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写了兄弟们,我太难受了。具体最后一章出原因。

九月的风裹挟着暑气的余温,从敞开的教室窗口灌进来,带着操场尽头悬铃木叶子干燥的沙沙声。那些宽大的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枯黄,带着一种季节转换的倦意,偶尔被风强硬地扯落一两片,打着旋儿,飘过走廊空旷的水磨石地面,最终无力地贴在窗玻璃外。阳光斜斜地切进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清晰的、跳动的菱形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浮沉游弋,如同被无形之手扬起的、细碎的金粉,无声地演绎着光阴的流逝。

初三(七)班的教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攥出水来。刚结束的语文单元测验卷子,带着新鲜油墨味和令人心头发紧的分数,正一张张从前排往后传递。有人叹气,有人窃喜,更多的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订正错误,也像是试图修补某种无形的裂痕。

刘昱辰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刺猬般短硬的头发,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课桌中央那张薄薄的试卷上。那鲜红刺眼的“68”分,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不敢直视。卷面大片空白,仅有的几行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潦草。作文那栏更是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硕大的“阅”字,连个象征性的分数都吝于给予。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分数从视网膜上抹去,可再睁开,那数字依旧张牙舞爪,嘲笑着他。

“刘昱辰,出来一下。”

班主任邵清如的声音不高,带着她一贯的温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沉闷的水面,清晰地传入刘昱辰耳中。教室里瞬间静了几分,几十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射过来。刘昱辰头皮一麻,认命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短促刺耳的噪音。他低着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出了教室门,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

走廊里光线明亮许多,风也更大些,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舞。邵老师就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他的卷子,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目光含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穿着浅灰色的薄针织衫,整个人显得温婉而知性,是班里公认最没有架子也最受学生喜爱的老师。

“昱辰,”邵老师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这语文成绩怎么回事?”她抖了抖手里的卷子,“次次不及格。上次月考后谈心,你不是还说挺喜欢我这个语文老师吗?怎么,是阳奉阴违,专挑好听的哄我?”

她的语气里没有严厉的责备,只有深深的困惑和一点点的无奈,像温水漫过皮肤,反而让刘昱辰更加无地自容。他不敢看老师的眼睛,视线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尖,感觉脸上火烧火燎。

“邵老师……我……”他声音干涩,舌头像是打了结,半晌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您看看我现在这样,该怎么办啊?”他羞愧地抬起手,用力挠了挠后脑勺,几乎要把头皮抓破,仿佛这样就能挠掉那份难堪。

邵老师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她目光越过刘昱辰,投向教室里那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悬铃木枝叶在风里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靠窗坐着的那个女孩身上,她正侧着头和邻桌的女生(周晓雯)说着什么,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又被逗笑了。

“这样吧,”邵老师收回目光,做出了决定,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你跟贺知夏坐一桌去。让她帮帮你,带带你。她的语文,你是知道的。”

贺知夏?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刘昱辰混乱的脑海,勉强激起一点涟漪。他下意识地顺着邵老师的目光望过去。那个靠窗的位置……哦,是她。那个总是笑得很大声、嗓门特别亮、在语文课上被老师点名朗诵作文时,声音能穿透整个走廊的女孩。语文成绩拔尖,年级里都排得上号,这确实是“人尽皆知”。除此之外呢?刘昱辰脑子里一片空白。印象里,她似乎和班上大部分男生都玩得不错,课间总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像个发光发热的小太阳。但具体是个怎样的人?他从未真正留意过。倒是她旁边那个叫周晓雯的女生,跟她形影不离,也是个爱笑爱闹的主儿。

“好嘞,谢谢邵老师!”刘昱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甚至挤出一点感激的笑容。只要能摆脱此刻的窘境,离开这个被全班目光洗礼的走廊,跟谁坐都行。他抱着一种“总算过了眼前这一关”的侥幸心理。

“嗯,今天放学就把座位换过去。好好跟着知夏学,别辜负人家。”邵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是殷切的期望。

“一定一定!”刘昱辰连连点头,抱着自己沉重的书包,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教室。那目光的压力再次袭来,他尽量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特殊位置”。

越靠近,课间特有的喧闹声就越发清晰。贺知夏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好奇地张望门口,她正侧着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周晓雯的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就在刘昱辰抱着书包站定在她座位旁,准备开口的瞬间——

“噗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毫无预兆、极具爆发力的大笑猛地从贺知夏喉咙里冲了出来,像一串骤然炸响的玻璃珠,清脆响亮,砸在教室的瓷砖地上,引得附近几个同学都吓了一跳。

她笑得前仰后合,一手用力拍着周晓雯的桌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声音毫无顾忌地回荡:“我的天!周晓雯!你这比喻……哈哈哈……太绝了!把老班那地中海发型比作被台风扫荡过的西瓜田……哈哈哈哈!你死定了!我要告诉他!”

