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课的随堂小测验,成了刘昱辰“愚公移山”计划的第一次实战检验。
试卷发下,不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等高线迷宫,而是一道关于东亚季风的综合题:
> **材料一**:上海7月盛行东南风,1月盛行西北风,年降水量1200mm以上。
> **材料二**:孟买6-9月降水量占全年80%以上。
> **问题**:比较两地季风类型、成因差异及对农业生产的主要影响(12分)。
刘昱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眼前瞬间闪过昨天傍晚图书馆里,孙晓晓在草稿纸上画下的歪扭陆地海洋图,还有她拔高的嗓音:“高压吹向低压!懂了吗?环流就是这么个‘环’法!”那些死记硬背的“海陆热力性质差异”、“气压带风带季节性移动”的枯燥名词,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与孙晓晓夸张的手势和眼前上海、孟买的地理位置重叠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
> **上海**:亚热带季风气候。成因:巨大**海陆热力性质差异**。夏季(7月)陆地(亚欧大陆)升温快形成**低压中心**,海洋(太平洋)相对高压,风从海洋吹向陆地(东南风),带来丰沛降水;冬季反之(西北风),降水少。影响:雨热同期,利于水稻等作物生长;但降水变率大,易发旱涝。
> **孟买**:热带季风气候。成因:**气压带风带季节性移动**(南亚季风)。夏季(6-9月)太阳直射点北移,**赤道低压带**北移至印度半岛,吸引南半球东南信风越过赤道偏转为**西南季风**,带来极大量降水(雨季);冬季受**东北信风**控制,干燥(旱季)。影响:降水高度集中雨季,利于需水多的作物(如水稻);但旱季缺水严重,且雨季易发洪灾。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格外清晰。刘昱辰几乎能感觉到孙晓晓画的那股“高压吹向低压”的风,正带着太平洋的水汽吹过上海,也能想象南半球的信风是如何在赤道转向,化为铺天盖地的西南季风席卷孟买。当最后一个句号落下,他竟有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畅快感。虽然不敢保证满分,但至少,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了风的轨迹,而不是在乱麻里挣扎。
讲台上,地理老师张老师快速批改着刚收上来的测验卷。当看到刘昱辰那份时,他推了推眼镜,笔尖在答案要点上快速划过,最终在“海陆热力性质差异”、“气压带风带移动”等关键词旁打了几个勾,在卷首写下一个鲜红的“10”。他抬头,目光在教室里搜寻,最后落在后排正紧张地揪着后脑勺头发的刘昱辰身上,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宣布:“刘昱辰,10分。对季风成因和影响的理解很到位,进步显著。” 那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二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几道惊讶的目光。刘昱辰猛地抬头,撞上老师肯定的视线,脸上瞬间腾起一片滚烫,下意识地又去抓后脑勺,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心里那沉甸甸的石头,似乎被这10分撬开了一丝缝隙。
四楼,物理实验室的空气却凝固得像一块冰。
实验台上,电流表、电压表、滑动变阻器、几个阻值不同的电阻杂乱地连接着。贺知夏盯着眼前这个被称为“伏安法测电阻”的电路,眉头拧成了死结。实验步骤和要求清晰地写在黑板上,但那些导线在她眼里如同纠缠不清的毒蛇,电流表电压表的指针轻微颤动着,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
“贺知夏,你这组数据怎么回事?”年轻的物理老师皱着眉走过来,指着她记录本上电压值跳跃巨大、电流值却几乎不变的几组数据,“电压在变,电流几乎不变?你这测的是电阻?你这测的是绝缘体吧!连接点检查了吗?电表量程选对了?滑动变阻器接法对不对?” 老师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不耐烦。周围的同学早已测完,开始整理器材,细碎的议论声和收拾东西的碰撞声像针一样扎在贺知夏的神经上。
“我…我再检查一下。”贺知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拔插导线,指尖冰凉还带着汗,滑腻腻的。越是着急,越是出错。一根导线从接线柱上松脱,她慌乱地去按,手肘却不小心扫到了实验台边缘那个贴着小太阳的蓝色水杯。
“哐当——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骤然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水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淡蓝色的碎片和未蒸发的水渍狼藉一片。贺知夏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狼狈不堪的物理成绩和努力。那个陪伴了她三年的、象征着她“太阳”人格的水杯,此刻像她摇摇欲坠的自信一样,碎得彻底。实验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同情或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热闹的意味。巨大的难堪和挫败感瞬间将她淹没,物理老师后续的询问和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猛地蹲下身,几乎是徒劳地想去拢那些碎片,指尖却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
“别用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赵修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他动作利落地将大块的碎片扫起,又细心地用纸巾吸掉水渍,全程没有看贺知夏,也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是低声说:“小心点,还有小碎片。” 周晓雯也挤了过来,递给她一张湿纸巾:“知夏,手没事吧?一个杯子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贺知夏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指尖,看着赵修远清理干净的实验台地面,又看了看自己记录本上那几组荒唐的数据,还有眼前依旧一塌糊涂的电路,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酸涩冲上鼻尖。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哑着嗓子对老师和周围的同学说了声“抱歉”,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周晓雯的陪伴下,冲出了实验室。
放学铃响,二班的喧嚣顺着楼梯倾泻而下。刘昱辰和孙晓晓并肩走出教室,讨论着刚刚结束的语文选择题专项练习。
“刘扫雷同志,你今天眼神可以啊!”孙晓晓晃着手里批改过的练习卷,上面选择题的红勾明显多了起来,“‘绝对化词语’这个陷阱,你抓得比我准多了!那题‘必然导致’,我差点又跳坑!”
