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灯光依旧温暖,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旧书特有的沉静气息,但此刻靠窗那张桌子上的氛围,却与这份沉静格格不入。
“看这里!看这里啊刘昱辰!”孙晓晓压着声音,手指几乎要戳破刘昱辰地理月考卷上那道关于等高线地形图的题目,圆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急,“这条线这么密!说明这里坡度陡啊!陡!懂不懂?陡坡!不是缓坡!你再看旁边这里,线这么稀疏,说明坡度缓!缓坡!这么简单的对应关系,你怎么就绕不过弯来呢?”
刘昱辰盯着试卷上那几道仿佛在跳舞的弯曲线条,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孙晓晓讲得口干舌燥,道理他也听明白了,可那些疏密变化的曲线在他脑子里就是无法清晰地转换成陡峭的山崖或平缓的山坡。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感觉那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我知道密陡疏缓…可这图…它怎么看怎么像一团乱麻线!还有这季风环流…什么海陆热力性质差异…白天吹海风晚上吹陆风…我背是背了,可它到底是怎么‘环’起来的?感觉比王旭拼的那个航模电路还复杂!”
孙晓晓看着他一脸痛苦茫然的样子,又气又好笑,忍不住用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笨死你算了!空间想象力负分!还有,知识点是散的!你得把它们串起来啊!”她抢过刘昱辰的笔,在草稿纸上“唰唰”画起来,“喏,假设这是陆地,这是海洋…白天,太阳晒,陆地升温快,空气膨胀上升,形成低压!海洋升温慢,相对高压!风是不是就从高压(海洋)吹向低压(陆地)?这就是海风!晚上反过来!陆地降温快变高压,海洋降温慢变低压,风从陆地吹向海洋,陆风!懂了吗?环流就是这么个‘环’法!”
她画得简单粗暴,线条歪歪扭扭,但那个“高压吹向低压”的核心原理,配上她生动的语气和手势,像一道微光,勉强刺破了刘昱辰脑子里那团关于季风的混沌迷雾。他盯着那简陋的示意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好像…明白了一点点?”
“一点点?!”孙晓晓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瘫靠在椅背上,丸子头都歪了,“我的刘大学霸,你这地理‘天赋’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怪不得赋分后才61!”她嘴上吐槽,但还是认命地拿起试卷,“算了算了,看来指望你顿悟是不可能了。咱们得制定个‘愚公移山’计划!”
她拿过刘昱辰的错题本,开始梳理:
“第一,空间想象硬伤。死办法:多看图!课本上的,地图册上的,看到吐为止!看到你能在脑子里把等高线立起来!”
“第二,知识点散装,不成体系。我的任务:帮你把气候、洋流、地形这些大块头,梳理成脉络清晰的思维导图,你就负责往框架里填肉(死记硬背那些名称、特点)!”
“第三,练习!疯狂刷基础题!尤其是识图题!我就不信题海战术淹不死你这只‘地理旱鸭子’!”
刘昱辰看着她一本正经地列着“拯救计划”,小脸上满是“任重道远”的凝重,心里的挫败感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甚至有点想笑:“孙大师,您这架势,感觉是要把我回炉重造啊?”
“不然呢?”孙晓晓瞪他一眼,“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下次月考地理再赋个‘惊喜’分,继续稳坐倒数第五的宝座?别忘了你爸的‘殷切期望’!”
提到父亲,刘昱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放学时语文进步的喜悦和地理垫底的沉重交织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默默收起被孙晓晓画满圈圈叉叉的地理试卷和草稿纸,塞进书包。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图书馆的灯显得更加明亮,也照得他心里的忐忑更加清晰。
家里的晚餐气氛果然如预料般沉闷。餐桌上摆着刘昱辰的成绩单复印件——显然是父亲要求的。
刘父沉默地吃着饭,目光偶尔扫过放在桌角的那张纸。当他的视线落在“地理:61(100)”那个刺眼的数字上时,眉头不易察觉地锁紧。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响。
刘昱辰埋头扒饭,味同嚼蜡,感觉那61分像一个无形的烙印,烫得他坐立不安。
终于,刘父放下了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文,89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刘昱辰,“进步很大,值得肯定。”
刘昱辰的心刚提起来一点。
“但是,”刘父话锋一转,手指精准地点在成绩单的“地理”一栏,“61分?赋完分才61?班级42名?”他的声音没有提高,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总分534,班级28名。这就是你选的文科?这就是你‘不三心二意’的结果?”
刘昱辰感觉后背瞬间绷紧了,握着筷子的指节有些发白。他想辩解,想说地理真的很难,想说他已经很努力了,但在父亲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文科生,地理是半壁江山!”刘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识图、定位、分析区域特征,这是基础中的基础!61分,说明你连门都没摸到!连最基本的空间概念和区域认知都没建立起来!这样下去,别说追上什么‘寄予厚望的自己’,你连高考的门槛都够不着!”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稍缓,却更显沉重,“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把该啃的硬骨头啃下来!别想着数学好就能弥补一切!短板不补,桶里的水永远装不满!”
