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晨风已褪去盛夏的燥热,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周一清晨,市一中操场上,深蓝与白色相间的校服海洋整齐排列,准备迎接新一周的升旗仪式。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露水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气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新一周开始的紧绷感。
刘昱辰站在高一(2)班的队伍中段,目光有些放空地落在主席台旁随风轻扬的国旗上。他下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塑胶跑道上的一粒小石子,思绪飘忽。
“喂,站直点,老班盯着呢。”旁边的王旭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李老师正站在队伍前方,目光如雷达般扫视着全班,确保每个人都符合升旗仪式的庄重要求。
刘昱辰立刻挺直了脊背,收回放空的目光。就在这时,前方队伍开始按照年级指令,缓慢地向前移动,准备进行升旗前的整队调整。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微微涌动起来。
刘昱辰跟着人流向前挪动。他前面是几个个子稍矮的女生,正小声交流着什么。他尽量保持着距离,避免靠得太近。然而,就在队伍行进到一个略微倾斜的坡面时,后面不知是谁没站稳,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连锁反应般地撞到了刘昱辰的后背。
“哎哟!”刘昱辰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保持平衡,但慌乱之中,左手手肘猛地撞在了前面一个女生的某种柔软——屁股。那触感隔着薄薄的秋季校服布料,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温热和弹性。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立刻从前面响起。
刘昱辰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巨大的尴尬和慌乱瞬间淹没了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后面有人撞我…”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带着明显的窘迫,同时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慌乱地抬头,想看清被自己撞到的是谁,好再次郑重道歉。目光触及的瞬间,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贺知夏
她就站在他斜前方一步之遥的位置,此刻正侧过半个身子,扭过头来看他。她剪短后的栗色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大概是刚才被撞的。那双熟悉的杏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被冒犯的薄怒。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脸上,甚至能看清她因为惊怒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口,还有瞬间从白皙脖颈蔓延到耳根的绯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操场上嘈杂的背景音——老师维持秩序的声音、同学们小声的议论、风吹过旗杆的呜呜声——似乎都在这一刻退得很远。刘昱辰的世界里只剩下贺知夏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对…对不起!贺知夏!”刘昱辰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真的不是故意的!后面有人推…”他急切地想解释清楚,生怕她误会自己是那种猥琐的登徒子。
贺知夏的嘴唇紧紧抿着,那抹绯红从耳根蔓延到了脸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未消的愠怒,有被冒犯的不适,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堪,以及…一种“怎么又是你”的无奈。最终,她猛地转回头去,只留下一个绷得笔直、带着明显抗拒意味的背影。高马尾倔强地甩动了一下,像一道无声的警告。站在贺知夏旁边的周晓雯也回过头,皱着眉看了刘昱辰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满和护短。
刘昱辰僵在原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尴尬的倒刺。王旭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你这运气…”
升旗仪式接下来的过程,对刘昱辰来说如同漫长的酷刑。国歌嘹亮,国旗冉冉升起,但他只觉得阳光刺眼,校服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贺知夏那个震惊、愠怒又带着难堪的眼神,还有那个迅速转过去的、充满抗拒的背影,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感觉周围所有同学的目光似乎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和窃笑。他甚至能想象到周晓雯正在跟贺知夏小声吐槽他的“流氓行径”。他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祈祷仪式快点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解散,人群像退潮般涌向教学楼。刘昱辰几乎是落荒而逃,低着头快步疾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尴尬之地。王旭跟在他身边,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喂,刘昱辰!”刚走到教学楼楼梯口,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是孙晓晓。她小跑着过来,丸子头随着步伐一颠一颠,脸上带着惯常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刚才操场上那场小小的风波。“早上好!今天第一节是语文课,别忘了我们的‘互助协议’哦!我昨晚预习那篇古文,头都大了!”