刘昱辰有点小得意,抓了抓头:“还不是孙大师教导有方,‘抠字眼’神功初成。”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那道关于论证方法的选择题,错得真不应该。‘类比论证’和‘对比论证’我上周不是刚给你梳理过区别吗?‘像…一样’是类比,‘不同于…’才是对比嘛!”
“哎呀!脑子一抽嘛!”孙晓晓懊恼地拍了下额头,“下次一定记住!对了,你地理今天被老师点名表扬了?10分?可以啊刘昱辰!‘愚公’要出头了?”
“侥幸侥幸,正好考到季风了。”刘昱辰嘴上谦虚,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多亏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孙大师的‘高压吹向低压’神论…”
听到温带海洋性气候,孙晓晓笑开花了。
两人说笑着踏上通往一楼的楼梯。刚转过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平台,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是贺知夏。
她低着头,脚步很快,眼圈似乎还有些未散尽的微红,怀里紧紧抱着几本厚厚的书,最上面那本《五三物理》的封面格外刺眼。她显然没料到会在楼梯上遇到人,尤其还是刘昱辰和孙晓晓。猝然撞见,她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鹿。目光下意识地抬起,飞快地扫过刘昱辰的脸,又迅速垂下,落在自己脚尖。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狼狈和一种极力维持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昱辰脸上的笑容僵住,那句“孙大师”的后半截卡在喉咙里。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还有她抱着书时,无意识用右手拇指用力按着左手虎口的动作——那是她初三受伤后留下的习惯性小动作,每当紧张或不安时就会这样。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关切和不知所措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想脱口问一句“你怎么了”。但贺知夏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以及她身边孙晓晓的存在,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牢牢挡住。
贺之夏直接略过了刘昱辰,大概是没看到。
刘昱辰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感觉刚才测验得10分的那点喜悦,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炸起的头发。
“走吧。”孙晓晓轻轻拉了一下他的书包带,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回图书馆?还有一套地理识图题等着你呢,‘愚公’同志。”
晚餐时间。
刘昱辰将那张写着鲜红“10”分的地理小测验卷,小心翼翼地推到了父亲面前。他垂着眼,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审视或更进一步的鞭策。
刘父拿起试卷,目光扫过题目和答案。当看到小卷的满分时,那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刘父放下试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青菜,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前几日的冰冷压力:“嗯。原理能讲清楚,说明是真懂了点门道。不是蒙的。” 他没有看刘昱辰,只是对着碗里的饭说了一句:“路还长,别松懈。”
这简短的、几乎算不得表扬的肯定,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刘昱辰。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父亲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那眼神里的失望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后的、勉强的认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酸涩,猝不及防地冲上刘昱辰的心头,让他喉头哽了一下。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发紧:“嗯,知道了,爸。”
刘母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忙给儿子夹菜:“我就说昱辰知道用功!快吃饭快吃饭,菜都凉了。”
刘父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张试卷,然后端起碗,默默地吃了起来。饭桌上的气氛,虽然依旧沉默,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仿佛有一阵微弱却真实的季风,悄然吹散了连日笼罩的阴霾。刘昱辰低头扒饭,第一次觉得今晚母亲做的排骨,似乎有了点滋味。
城市的另一端,孙晓晓的书桌上,台灯依旧亮着。那本《高中语文选择题专项突破》摊开着,旁边放着一份批改过的练习卷。但她此刻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陷阱选项上。
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停留在和母亲的聊天界面。最新一条是母亲发来的:
> **妈妈**:[图片:几本《高考语文选择题满分攻略》《古文实词1200例》的封面] 书买好了!明天开始,每晚加练一小时选择题!妈妈陪你!105分的基础太不牢了!这次月考目标110+!加油宝贝!
孙晓晓看着那几本花花绿绿、标题夸张的辅导书封面,又看了看自己书桌上那个笑得傻乎乎的卡通手办。手办旁边,依旧贴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追上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劲儿。
她拿起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先是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等高线图,旁边标着“陡坡”、“缓坡”。接着,又画了几个选择题的选项框,在其中一个旁边用力地打了个叉,写上“绝对化词语!”。
画着画着,笔尖停住了。
她想起楼梯间贺知夏那双微红的、带着倔强狼狈的眼睛,还有她怀里那本沉重的《五三物理》。又想起刘昱辰在看到贺知夏时,瞬间凝固的笑容和眼底藏不住的复杂情绪。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里母亲发来的那几本厚厚的“选择题攻略”上。
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她关掉手机屏幕,将脸埋进臂弯里,台灯的光线在她柔顺的头发上晕开一小圈暖黄的光晕。房间里只剩下闹钟指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和她一声几不可闻的、长长的叹息。追上的,究竟是谁的期望?那座名为“自己”的大山,究竟矗立在何方?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