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处吧。”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小的火种,“噗”地一声,在刘昱辰的心底点燃了一场短暂、绚烂却注定仓促的烟火,名为“初恋”。最初的狂喜如同最盛大的金色烟花轰然炸开,瞬间吞噬了他整个混沌闷热的暑假夜空。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都泛了白,屏幕上那简单的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他咧着嘴,像个傻子一样在房间里无声地蹦跳了好几圈,拖鞋拍打地板发出沉闷的“啪嗒”声。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不真实的糖霜味,窗外聒噪的蝉鸣此刻听来,都成了激昂澎湃的交响乐章,一声声都在为他奏响赞歌。

他迫不及待地点开贺知夏的朋友圈,那个咧嘴大笑的卡通太阳头像,此刻在他眼里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图案。他郑重其事地点进备注,删掉“贺知夏”,指尖带着虔诚,输入:“ 夏”。想了想,又删掉,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女朋友 ”。这三个方块字在屏幕上跳出来的一刹那,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热流猛地涌上头顶,烧得他脸颊耳根一片通红。他深吸一口气,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删删改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满腔汹涌的话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笨拙地挤出一句裹挟着十二万分小心和雀跃的:

“早!女朋友!”

发送。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眼睛瞪得酸涩也不敢眨一下,死死锁住屏幕顶端的那个地方——“对方正在输入…”。

那行字出现了,像希望的信号灯。

然后,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屏幕陷入一片沉寂的死水。

十分钟。窗外的蝉鸣开始恢复它原本的聒噪,甚至显得有些刺耳。半小时。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固执的、缓慢移动的金色光斑,空气里的甜味不知何时散尽了,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刘昱辰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的糖浆,一点点僵硬、凝固。雀跃的心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咻咻地往下沉,被一种冰凉粘稠、名为“等待”的焦虑死死攥住。他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干嘛呢?”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 幽灵般闪现,又倏忽消失。回复冷冰冰地弹了出来:

“刚醒。有事?”

三个字,像三颗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小石子,精准地、带着寒气,“啪嗒啪嗒”砸在刘昱辰滚烫的心尖上。女朋友?有事?这疏离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连个表情符号都吝啬,和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恋爱该有的黏糊甜蜜和雀跃分享,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真空地带。

“没……没什么事。” 刘昱辰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笨拙得像不属于自己,每一个字都敲得无比艰难,脸颊烧得更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自取其辱的坦诚,“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哦。” 贺知夏的回复依旧简洁得像电报。隔了几秒,又吝啬地甩过来一句,“没话就别说了呗。省流量。”

“……”

“省流量”。刘昱辰盯着这三个字,感觉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混合物,从头顶凉到脚心,连指尖都冻麻了。胸腔里那股刚刚还沸腾滚烫的热情,连同他笨拙捧出的真心,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名为“贺知夏式理性”的铜墙铁壁,“哗啦”一声,碎得无声无息,连点回声都没有。他握着手机,那冰冷的玻璃屏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丢开舍不得,握着又烫得心慌。王旭约他出去拼模型,他魂不守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不存在的图案,目光每隔几秒就飘向那沉默的手机屏幕,连王旭递过来的零件都差点接空。王旭看了他一眼,默默把一杯冰水推到他手边,什么都没问。

接下来的几天,刘昱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热的焦虑和自我怀疑漩涡。

他像个被逼到绝境的蹩脚编剧,每天对着空白的对话框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构思开场白,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无意义的痕迹。

“今天好热啊,感觉柏油路都要化了,你那边呢?”(发完他就后悔了,这跟查天气预报APP有什么区别?)

“吃饭了吗?吃的啥?听说东门新开了家麻辣烫……”(发出去他就恨不得撤回,这跟查户口大妈有啥两样?)