整个教室的目光,刚从刘昱辰身上移开不久,此刻又“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角落。刘昱辰只觉得刚刚在走廊里消退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涌上了耳根和脸颊,比刚才更甚。他僵在原地,抱着书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同桌?这……这也太……

贺知夏终于笑够了,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这才注意到身边杵着个大活人。她猛地转过头来,脸上还残留着大笑过后的红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和一丝茫然,额角几缕碎发被汗濡湿了,粘在皮肤上。

“咦?”她看着刘昱辰和他怀里的大书包,又瞥了一眼讲台方向正看着这边的邵老师,瞬间明白了过来,脸上的笑容立刻切换成一种大大咧咧、毫不拘束的热情,“哦!是你啊刘昱辰!换座位是吧?来来来,快坐快坐!”她动作麻利地把自己堆在右边空位上的几本厚练习册和草稿纸哗啦一下揽到胸前,腾出地方,还顺手用袖子擦了擦桌面——动作幅度很大,不小心带倒了桌角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蓝色塑料水杯。

水杯晃了晃,好在没倒。刘昱辰赶紧把书包塞进桌肚,拉开椅子坐下。木制的旧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水、纸张和某种清爽皂角的气息飘了过来,属于这个新空间和新同桌的气息。

“邵老师让我来跟你学习语文。”刘昱辰坐下后,没话找话,声音有点干巴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贺知夏摊开的语文书上。那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书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颜色的笔迹:黑色的是原文注释,蓝色的是段落分析,红色的是重点标注和疑问,绿色的是她自己联想到的课外延伸……字迹不算特别娟秀,却透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求知欲,像一片精心开垦、生机勃勃的小小田地。

再看看自己那本几乎崭新、只在扉页写了个歪歪扭扭名字的语文书,刘昱辰脸上又是一热,赶紧把它往桌肚深处推了推。

贺知夏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他那本“新”书,眉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她标志性的、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嗨,好说好说!包在我身上!”她拍了拍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脯,一副江湖救急的豪迈架势,“不就是语文嘛!咱俩联手,保管让你突飞猛进!”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带着点自来熟的热情,仿佛两人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上课铃就在这尴尬与热情交织的气氛中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利刃划破了空气。

这节是语文课。邵老师走上讲台,开始讲解试卷。贺知夏立刻进入了状态,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紧紧追随老师,右手握着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自己的试卷和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点、补充着例子。她的笔尖在纸面上摩擦,发出一种专注而连续的沙沙声,充满了力量感。

刘昱辰努力想跟上节奏,可那些分析段落作用、赏析修辞手法的话语,听在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摊开自己那张刺眼的70分卷子,看着上面大片的空白和寥寥几个红叉,茫然无措。笔尖悬在卷子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修补这巨大的漏洞。

就在他盯着卷子上一个关于“分析文中比喻句作用”的题目发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时,旁边的贺知夏似乎用余光瞥见了他的窘境。她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卷子往两人中间挪了挪,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刘昱辰的手臂。

刘昱辰一愣,侧头看她。

贺知夏依旧目视前方,专注地看着黑板,仿佛刚才的小动作只是无意。但她的右手却悄悄伸了过来,食指的指尖精准地戳在刘昱辰试卷那道让他头痛的题目旁边——那片刺眼的空白上。

刘昱辰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下。

只见那片原本空白的卷子边缘,不知何时,已经被她用一支鲜艳的红笔,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却异常清晰有力的字。那字迹带着她特有的、略微张扬的笔锋,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跳跃在惨淡的空白里:

>“比喻句写不好?那就先学着怎么‘偷’别人的好句子!看这里——” 后面跟着一个指向她自己试卷上某处详细答案的箭头。

刘昱辰的心脏像是被那红笔的笔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倏地蔓延开。是尴尬?是被看穿无能的窘迫?还是……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江湖气”的援手所触动的微澜?

他下意识地看向贺知夏的侧脸。她依旧听得认真,鼻尖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沁出细小的汗珠,嘴角微微抿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刚才那行带着点“离经叛道”意味的批注,并非出自她手。

窗外,悬铃木的叶子又被风吹落几片,擦着玻璃缓缓滑下。阳光依旧慷慨地铺洒在课桌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金尘,也照亮了那行小小的、鲜红的字迹,以及旁边那个女孩专注而明亮的侧影。

初三的日子,就在这意外拼凑的座位、这啼笑皆非的初遇、和这行带着温度与狡黠的“偷师”建议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徐徐铺展开它崭新的一页。刘昱辰捏紧了手中的笔,第一次觉得,前方那片关于语文的混沌迷雾里,似乎透进了一束光,虽然那束光……伴随着巨大的、能掀翻屋顶的、属于贺知夏的笑声。

他轻轻吸了口气,目光落回贺知夏试卷上那个被她红笔圈出的、精彩的比喻句分析,尝试着,在她留下的那个红色箭头指引下,笨拙地,在自己的空白处,落下了第一行歪歪扭扭的笔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生涩的声响,像一颗种子,在干燥贫瘠的土地上,开始尝试着笨拙地向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