到充满攻击性的鲜红!如同滴血的残阳,悍然撞进了天子理政的清净之地!
朱厚照懵了!手里的玉件“啪嗒”一声掉在案上!大脑宕机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皇……皇后?你……你怎么……跑到前殿来了?还……这副模样?” 这跟他想象中在坤宁宫娇羞等待的新娘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缩在夏雨荷身后、快被煞气压成纸片人的月娥,气若游丝地挤出几个字:“娘……娘娘……皇上……在那儿……”
夏雨荷的耐心早已耗尽!红袍袖摆划过一道残影,她攥着如意的手猛地指向旁边欲要上前阻拦的刘瑾,声音狠厉如同刮骨钢刀:“拿着!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本宫把这破布掀了!敢迟一步……”
杀气凝成实质!冻得人血液都凝固了!
“噗通——!”
刘瑾双膝狠狠砸在金砖地上!额头“咚”一声磕得震天响!声音尖利扭曲得变了调:“娘娘饶命!娘娘开恩啊!奴婢死也不敢僭越啊!皇上!万岁爷您……”他疯狂地眨巴着眼睛向朱厚照求救,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缓过神来的朱厚照,玩心大起,故意清了清嗓子,带着点戏谑和试探:“唔?刘伴伴,朕看你平日里手脚挺麻利的嘛。怎么现在倒畏手畏脚了?快,替朕掀了皇后凤冠上的盖头。” 他倒要看看,这盖头底下藏着怎样一张“悍妇”脸!
这句话,简直就是滚烫的烈油,泼向了夏雨荷那冲天的怒火!盖头底下瞬间炸开一声震得整个偏殿嗡嗡作响的怒吼:“朱厚照!你敢叫刘瑾这阉狗掀本宫的盖头,本宫就敢让刘瑾上你的龙床!不信你试试看!”
朱厚照被这彪悍的宣言震得爪子都麻了!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一把夺过刘瑾哆哆嗦嗦递上来的玉如意,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期待,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片鲜红的盖头——
盖头滑落!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精心妆点过、却因盛怒而愈发显得明艳逼人、活色生香的脸蛋!那微蹙的绣眉、紧皱的琼鼻、微嘟的红唇……瞬间像钩子一样,精准地勾住了少年天子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重见光明的夏雨荷,先是用眼刀子狠狠剜了一眼那个还在发愣的小正太朱厚照,目光旋即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钉在了脚下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的刘瑾身上!那邪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夏雨荷锐目如电,一扫四周,瞬间锁定墙上挂着装饰用的、镶满宝石华丽得闪瞎眼的蒙古弯刀!一个箭步上前!“锵啷!”一声脆响,雪亮的弯刀出鞘!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杀气四溢!她如同提着杀猪刀,刀锋直指瘫软在地、魂飞天外的刘瑾!心里盘算得门儿清:朱厚照是她的长期饭票,砸不得!你这撞枪口上的死太监,活该当姑奶奶的出气筒!
来到刘瑾面前,夏雨荷声音冷得能冻掉人下巴:“刘瑾!是不是你这狗奴才,把陛下‘引’到这奉天偏殿,沉迷这些个破铜烂铁、无用玩物之中,乐不思归?!”
刘瑾魂儿都吓飞了,磕头磕得脑门都青了:“娘娘冤枉啊!奴婢……奴婢只是……”
“冤枉?!”
夏雨荷厉声打断!雪亮弯刀利落地反手一握!翟衣宽大的衣摆随着她扬臂的动作高高扬起!刀尖带着死亡寒光,直指地上那滩烂泥:“大婚吉日!洞房花烛!你却在此处谄媚邀宠!诱君失德!更让本宫在这深宫冷殿饱受饥寒之苦!”
“该当何罪?!”
话音落!臂落!刀落!雪亮的刀光裹挟着这一天一夜所有的委屈、愤怒和饿疯了想杀人的滔天杀意,毫无半分犹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刘瑾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狠狠劈了下去!
“住手——!”
朱厚照的大脑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复杂的思考和权衡!求生的本能(主要是怕这悍妇真把刘瑾砍了,场面没法收拾)和体内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属于少年人的蛮力猛地爆发!他用尽全身力气,整个身躯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扑去!双臂如同两道铁箍,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了夏雨荷那柄正在疯狂挥落的、携带着毁天灭地杀意的手臂!
那柄索命的蒙古弯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硬生生被朱厚照这股子蛮力给阻在了半空!冰冷的刀尖闪烁着死神的寒芒,硬生生悬停在距离刘瑾那油光发亮的天灵盖仅仅一寸半的虚空之中!凛冽的刀锋寒气甚至割断了刘瑾额前飘散的几根灰白头发丝!
刀锋之上散发的冰冷死亡气息和那笼罩全身、如坠冰窟的绝望阴影瞬间吞噬了刘瑾!
刘瑾双眼瞳孔骤然放大,随即涣散失焦!喉咙深处只能发出“呃……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般的濒死咕噜声!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一身骨头,彻底瘫软成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极致恐惧的恶臭猛地弥漫开来——未来的‘立皇帝’刘瑾,竟被活生生吓破了苦胆,当场屎尿齐流!
夏雨荷骤然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死死钳制!这意料之外的强力阻碍让她浑身骤然僵住!心中蓄积的滔天怒焰却远未平息!她猛地扭过头颅!那双燃烧着熊熊复仇之火、仿佛要将一切都点燃焚毁的明亮眸子,迸射出凶狠、锐利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直直地、毫不畏惧地射向那个胆敢阻止她血债血偿的——朱厚照!
然而!
夏雨荷凶狠的目光撞进朱厚照眼瞳的瞬间,预想中帝王的雷霆震怒、君威森严、疾言厉色的呵斥景象——并没有出现在他那张年轻俊俏的脸上!
相反!
撞入她那双喷火美眸里的,是一双亮得几乎能灼伤人、如同淬炼过的星河般璀璨夺目的眼睛!那双属于少年天子的眼眸里,没有多少纯粹的愤怒,反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如同野人骤然发现价值连城的稀世宝藏般的浓烈狂喜!和一种……近乎火焰燎原般的、纯粹的、极端的兴奋?
“别杀——!” 朱厚照依旧紧紧攥着她握刀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指节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此刻他感觉紧握在手中的,似乎不是一柄即将噬主的弑君凶器,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独属于他的绝世瑰宝!他的声音带着极力压制的急促喘息,气息不稳,语调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狂放,甚至带着点变调的亢奋:“这狗奴才罪无可赦!确实该死!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该剐!剐了喂狗!”
紧接着!
在夏雨荷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朱厚照诡异反应的错愕、迷茫填满、根本来不及消化反应的时候——朱厚照看都没看地上那滩散发着恶臭、生死不知的刘瑾烂泥!
朱厚照突然一个极其迅猛地俯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练习过千百遍,力道强势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占有感,一个霸道至极、极其标准的——公主抱!
瞬间!
朱厚照就把那只被攥住手腕、另一只仍死死攥着寒光闪闪弯刀、身上却穿着繁复沉重皇后翟衣、头上还顶着沉重得摇摇欲坠纯金凤冠的夏雨荷!整个儿地、如同轻若无物般打横抱离了冰冷的地面!腾空而起!
夏雨荷措不及防,整个身体陡然失去平衡悬空,只来得及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错愕的短促单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