“刷到一个超搞笑的猫猫视频!分享给你![链接]”(满怀期待地发送。石沉大海。两个小时后,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他心跳加速点开,屏幕上孤零零躺着一个仿佛带着冰碴的:“哈哈。”)

贺知夏的回应永远简短得像电报、延迟得像跨洋信件,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敷衍。偶尔他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在对话框里敲下“晚上要不要出来走走?”,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犹豫挣扎半天,一闭眼按下去,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那千篇一律、冰冷坚硬的“太热了”、“不想动”、“有事”。那个在初三篮球赛上为他声嘶力竭呐喊助威、在棋盘旁狡黠追问他秘密、在朦胧月色下拉勾约定未来的鲜活女孩,仿佛被一个冷静、疏离、惜字如金、包裹在无形冰壳里的陌生人彻底取代了。

刘昱辰开始像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疯狂地在搜索引擎里键入“怎么和女朋友聊天不冷场”、“恋爱初期聊什么话题能增进感情”、“如何避免尬聊显得自然”。网页上充斥着各种粉红泡泡的甜蜜段子和油腻套路,看得他眼花缭乱,胃里一阵翻腾,却感觉更加无所适从。那些甜腻的套路用在贺知夏身上?他光是想象一下自己对着那个灰色卡通太阳头像说出“宝,我今天去输液了,想你的夜”的场景,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得脚趾抠地。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努力练习嘴角上扬的弧度,练习轻松随意的语气:“嘿,干嘛呢?”,可一打开那个沉寂的聊天框,看到那个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太阳,所有的练习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干巴巴的“早”、“吃了吗”、“在干嘛?”,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的试探和快要溢出来的沮丧。王旭看着他魂不守舍、连可乐罐都捏扁了的样子,只是默默又递给他一杯冰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对他无声的叹息。

第七天傍晚,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熔化的铜盘,把天空和云层染成一片浓烈到近乎悲壮的橘红。刘昱辰在球场上疯跑了一通,汗水浸透了T恤,黏腻地贴在背上,心跳如鼓,肺部火烧火燎。运动带来的短暂放空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他冲了个冷水澡,冰凉的水流激得他一哆嗦,混沌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一点。他胡乱擦着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坐到书桌前。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他的目光——界面停留在和贺知夏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下午三点多发的“在干嘛?”,孤零零地悬在屏幕最底端,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无人问津。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长久积压的挫败感、无法理解的不甘心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愤怒,像火山熔岩般猛地冲上头顶!他受够了!受够了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探!受够了这死水一潭的沉默!受够了像个傻子一样对着空气表演!他猛地抓起手机,湿漉漉的头发甩下水珠滴在屏幕上,手指带着点发泄的、近乎自毁的力道,不管不顾地、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几乎是吼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狠狠按下了发送键:

“贺知夏!咱们能不能好好聊聊天啊!别这么冷淡行不行?!我想跟你生猴子!!”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刘昱辰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巨大的、灭顶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冲到了脸上,耳膜嗡嗡作响!他在说什么?!“生猴子”?!这种网上看来的、轻佻又低俗、莫名其妙又猥琐的烂梗!他怎么会蠢到、疯到把这种东西发给贺知夏?!!脑子是被球砸坏了吗?!!

他手忙脚乱地去点那个小小的“撤回”按钮,指尖因为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抖得像筛糠,第一次竟然点偏了!他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手指再次戳向那个救命按钮——晚了!屏幕上方那个代表撤回时限的小小沙漏图标,冷酷无情地消失了。

完了!彻底完了!

刘昱辰绝望地把滚烫的手机“啪”地一声狠狠扣在冰冷的桌面上,双手死死捂住烧得能煎鸡蛋的脸,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呜咽,整个人恨不得立刻蜷缩进地缝里,或者原地蒸发掉!完了!他在贺知夏心里,大概已经从那个有点笨拙但还算真诚的追求者,直接降维打击成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猥琐变态!形象彻底崩塌粉碎!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粘稠得无法流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死寂中煎熬。窗外的蝉鸣声浪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疯狂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震耳欲聋地轰鸣,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被压在桌面下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如同丧钟般的震动。

嗡——

刘昱辰的心脏也跟着这震动狠狠一抽,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像是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壮,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掀开了那仿佛重若千斤的手机。

屏幕上,贺知夏的回复像一排排冰冷的子弹,带着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惊愕、恐慌和……浓烈的嫌弃,密集地扫射出来:

“???????????” (一排密集的问号,像无数个瞪大的眼睛)

“刘昱辰你疯了吧??????” (直呼其名,充满难以置信)

“别搞哥们!!!!!” (“哥们”二字像两把刀)

“别吓我!!!!!” (恐惧感扑面而来)

“我害怕!!!!!!!!!!” (最后这个“我害怕”,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和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和自尊!)