“好了好了,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刘母连忙打圆场,给刘昱辰夹了块排骨,“昱辰语文进步这么大,多不容易啊!地理…地理慢慢来嘛,孩子知道努力就行了。”她又转向刘父,带着点嗔怪,“你也别给孩子太大压力。”
刘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刘昱辰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和期望交织在一起,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刘昱辰心头。他默默地吃着母亲夹来的排骨,味蕾却尝不出任何滋味。桌角那份成绩单,尤其是“地理:61”那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他知道,父亲的话虽然刺耳,但句句在理。地理这座大山,他必须翻过去,没有退路。
与刘昱辰家的压抑不同,孙晓晓家今晚的氛围可谓“甜蜜的负担”。
“晓晓!105分!数学105分!”孙晓晓的母亲,一位妆容精致、语调高亢的中年女士,正拿着那份成绩单,笑得合不拢嘴,用力拍着女儿的肩膀,“我就说我家晓晓开窍了吧!看看!进步了整整10分!还有英语!135分!全班第一!太给妈妈长脸了!”她兴奋地在客厅里转了个圈,“想吃什么?妈妈明天给你做!红烧排骨?还是油焖大虾?新出的那套文具要不要?妈妈明天就给你买!”
孙晓晓被母亲晃得头晕,脸上也洋溢着被认可的喜悦:“妈,轻点轻点!排骨!我要吃红烧排骨!”
“好好好!排骨!”孙母满口答应,目光扫过成绩单,笑容收敛了些,指着语文成绩,“不过晓晓啊,这语文105分…总分是不错,但妈妈听说…”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探寻,“你选择题错了5个?”
孙晓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点点头:“嗯…没看清题…”
“哎呀!这怎么行!”孙母的声调立刻拔高了几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惋惜,“选择题啊!基础分!怎么能错这么多?9个错5个?这太不应该了!要是这5道题做对,你语文不就110多了?总分不就更靠前了?”她开始翻看手机,“不行不行,基础还得打牢!妈妈给你找几本专门练选择题的辅导书,古文实词虚词、现代文阅读选项分析,都得专项突破!周末咱们就去书店买!”
孙晓晓刚因数学英语带来的喜悦,瞬间被母亲这连珠炮似的“关怀”浇熄了大半。她小声嘟囔:“妈…我自己知道学…”
“你知道什么!”孙母打断她,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最近放学老说去图书馆,跟谁一起?是不是那个帮你数学的刘昱辰?”
“嗯。”孙晓晓应了一声。
“帮他?帮什么?”孙母警觉地问。
“帮他看看地理…他地理特别差…”
“地理?!”孙母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你自己的语文选择题还一塌糊涂呢!有那个时间帮他看什么地理,不如多刷两套语文卷子!你看你选择题错那么多,就是练少了!时间要用在刀刃上!帮别人能帮你提高选择题正确率吗?能帮你下次语文多考几分吗?”她语重心长,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孙晓晓心里那点因为帮助朋友而产生的微妙的满足感和坚持,在母亲功利而直接的质问下,变得有些委屈和无力。她看着母亲热切地为她规划着“选择题特训”,突然觉得那盘许诺的红烧排骨也没那么香了。她默默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闷闷的:“我…我英语还考了第一呢…”
“第一也不能骄傲!要精益求精!”孙母立刻接话,“特别是语文,千万不能瘸腿!听妈妈的,周末咱们就去买书!”
18班的教室,即使在晚自习结束后的空荡里,也仿佛残留着高强度竞争的硝烟味。
周小雯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看见贺知夏还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演算,但她的眉头却紧紧锁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挫败。旁边放着她那张刺眼的物理月考卷——55分,鲜红得刺目。
“还没走?”周晓雯走过去,随口问了一句。
贺知夏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看清是周晓雯,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但眉宇间的郁色未散。她苦笑着指了指卷子上最后那道她只写了个“解”字的大题:“跟这道题死磕一晚上了,还是没头绪。受力分析怎么画都觉得不对。”
周晓雯探头看了看题目,是一道典型的斜面滑块多物体连接体的动力学综合题,涉及摩擦力方向和临界条件分析,对空间想象和逻辑链条要求极高。她想了想,尝试着说:“或许…你可以先假设摩擦力方向,然后根据运动趋势和牛顿第二定律列方程,看看哪种假设能解出合理答案?”
贺知夏按照他的提示在草稿纸上画了画,算了算,结果更混乱了。“不行…越算越乱。”她烦躁地合上书,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几乎要从身上溢出来,“感觉物理这玩意儿,跟我天生八字相克。电路图是迷宫,力学分析是死结。”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上次摸底物理62,这次55,再下次是不是要突破新低了?”
