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APP上线三个月后，"真实之美"基金会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点。
那是一个闷热的七月午后，程默正在办公室审阅季度报告，秘书敲门进来："程总，文化部的李司长想见您，说是有重要事情商谈。"
李司长是个五十出头的精干女性，短发利落，眼神锐利。她带来的消息让程默一时难以消化——文化部希望将"真实契约"升级为行业标准，在全国范围内推广。
"这...太突然了。"程默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李司长微微一笑："不突然。你们这半年的工作成效有目共睹。部里研究决定，将你们的模式制度化。"她推过一份文件，"这是初步方案，希望你们团队能参与标准制定。"
程默翻开文件，心跳加速。这意味着他们的理念将从民间倡议变为官方政策，影响力将呈几何级数增长。
"我需要和团队商量。"他谨慎地回答。
当晚，基金会核心成员紧急开会。会议室里气氛热烈，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公关总监激动地说，"一旦成为国家标准，我们的影响力将不可同日而语。"
法务主管则更为冷静："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要放弃部分自主权，接受政府监管。"
讨论持续到深夜。苏瑾一直沉默，直到最后才开口："我想知道，成为'官方'后，我们还能保持批判性吗？当发现体制内的问题时，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直言不讳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散会后，程默和苏瑾并肩走在夜色中。北京的夏夜闷热难耐，但两人都拒绝了打车，似乎需要这段步行来理清思绪。
"你怎么想？"苏瑾终于打破沉默。
程默深吸一口气："利弊参半。好处显而易见，但代价..."
"是我们的独立性。"苏瑾接过话茬，"就像当年在纽约，我们拒绝了大品牌的赞助，因为不想被收编。"
他们在路边长椅上坐下。程默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突然笑了："记得我们刚开始时，只希望能帮助几个像曾经的我那样的'屌丝'。现在居然要制定国家标准了，真是..."
"疯狂。"苏瑾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但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们需要想清楚，什么可以妥协，什么是底线。"
接下来的两周，程默几乎住在了办公室。他与团队反复推敲方案，与文化部多次磋商，试图在政策框架内保留基金会的核心理念。
谈判艰难而微妙。有些条款不得不妥协，比如将"零容忍政策"改为"逐步规范"；有些则坚守到底，如匿名举报机制和独立监督权。
就在最终方案即将敲定时，一个意外电话打破了平静。
"程先生，我是LVMH集团亚太区总裁马克。"电话那头是流利的中文，"我们对'真实之美'的理念非常认同，希望探讨深度合作的可能性。"
程默愣住了。LVMH是全球最大的奢侈品集团，旗下拥有数十个顶级品牌。如果他们加入"真实契约"，将彻底改变游戏规则。
会面安排在国贸大厦顶层的会议室。马克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人，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尽显老派欧洲绅士风度。
"我们欣赏你们的勇气和远见。"马克开门见山，"奢侈品行业需要这样的变革。"
他提出的条件令人心动：LVMH旗下所有品牌签约"真实契约"，并资助基金会在欧洲的扩展。作为交换，希望程默能成为集团可持续发展大使。
回程的车上，苏瑾异常沉默。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她终于开口，"一个以奢华著称的集团，突然对'真实之美'如此热衷？"
程默也有同感："但他们确实在调整战略，去年就开始减少修图，启用大码模特..."
"问题是，"苏瑾转头看他，"如果我们与这样的巨头结盟，那些小型独立品牌会怎么看？他们一直是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个两难选择让程默夜不能寐。一边是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和资源，一边是草根根基和纯粹性。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程默的大学同学群。当年嘲笑他的富二代同学王磊突然私信他：
"听说你要和LVMH合作？小心点，他们刚收购了星辉娱乐。"
星辉娱乐正是被基金会APP曝光存在潜规则的经纪公司之一。程默立刻让团队调查，发现这竟是真的——LVMH通过层层控股，已成为星辉的实际控制人。
"这是公关策略。"苏瑾愤怒地将资料摔在桌上，"一边签约'真实契约'洗白形象，一边继续通过子公司剥削模特！"
程默给马克发了邮件，要求解释。回复来得很快，承认了收购事实，但辩称"需要时间进行改革"。
"骗子！"程默罕见地发了火，"他们把我们的理念当成营销工具！"
他当即决定终止谈判，并在基金会官网发表声明，揭露LVMH的双面手法。这一举动在业内引起轩然大波，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交锋。
《财经》杂志发表评论："程默的选择显示了一个公益组织的道德底线，但也可能错失推动行业变革的重要机会。"
压力最大的时刻，程默梦见了父亲。在那个清晰的梦境里，父亲正在修理那辆老自行车，头也不抬地说："做人要像车轮，圆滑可以，但不能没了骨架。"
醒来后，程默做出了决定。他重新拟定了与文化部的合作方案，坚持基金会保持独立监督权，即使这意味着放弃部分政策支持。
"我们走了一条更艰难的路。"他在员工大会上坦言，"但唯有如此，才能问心无愧。"
令人意外的是，文化部最终接受了这个方案。李司长在签字仪式上对程默说："有时候，固执比妥协更需要勇气。"