她阳光的笑容和轻松的语气,像一阵微风,稍稍吹散了刘昱辰心头的阴霾和尴尬。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没忘。” 看着孙晓晓充满活力的样子,他不禁又想起贺知夏刚才冰冷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窒闷。
午休时间,教学楼里难得的安静。大多数同学都趴在桌上休息,或者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轻声聊天。刘昱辰和王旭刚从食堂回来,准备回教室趴一会儿。
刚走到2班教室后门,就看见走廊拐角处,他们班的地理课代表陈宇,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平时说话有点结巴的男生,正拦在孙晓晓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得有些笨拙的粉色小盒子,脸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红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刚入学就喜欢上你了,看到你就像温带海洋性气候一样让人舒服,你…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孙晓晓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拿着刚洗好的水杯,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滴。她看看陈宇手里的盒子,又看看他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脸颊也微微泛红。
“呃…陈宇同学,谢谢你…”孙晓晓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她努力想组织语言,不想伤害对方,“你…你人很好,地理也特别厉害!但是…但是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没…没考虑过这些事…” 她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陈宇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拿着盒子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关系…打扰了…” 说完,他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开了,留下孙晓晓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
刘昱辰和王旭目睹了全过程。王旭推了推眼镜,低声道:“勇气可嘉,可惜方向不对。” 刘昱辰看着孙晓晓略显困扰的样子,不知怎的,刚才在操场上的尴尬和此刻眼前的情景交织在一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走上前,故意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对孙晓晓说:
“我嘞个温带海洋性气候啊,这就有人表白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试图活跃下气氛,也驱散点自己心里的沉闷,“怎么样,感觉如何?”
孙晓晓正有些懊恼,听到刘昱辰的调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去你的!烦死了!莫名其妙!” 她跺了跺脚,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红晕。
刘昱辰看着她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心底那点促狭的念头更盛,几乎是没过脑子,一句玩笑话就脱口而出:“唉,那你看我行不?我数学好,教你做题不含糊,帮你提高成绩,怎么样?” 他说完还故意朝她眨了眨眼,一副“考虑一下”的痞痞表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刘昱辰自己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轻佻,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操场那场大尴尬之后。他有点后悔,生怕孙晓晓误会或者生气。
果然,孙晓晓猛地转过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她的脸颊更红了,这次是气的。她双手叉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斩钉截铁的拒绝:
“你?!刘昱辰?!” 她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嫌弃,“你省省吧!长得跟个粑粑似的,我看你是被早上的太阳晒昏头了!想当我男朋友?除非你能穿越回唐朝,替我写篇《滕王阁序》出来!否则门儿都没有!窗户也给你钉死!”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还用力地“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她这番夸张的反应和“严词拒绝”非但没有让气氛变得尴尬,反而因为其过于戏剧化和不切实际(穿越唐朝写《滕王阁序》)而显得格外搞笑。刘昱辰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旭也在一旁忍俊不禁地推了推眼镜。
孙晓晓看着他们笑,自己绷着的脸也维持不住了,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最后也跟着“咯咯”地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用拳头轻捶刘昱辰的肩膀:“笑什么笑!不许笑!烦人!”
这场由表白引发的意外插曲,反而因为孙晓晓这通毫无杀伤力的“严词拒绝”和刘昱辰的“不自量力”的玩笑,瞬间消弭了之前的紧张和尴尬。笑声在午休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也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轻松。刘昱辰感觉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笑声冲淡了不少。他看着孙晓晓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鼻梁上挤出几道可爱的小皱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开朗、直接、不矫情做作的朋友在身边,真好。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刘昱辰止住笑,揉了揉被孙晓晓捶过的肩膀,“说正经的,孙老师,下午放学后,‘作文特训营’第一课,能开张不?我这‘白开水煮白菜’的水平,急需您老拯救啊!” 他故意学着孙晓晓母亲的话调侃她。
孙晓晓也收住笑,下巴一扬,带着点小得意:“哼,知道求教了?行吧,看在你数学辅导还算尽心的份上,本大师就勉为其难指点你一二!放学后图书馆见,记得带上你的‘白菜’!” 她特意强调了“白菜”两个字,又引来一阵低笑。
傍晚的图书馆沐浴在金色的夕照里,空气中浮动着纸张和油墨的沉静气息。靠窗的位置,刘昱辰和孙晓晓相对而坐。桌上摊开的是刘昱辰的作文本和孙晓晓带来的几本优秀作文选。
孙晓晓进入“老师”角色很快,表情认真,指着刘昱辰上周写的一篇议论文:“你看这里,‘我们要努力学习,报效祖国’,立意是好的,但太口号化啦,像喊标语。” 她拿起红笔,在句子下面划了条线,“议论文要有血肉!要有论据支撑!比如这里,你完全可以举个具体例子,像钱学森放弃国外优厚待遇回国效力,或者袁隆平爷爷田间地头搞科研,这不就生动有力多了?”