周晓雯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涩和少见的沮丧,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贺知夏要强,这份物理成绩带给她的压力,远比分数本身沉重得多。尤其是在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实验班,一个明显的短板足以让人喘不过气。他只能安慰道:“慢慢来,找对方法。要不…问问老师?”
“问过了。”贺知夏叹了口气,收拾书包,“老师说我思路太…‘清奇’,总想绕开基本步骤走捷径,结果把自己绕进去了。”她背上书包,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倔强,“算了,周末再去书店淘两本更基础的习题册,从头啃吧。”她抱着那本厚重的《五三》,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显得有些单薄而孤独。
第二天,二班,语文课。老师开始讲解月考卷,重点分析了阅读理解的选择题部分。
“同学们,选择题失分重灾区往往就在这些看似简单、实则陷阱密布的选项上。”李老师指着投影上的一道例题,“比如这道题,问作者对‘旧式庭院’的态度。A选项‘深切怀念’,B选项‘理性批判’,C选项‘客观描述’,D选项‘隐含失落’。很多同学选了A或D,对不对?”
台下不少同学点头,包括孙晓晓,她记得自己这道题也错了。
“错在哪?”语文老师敲了敲黑板,“关键就在于原文第三段这句——‘固然有精巧之处,却也透着难以摆脱的暮气和束缚’。‘固然…却也…’这是什么结构?转折!重点在后半句的‘暮气’和‘束缚’!这哪是怀念?这分明是带着审视和批判的眼光!所以正确答案是B,‘理性批判’!那些被‘精巧’迷惑,或者只看到‘失落’没抓住核心态度的同学,就是掉进了文字表面的陷阱里!”
孙晓晓听得恍然大悟,连忙在错题本上记下:**注意转折关联词!抓核心态度!** 她看着自己卷子上好几个因为类似原因被打叉的选择题,懊恼地咬了咬笔杆。
下课铃响,刘昱辰看着孙晓晓对着一道错题唉声叹气,想起自己这次语文选择题好像只错了1道(得益于他被迫养成的“抠字眼”习惯)。他脑中灵光一闪,半开玩笑地说:“喂,孙同学,还在为选择题头疼呢?要不要…考虑一下‘互助协议’扩展版?”
孙晓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扩展版?”
“对啊!”刘昱辰拿起她的语文卷子,指了指选择题部分,“你帮我‘愚公移山’(地理),我帮你…嗯,‘扫雷’(选择题)?虽然我语文总分没你高,但这次选择题正确率好像还不错。”他指了指自己卷子上选择题部分鲜红的“√”。
孙晓晓眼睛一亮!对啊!刘昱辰语文总分虽然不如她,但选择题这种考细节和技巧的题型,他这次确实发挥出色!这简直是互补!
“成交!”孙晓晓立刻伸出手,一扫之前的沮丧,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刘扫雷同志,以后请多指教!咱们的‘攻坚联盟’,正式升级为‘地理+语文选择题’双线作战指挥部!”
两人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摊开的试卷和紧握的手上,将那些冰冷的红叉也镀上了一层暖意。
***
夜,深了。
刘昱辰的房间还亮着灯。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地图册,旁边是画满了各种箭头和标注的洋流分布图草稿,还有一张写满了“热带季风气候:全年高温,分旱雨两季…”、“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的便签纸。他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地图上的不同区域划过,试图在脑子里构建那些看不见的风向和海流。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在桌角,映着他专注而略带疲惫的侧脸。
相隔几条街的另一个房间里,孙晓晓也在台灯下奋战。不过她面前摊开的不是地理图册,而是一本崭新的《高中语文选择题专项突破》。她正皱着眉头,用红笔圈出选项中的绝对化词语(“全部”、“必然”、“唯一”),旁边放着一杯母亲送进来的、早已凉透的牛奶。灯光下,她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着陷阱类型,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扇窗户也透出固执的灯光。贺知夏的房间书桌上,物理课本和几本新买的、封面花哨的《物理基础突破秘籍》、《力学模型大全》堆成了小山。草稿纸上布满了摩擦力的符号“f”和歪歪扭扭的斜面受力分析图,有些地方被橡皮擦得发毛,有些地方则被笔尖用力地戳出了小洞。她咬着笔杆,盯着一道关于连接体临界加速度的题目,眼神倔强而迷茫,仿佛在凝视一个无法解开的宇宙之谜。一滴汗水,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无声地滴落在草稿纸上,晕开了墨迹。
三扇窗,三盏灯,少男少女,深陷在各自学科的深谷里,沉默地挥舞着知识的镐头,试图凿开通往“被寄予厚望的自己”那座大山的、最坚硬的那层岩壁。夜色沉沉,前路漫漫,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心底那份不甘沉寂的倔强,在寂静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