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贺知夏的笑声推着走，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靠窗的位置成了刘昱辰语文学习的“特训营”，也成了他耳膜承受极限的挑战场。
贺知夏的热情是真切的，像她笔下那些密密麻麻、色彩斑斓的笔记一样，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侵略性。她似乎把辅导刘昱辰当成了某种极具挑战性和趣味性的任务，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刘昱辰！来来来，看这个！”语文课刚下课，邵老师的身影还没完全消失在门口，贺知夏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作文本“啪”一声拍在两人课桌中间的分界线上，震得刘昱辰那本可怜的数学练习册都跳了一下。
她指着自己作文里被邵老师用红笔圈出、旁边还批了个“妙！”字的一段排比句，眼睛亮得惊人，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看到没？排比！气势！知道怎么写出来的吗？我当时写的时候，就想着咱们班足球队训练冲刺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嗖嗖嗖！力量感就来了！你试试，就用你踢球的感觉往里灌！”
刘昱辰盯着那段文字，又看看贺知夏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趟。把踢球的感觉灌进作文里？这思路清奇得让他无言以对。他拿起笔，对着自己的作文纸，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也只勉强挤出三个干巴巴、毫无气势的“我……我……我……”。
“噗——”贺知夏看着他憋屈的样子，一个没忍住，那标志性的大笑又破口而出，毫无预兆，洪亮得让前排正趴着补觉的男生猛地抬起了头，茫然四顾。“哈哈哈哈！刘昱辰！你这‘我’得也太温柔了吧？不行不行！要像你射门！砰——！一脚踹出去那种！再来！”
她的笑声引来了周围同学善意的哄笑。周晓雯，贺知夏那个同样爱笑的闺蜜，隔着过道探过头来，促狭地眨眨眼：“知夏，你这‘狮吼功’辅导法，可别把人家刘昱辰吓得更不敢写了！”
刘昱辰只觉得耳根滚烫，恨不得把头埋进桌肚里。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贺知夏，她正笑得眉眼弯弯，毫无芥蒂，仿佛刚才那阵能掀翻屋顶的笑声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阳光穿过窗玻璃，正好落在她蓬松的马尾辫上，跳跃着细碎的光。不知怎的，看着她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刘昱辰心底那点被当众“嘲笑”的窘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辅导间隙，贺知夏的好奇心像关不住的水龙头。
“哎，刘昱辰，”她咬着笔头，身体微微倾向他这边，压低了点声音，但那份好奇依旧满得快溢出来，“你们男生课间挤在教室后面，叽叽咕咕的，到底在密谋什么‘惊天大案’呢？”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是不是又在讨论哪个班的女生？王旭那家伙肯定知道不少！” 王旭是刘昱辰初中最好的朋友，性格内向，但似乎对班级里各种“非学习领域”的小道消息颇有涉猎。
“没…没啊！”刘昱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就…瞎聊呗。游戏，球赛，还能有啥。王旭顶多研究研究他的航模杂志。”
“切！骗人！”贺知夏撇撇嘴，一副“我早看穿你了”的表情，“张浩昨天还偷偷问我隔壁班文艺委员的事呢！快说，你们是不是有‘秘密基地’？有接头暗号？”她越说越起劲，声音又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引得旁边几个同学也好奇地看过来。
刘昱辰头皮发麻，连连摆手：“真没有！贺知夏，你小点声！”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贺知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反而更乐了，又是一阵毫不收敛的“哈哈哈”，引得周晓雯也跟着笑起来。
刘昱辰发现，贺知夏的笑点，低得令人发指。
有时仅仅因为他念课文时一个奇怪的停顿，或者写字时一个不小心画歪的笔划，都能成为她开怀大笑的理由。那笑声极具穿透力，仿佛自带扩音效果，总能在相对安静的课堂上或者自习时间，毫无预兆地炸响，瞬间吸引全班的目光。刘昱辰从一开始的恨不得钻地缝，到后来的下意识捂耳朵，再到如今，竟然……有点习惯了。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她笑声里细微的差别：听到真正绝妙笑话时那几乎要断气的“鹅鹅鹅”声，看到别人出糗时带着点促狭的“嘿嘿嘿”，还有被周晓雯的冷笑话冷到时发出的、短促而嫌弃的“呵”。
这种“习惯”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贺知夏像一阵毫无章法却生机勃勃的风，裹挟着巨大的声浪和阳光的气息，强硬地吹散了他原本有些懒散、得过且过的日常迷雾。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你无法忽视，强到连她的笑声，都渐渐成了这初三时光里一种独特的背景音。