刘昱辰看着她在自己干巴巴的句子旁添加上具体的例子,确实感觉整段话立刻有了灵魂。他点点头,虚心受教:“有道理。那我以后多积累点素材。”
“还有这里,”孙晓晓翻到另一页,“这个比喻,‘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太老套啦!所有人都这么写!能不能有点新意?” 她歪着头想了想,眼睛一亮,“比如…时间像个调皮的小偷,趁我们不注意,就把我们口袋里的青春硬币一枚枚摸走?” 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怎么样?虽然有点幼稚,但比你那个流水有意思吧?”
刘昱辰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带点小得意的表情,忍不住也笑了:“嗯,是比你妈说的‘白开水煮白菜’强点。” 他故意逗她。
“喂!刘昱辰!” 孙晓晓作势要打他,压低声音嗔怪道,“不许提这个!在图书馆呢!”
两人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里,一个认真教,一个虚心学,偶尔因为一个有趣的比喻或观点低声讨论,甚至忍不住笑出声,引来旁边同学不满的目光,又赶紧捂住嘴道歉。窗外的夕阳一点点下沉,将两人的身影在书桌上拉长。刘昱辰发现,孙晓晓在讲解时,逻辑清晰,表达生动,完全不像她自己说的“作文很差”,她只是缺乏一些技巧和自信。而教别人,似乎也让她对自己的知识有了新的梳理和肯定。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孙晓晓合上作文本,伸了个懒腰,丸子头有些松散,“刘同学悟性尚可,假以时日,定能摆脱‘白菜’行列!”
“谢孙大师指点!” 刘昱辰也笑着收拾书包。走出图书馆,凉爽的晚风吹拂在脸上,带着草木的清香。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校园小径上,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
“喂,刘昱辰,”孙晓晓忽然开口,声音轻快,“其实,今天早上在操场…我好像看到一点。” 她没具体说看到什么,但刘昱辰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他和贺知夏那场尴尬的意外。
刘昱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别提了…倒霉催的。”
“嗯,”孙晓晓点点头,没追问细节,只是侧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不过,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温热的石子,投入了刘昱辰的心湖。在经历了贺知夏冰冷眼神的刺伤后,这份来自新朋友的信任和理解,显得格外珍贵。他心头一暖,那些尴尬和郁闷似乎真的被晚风吹散了不少。
“我滴妈谢谢孙同学了。” 他欲哭无泪,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谢什么!” 孙晓晓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们是战友嘛!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目标是——”她故意拉长声调,模仿自己书桌上的便签,“——追上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在宁静的校园暮色中传开。银杏树叶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打着旋儿飘落。走到分岔路口,孙晓晓挥挥手:“明天见!记得做数学作业!我要检查的!”
“知道了,孙老师!” 刘昱辰笑着回应。
看着孙晓晓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刘昱辰脸上的笑意久久未散。升旗仪式的尴尬阴霾似乎已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和释然。他抬头望向天空,晚霞绚烂。虽然他和贺知夏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依然存在,但生活似乎并未因此停滞。新的友谊在萌芽,新的目标在召唤(比如摆脱“白菜”作文),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己”或许还遥不可及,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在路上跌跌撞撞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秋意的空气,迈开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灯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向前延伸的影子。这一天,充满了意外的涟漪,却也让他更清晰地触摸到了某些温暖的边界——关于友谊,关于信任,关于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