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实验楼后废弃小仓库的“秘密基地”最终成了贺知夏念念不忘却未能成行的探险。邵清如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班级里某些蠢蠢欲动的心不在焉,一次突击检查后,藏匿的漫画和过期饮料被彻底清理,连带着那扇虚掩的破门也被后勤处钉上了几颗粗壮的钉子。贺知夏得知消息时,对着刘昱辰发出了长达五分钟的、充满遗憾的“哀嚎”,控诉他“情报”提供得太晚,浪费了一个绝佳的冒险机会。刘昱辰只能摸着鼻子,听着她夸张的叹息,心里却莫名有点庆幸——要是真被她闯进去,谁知道这位“小太阳”又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王旭对此只是耸耸肩,表示“意料之中”。

初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黑板右上角的中考倒计时数字,每一天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它的迫近,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硝烟味,试卷、练习册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将每个人的课桌都堆砌成小小的堡垒。邵老师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里的期许和凝重也日益加深。

贺知夏的辅导进入了“攻坚”阶段。她不再满足于让刘昱辰“偷”句子,开始逼着他“造”句子。每天午休前十分钟,成了雷打不动的“成语/修辞造句小灶”。

“刘昱辰!快,‘胸有成竹’!造个带动作描写的!”贺知夏把一本翻得卷边的成语词典拍在两人课桌中间,指尖点着词条,眼神锐利得像监考老师。

刘昱辰抓耳挠腮,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半天憋出一句:“他……他胸有成竹地……写作业?”

“噗!”贺知夏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引来周围几个奋笔疾书同学的侧目,连后排安静看书的王旭都抬头看了一眼。“刘昱辰!你这‘胸有成竹’是写作业写出来的吗?气魄呢?画面感呢?重来!要像你带球过人,晃倒一片后卫那种气势!”

刘昱辰苦着脸,努力回想足球场上的感觉:“……他胸有成竹地站在罚球点,目光如炬,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他和脚下那颗黑白相间的足球……”

“哎!这就对了嘛!”贺知夏眼睛一亮,立刻拿起红笔在他草稿纸上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看!把感觉具象化!记住这种感觉,用到作文里去!”她笑起来,带着点“孺子可教”的欣慰,那笑容在堆满试卷的课桌间,像一束穿透阴霾的光。刘昱辰看着那个红五星,再看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点被“逼”出来的烦躁,竟奇异地化开了一丝甜意。王旭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又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藤蔓。一次模拟考后,刘昱辰看着自己数学卷子上鲜红的“112”和语文卷子上依旧挣扎在及格线边缘的“72”,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数学课上被老师重点表扬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语文成绩带来的沉重枷锁。他烦躁地将两张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桌肚最深处,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趴在了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只想把自己藏起来,隔绝外面的一切声音。

周围是考后特有的喧嚣——对答案的争论、成绩理想的欢呼、失利的叹息。这些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戳了戳他埋在臂弯里的胳膊。

刘昱辰闷闷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贺知夏就坐在旁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大笑或者咋咋呼呼。她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近乎严肃的表情,眉头微微蹙着,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的认真。

“喂,”她的声音也放得轻缓,不再是平日里的高亢,像怕惊扰了什么,“数学考那么好,干嘛还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她歪了歪头,目光扫过他塞卷子的桌肚,“因为语文?”

刘昱辰没吭声,算是默认。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沮丧的情绪堵在喉咙口。

贺知夏沉默了几秒,忽然站起身。刘昱辰以为她要出去,却见她走到教室后面,踮起脚尖,从窗台上放着的、属于她自己的那盆小小的、叶片肥厚的绿萝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片最饱满、最鲜亮的叶子。她走回来,把那片带着清新水汽的绿萝叶子,轻轻放在了刘昱辰摊开的、空无一字的语文笔记本上。

碧绿的叶片,在惨白的纸页上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看,”贺知夏用手指点了点那片叶子,声音恢复了点平时的活力,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它刚来的时候,也就这么一小点,蔫蔫的。我天天给它浇水,让它晒太阳,它自己呢,也拼命地长啊长。你看现在,是不是又大又绿?”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昱辰,“刘昱辰,你又不笨。数学能学好,说明你脑子够用。语文呢,就像这片叶子,缺的就是时间、方法,还有……你自己使劲儿往上长的劲儿。急什么?离中考还有日子呢!一次考砸就趴窝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在球场上被铲倒了还能嗷嗷叫着爬起来的刘昱辰!”