***
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倦意，斜斜地铺满了整个操场。橡胶跑道蒸腾出微微的热气，混杂着青草被晒过的干燥气息。初三（七）班的男生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年级足球联赛做最后的磨合训练。刘昱辰是绝对的主力边锋，穿着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7号蓝色球衣，像一道敏捷的影子，在绿茵场上快速穿插奔跑。王旭没有上场，他安静地坐在场边树荫下的长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航模杂志，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遥控器模型在摆弄，偶尔抬头看一眼场上的激烈拼抢，眼神专注而平和。
汗水浸湿了刘昱辰的额发，黏在皮肤上，每一次触球、变向、冲刺，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专注和力量感。他喜欢足球，喜欢那种在奔跑中忘掉一切的感觉，喜欢和队友配合时默契的传递，更喜欢临门一脚时那种心跳加速、血脉贲张的刺激。
“刘昱辰！这边！”队长张浩在禁区前沿挥手大喊。
刘昱辰心领神会，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右脚外脚背轻轻一搓，足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越过对方后卫头顶，稳稳地落向张浩跑动的路线上。张浩顺势一脚抽射！
“砰！”
足球重重地砸在横梁上沿，发出沉闷的巨响，弹飞出去。
“哎——！”场边响起一片惋惜的叹息。
刘昱辰抹了把脸上的汗，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头。就在这时，一个异常响亮、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压过了场边所有的嘈杂：
“好球——！刘昱辰传得漂亮！张浩你欠人家一个进球啊！哈哈哈——！”
这声音太熟悉了！刘昱辰猛地扭头看向场边。只见贺知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和周晓雯、还有几个女生挤在一起。她兴奋地跳着脚，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喊着，脸上洋溢着灿烂到晃眼的笑容。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边。她喊得那么用力，那么投入，仿佛场上奔跑的不是同学，而是她押了重注的球星。王旭也抬起了头，看向场边那个活力四射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低下头继续研究他的模型。
刘昱辰的心脏像是被那声大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周围的喧嚣似乎在那一刻退潮了，只有她那独特的、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明亮的声音，清晰地撞进耳膜。他感觉脸上有点热，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赶紧转过头，假装去追那个弹出的球，脚下却莫名地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引来场边又一阵善意的哄笑，其中贺知夏那“哈哈哈”的笑声格外突出。
“喂！七班的！”旁边场地传来挑衅的喊声，是隔壁八班的训练队伍，“你们班啦啦队嗓门够大啊！不过光嗓门大可赢不了球！”
贺知夏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战斗力瞬间飙升：“嗓门大怎么了？这叫气势！我们七班不光嗓门大，球踢得也比你们好！不服气场上见！刘昱辰！张浩！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她双手叉腰，下巴微扬，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那护短的劲儿引得七班的男生们一阵嗷嗷叫好，士气大涨。周晓雯也在一旁跟着助威。
刘昱辰在场上跑着，听着身后贺知夏那极具煽动性的“指挥”和与八班隔空斗嘴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脚下仿佛也轻快了几分。王旭放下模型，饶有兴致地看着场边的“啦啦队长”。
训练结束的哨声终于响起。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操场上人影渐渐稀疏。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刘昱辰的额头、鬓角淌下，球衣紧紧贴在身上，喉咙干得冒烟。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和队友们互相拍打着肩膀，嘻嘻哈哈地往场边走。王旭也收起杂志和模型，走了过来。
“渴死了！水呢？”张浩嚷嚷着，在堆放着大家书包和水瓶的看台台阶上翻找。
“我的早喝光了！”
“谁还有水？匀一口！”
“没了没了！”
大家七嘴八舌，发现带来的水早就消耗殆尽。刘昱辰也渴得厉害，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堆杂物。突然，他眼睛一亮。在看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水杯——正是贺知夏那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杯子！大概是刚才她看得太投入，走的时候忘拿了。
“这儿还有！”刘昱辰想也没想，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杯子。入手微凉，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他拧开杯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清冽微甜的液体（似乎是柠檬水？）瞬间滋润了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爽。他喝得又急又快，几乎喝掉了大半瓶。