风波过后，基金会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那些曾被LVMH挤压的独立品牌纷纷加大支持力度；更多真实的行业黑幕被勇敢者揭露；甚至连星辉娱乐的部分模特也站出来，要求新东家兑现改革承诺。
一天深夜，程默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回家时，发现苏瑾还没睡，正在整理摄影器材。
"这么晚还要出去？"他疑惑地问。
苏瑾的笑容有些勉强："明天要去云南，拍一个少数民族文化保护的专题。"
程默这才注意到墙边的行李箱："去多久？"
"至少一个月。"苏瑾避开他的目光，"正好你也忙，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思考。"
程默的心猛地一沉。这段时间的争执与压力，显然比想象中影响更大。
"是因为LVMH的事吗？"他直接问道，"你不同意我的决定？"
苏瑾放下手中的相机，长叹一口气："不，我同意你的决定。但这个过程让我意识到，我们对基金会的未来有着不同期待。"
她走到窗前，背对着程默："你想把它打造成一个行业监督机构，而我一直认为它更应该是一个艺术与赋能的平台。"
程默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两人的理念分歧已经如此之深。
"所以...？"他的声音干涩。
苏瑾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水："所以我们需要时间，各自想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却都清醒到天明。
苏瑾离开后，程默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基金会启动了"新芽计划"，资助有才华但缺乏资源的年轻人；行业监督APP升级了2.0版本，增加了职业培训模块；程默还受邀在联合国论坛发言，分享中国经验。
表面上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每当回到空荡荡的公寓，程默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手机里苏瑾的照片越来越少更新，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
一个月变成两个月，苏瑾延长了行程，从云南又去了西藏。她的Instagram上满是震撼人心的摄影作品——藏族老人的皱纹，彝族少女的银饰，怒江峡谷的晨雾...每一张都充满生命力，却再没有程默的身影。
张伟最先察觉到问题。某个周末，他强行把程默拉出来喝酒。
"你和苏瑾怎么了？"几杯下肚，张伟直接问道。
程默转动着酒杯，将这段时间的分离和分歧简单说了。
张伟摇摇头："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想太多。我和我老婆吵架，一顿火锅就好了。"
"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火锅解决。"程默苦笑。
"但所有问题都需要面对面解决。"张伟认真起来，"你爱她吗？"
"当然。"
"那还等什么？"张伟拍桌，"去找她啊！"
这个简单的逻辑让程默醍醐灌顶。是啊，如果爱还在，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分离上？
他立刻让秘书订了最快飞拉萨的机票。临行前，特意带上了那枚在纽约时就买好却一直没送出的戒指。
高原的阳光灼热刺眼。程默按苏瑾最后发布的定位，找到了那间位于八廓街的小客栈。老板娘告诉他，苏瑾一早就去了色拉寺拍照。
色拉寺的辩经场热闹非凡。程默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苏瑾正全神贯注地拍摄一位年迈喇嘛的面部特写，短发被风吹乱，脸颊因高原日照泛着红晕。
程默没有立即上前。他静静等待，直到苏瑾放下相机，才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苏瑾转过身，惊讶得相机差点脱手。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对视，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你怎么..."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程默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问你一个问题。"
他没有单膝跪地，没有华丽的告白，只是简单地问："苏瑾，你愿意和我一起，找到那个平衡点吗？关于基金会，关于生活，关于一切我们意见不合的事情？"
苏瑾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扑进程默怀里，相机夹在两人之间，硌得生疼却谁也不愿松开。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她抽泣着说。
程默吻着她的发顶："我差点就错过了。幸好有张伟提醒。"
苏瑾破涕为笑："回去得请他吃十顿火锅。"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喇嘛们的辩经声随风飘远，仿佛在见证这个平凡而珍贵的和解时刻。
回京的飞机上，苏瑾靠在程默肩头，翻看这段时间拍摄的照片。
"我想做一个新系列，"她轻声说，"关于'真实之美'背后的人们——那些勇敢发声的模特，坚持原则的经纪人，还有..."她抬头看向程默，"像你这样固执的理想主义者。"
程默握住她的手："而我正在想，基金会或许可以分两条线发展——你负责艺术与赋能，我专注行业监督。我们不必在所有事情上达成一致，只要大方向一致就好。"
苏瑾眼中闪烁着光芒："就像阴阳平衡？"
"就像阴阳平衡。"程默点头，亲吻她的指尖。
飞机穿越云层，阳光透过舷窗洒在相握的两只手上。那枚简单的铂金戒指在光线中熠熠生辉，象征着妥协中的坚守，分歧中的统一，以及爱情最真实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