她的话像一阵带着暖意的风,吹散了刘昱辰心头的阴霾。他怔怔地看着笔记本上那片鲜活的绿意,又抬头看向贺知夏。她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眼神明亮而坚定,像个小太阳,驱散了他心底的颓丧。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四肢百骸,让他重新挺直了脊背。是啊,急什么?他抓起笔,用力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贺知夏传递过来的那股劲儿也吸进去。

“知道了,”他低声说,声音还有些哑,却透着一股重新凝聚的力量,“谢谢……贺老师。” 那句“贺老师”叫得有点别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贺知夏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她标志性的、灿烂得过分的笑容,还带着点小得意:“这还差不多!赶紧的,订正!错题本拿来我检查!” 周晓雯也凑过来,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加油啊刘昱辰!”

***

模拟考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又一个消息如同重磅炸弹在班会课上炸开。邵老师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晰地宣布:“同学们,下周三、周四,进行本学期最后一次月考。这次月考的成绩和排名,可以很权威的作为高中报考的依据,大家务必重视起来。

“高中报考”几个字将同学们欢声笑语的日常生活拉回到战争前夕。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课桌下涌动,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有渴望,有焦虑,有跃跃欲试,也有自知无望的黯然。

刘昱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贺知夏。她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眼神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显得有些凝重。一中实验班……对她这样的顶尖学生来说,是志在必得的目标吧?那自己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桌肚里那张揉皱的语文卷子,心里沉甸甸的。王旭也放下了手中的书,眉头微皱,显然也在思考这个消息的分量。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刺破了夜晚的宁静。初夏的夜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和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拂过空旷的操场。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疏朗,一轮弯月斜斜挂在天边,洒下清冷朦胧的光辉,给教学楼、单杠和静默的篮球架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刘昱辰和贺知夏推着自行车,并肩走出校门。喧嚣了一天的校园渐渐沉入寂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王旭推着车默默地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白天月考带来的压力,似乎被这静谧的夜色稀释了一些,却又沉淀成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压在心头。两人都沉默着,似乎各自想着心事。

走到校门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在月光下摇曳。贺知夏忽然停住了脚步。刘昱辰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着她。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弯清月,侧脸线条在月色下显得柔和而认真。晚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转过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刘昱辰。

“喂,刘昱辰,”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了白日里的咋呼,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郑重的平静,“下个月月考……我们一起拼一把吧?”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然后……然后我们一起考一中!怎么样?”

她的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宣告,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和热情。她微微扬着下巴,仿佛在向他发起一个关乎未来的挑战。

刘昱辰的心跳,在听到“一起考一中”这几个字时,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剧烈地鼓动起来。像一颗沉寂已久的小石子被投入深潭,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抑制的涟漪。一中,是他们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也是无数初中生的梦想彼岸。而“一起”……这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点亮了前方模糊而沉重的路途。

月光落在贺知夏的眼睛里,映出他有些呆怔的倒影。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如此坚定,充满了对他——或者说,对他们——未来的某种期许和信心。那股熟悉的、被她点燃的力量感再次涌遍全身,冲散了试卷堆积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挺直了背脊,迎上她灼灼的目光。所有的犹豫和不确定,在她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好!”刘昱辰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在寂静的月夜里掷地有声,“一起考一中!说定了!”

贺知夏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那熟悉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像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的阳光。她伸出小拇指,在月光下晃了晃:“拉钩!”

刘昱辰也笑了,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她的。指尖相触的瞬间,带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两人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轻轻晃了晃,仿佛完成了一个无比庄重的仪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贺知夏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笑意和某种沉甸甸的承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老槐树的影子温柔地笼罩着树下两个拉着勾的少男少女。他们身后的校园陷入沉睡,而前方,通往中考和未来的路,似乎因为这月下简单的约定,被某种明亮而温暖的东西照亮了轮廓。那份始于一瓶水的悸动,在棋局的交锋和秘密的交换中悄然生长,此刻,在这朦胧的月色下,被郑重地赋予了清晰的方向和沉甸甸的分量——一个关于并肩同行的约定。刘昱辰握紧了车把,感觉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心口的位置,却像被那月光和她的笑容,同时点燃了一簇小小的、却无比坚定的火焰。不远处的王旭,看着月光下拉勾的剪影,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祝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