“爽！”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把嘴，把还剩一小半水的杯子随手放在旁边显眼的位置，好让贺知夏回来找时容易发现。做完这一切，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用了贺知夏的杯子？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下意识地看向杯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喝过水的痕迹。一种难以名状的、带着点异样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这感觉和球场上的疲惫、进球的兴奋或者输球的懊恼都不同，有点陌生，有点微妙，甚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他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正好看到贺知夏和周晓雯有说有笑地从操场另一头跑回来，大概是去小卖部买零食了。贺知夏手里还拿着根快吃完的冰棍，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忧无虑、大大咧咧的笑容。王旭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
“喂！贺知夏！”刘昱辰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指了指那个被他放好的蓝色水杯，“那个……你的水杯忘拿了。我……我刚刚太渴了，看到有水，就……就喝了你剩下的。”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贺知夏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凝固了一瞬。她顺着刘昱辰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那个熟悉的蓝色水杯。目光落在杯口，又飞快地扫过刘昱辰还带着汗珠和一丝不自然神情的脸。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秒。夕阳的金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下一秒，贺知夏脸上的表情像被按了快进键，迅速地从错愕变成了某种混合着惊诧和巨大荒谬感的夸张神情。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手里的冰棍棍儿都忘了扔。随即，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突兀的爆笑猛地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刘昱辰！！你……你喝我水了？！哈哈哈！那是我喝过的啊！你……你……哈哈哈哈！间接接吻啊你懂不懂！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像一串炸雷，毫无顾忌地在空旷下来的操场上空回荡，惊起了远处树梢上归巢的几只麻雀。周晓雯先是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指着刘昱辰，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刘昱辰！你完了！你完了！知夏的口水好喝吗？”
“就是就是！贺知夏，这必须让他负责啊！”旁边还没走的几个男生也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连一向安静的王旭，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刘昱辰只觉得“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热浪从脖子根直冲头顶，瞬间把他整个人都烧透了！他刚才心里那点微妙的悸动，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间接接吻”和随之而来的哄笑炸得粉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尴尬和羞耻。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我……我不是……我不知道……”他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烫得能煎鸡蛋。他慌乱地看向贺知夏，想解释自己真的只是太渴了没想那么多。
然而贺知夏还在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指着刘昱辰，那眼神里除了促狭的笑意，似乎还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别的、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澜，快得让人抓不住。那情绪让她的笑声在某个瞬间，似乎带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不同于纯粹玩笑的慌乱尾音。
夕阳沉沉地坠向远方的教学楼顶，将两人的影子在操场上拉得很长很长。贺知夏那惊天动地的笑声还在回荡，而刘昱辰僵在原地，脸上红得滴血，心口的位置，却因为那句石破天惊的“间接接吻”和她笑声里那一闪而过的细微异样，而残留着一种陌生而混乱的悸动余波，久久未能平息。那瓶被分享的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想象中要绵长。王旭看着好友窘迫的样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自己刚买的矿泉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