对话框顶端,“对方正在输入…” 疯狂地、神经质地闪烁着,速度快得令人心慌,仿佛贺知夏的极度震惊、慌乱甚至可能还有一丝恶心,正通过这疯狂跳动的光标,清晰地传递过来。刘昱辰的心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的最深处,冰冷刺骨,一片死寂。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脑补出屏幕那头的情景:贺知夏肯定瞪圆了眼睛,嘴巴张成一个O型,脸上写满了“这人是不是被外星人附体了?”或者“他脑子绝对被球砸坏了!”的惊恐和嫌恶。旁边的周晓雯八成也凑过去看了,然后两人交换一个震惊又无语的眼神……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新的信息才带着一种强装的、却更显冰冷的平静弹出来:

“刘昱辰,我们这样不行。” (宣判开始)

“太奇怪了。” (定性)

“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谈恋爱。” (理由一:主观未准备好)

“而且马上要上高中了,学业很重要。” (理由二:客观现实)

“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最终判决)

“算了吧”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柄千钧重锤,带着冰冷的回音,轰然落下,将这场仅仅维持了可怜巴巴十天的、名为“初恋”的彩色肥皂泡,砸得粉碎,连一点水汽都没留下。

没有预想中的争吵,没有撕心裂肺的眼泪,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可以称之为“开始”或“结束”的仪式。它开始于七夕深夜一句孤注一掷、耗尽勇气的“我喜欢你”,却以一种极其荒诞和惨烈的方式,结束于一句愚蠢透顶的“生猴子”引发的惊恐海啸,和一句冷静到残酷的“算了吧”。

刘昱辰呆呆地看着屏幕,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失神、苍白、写满巨大羞耻和茫然的脸。指尖冰凉麻木,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试图在这空白的十天里挖掘一点甜蜜的瞬间,搜寻一点值得珍藏的回忆碎片。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笨拙如小丑般的问候和她冷淡如机器人的回应;只有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找话题的窘迫和她那“省流量”三个字带来的透心凉;以及最后这愚蠢至极、堪称史诗级灾难的“生猴子”社死现场,成了这段关系唯一的、也是最刺眼的“高光时刻”。

他甚至……连她的指尖,都未曾触碰过一下。

那个在操场上为他呐喊助威、在棋盘旁狡黠追问秘密、在月下拉勾约定未来的女孩,在成为他“女朋友”的短短十天后,用一句带着颤抖的“我害怕”和一句冠冕堂皇的“学业重要”,轻而易举地收回了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身份,把他重新推回了那个安全的、名为“哥们”的标签之后……或者说,一个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需要警惕的陌生人位置。

窗外,夏夜的风裹挟着白日未散的燥热余温吹进来,带着楼下谁家炒菜的油烟味,吹动了书桌上摊开的物理试卷一角。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单调而永恒。刘昱辰慢慢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那个刺眼的屏幕按灭。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昏暗。那场始于夏风温柔吹拂、盛于七夕烟火璀璨的短暂幻梦,彻底熄灭了。只留下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在心肺,和满地的、冰冷刺骨的、名为尴尬、羞耻和巨大失落的灰烬。他重重地趴倒在桌子上,把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脸颊紧紧贴在冰凉光滑的桌面上,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冷却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羞耻感。这个夏天,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寂静,又如此……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被按灭的手机屏幕,再次微弱地亮起,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汗湿的鬓角。是王旭的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出来走走?”

刘昱辰看着那行字,死寂冰冷的心湖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一丝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灰烬,涌了上来。他吸了吸鼻子,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摸索着,艰难地、颤颤地回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