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的呻吟戛然而止。
死寂瞬间勒紧耳膜,吞噬了单调的滚动声。
一股混合着铁锈、干结马粪、汗酸和石壁潮气的味道,蛮横地刺破车帘缝隙,涌入车内。
李安的心脏骤然下沉。
到了。。。
粗粝的手猛地掀开车帘。
凛冽寒风裹挟沙砾,狠狠抽在李安脸上。
他眯起刺痛的眼,适应骤然刺入的光线。
视野被一道狰狞巨物完全占据。
高耸入云的城墙,如同灰黑色的巨蟒,沿着山脊盘踞,撕裂天地。
墙体斑驳,布满深痕,浸透风霜血雨,散发凝固的肃杀。
墙头,箭垛雉堞森然如獠牙。
其上持戈士兵的身影凝固,如同巨蟒冰冷的鳞片,在阴霾下泛着死光。
马车停在巨兽咽喉前。
巨大的门洞由裹铁原木构成,只开一扇,如同微启淌涎的口器,吞吐刺骨寒意。
门楣石刻“沈关”二字,笔画刚硬如刀斧,透着冷酷。
车外,十余位李国军士下马列阵。
甲胄蒙尘,满脸疲惫,但眼神锐利。
他们紧握腰刀的手指关节发白,死死盯着前方。
前方,是一堵更厚的沈国边军铁壁。
人数更多,盔甲厚重,肩甲兽首纹饰在铅灰天空下泛幽光。
他们列楔形阵,长矛如林斜指,矛尖闪烁毫无温度的寒芒。
为首军官魁梧如熊罴,一道蜈蚣似的刀疤自嘴角撕裂至耳根,扭曲脸孔。
他抱着双臂,下巴高抬。
目光如同在屠宰场挑选羔羊,赤裸的轻蔑如冰锥。
空气凝固。
唯有风声呜咽。
李国护卫队长上前一步,取出密封卷轴,双手递出,声音绷紧:
“李国使团,奉王命,护送质子李安入沈。通关文书及质子凭验在此!”
疤脸军官未伸手。目光越过队长,像探针扫过马车,最终钉在被李良搀扶下车、踉跄站稳的李安身上。
那身染尘的月白锦袍,刺眼得如同荒谬笑话。
他嘴角咧开恶毒的弧度,慢悠悠伸出两根手指,如同捻起秽物,无礼地夹过卷轴。
看也不看,手腕一甩,文书划出轻蔑弧线,落向身后副官。
“哼,”一声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嗤笑,
“李国的贵人,细皮嫩肉,这一路…没散架吧?委屈了?”
戏谑如淬毒鞭子,抽在寂静关前。
李安脸色瞬间惨白。
他能清晰感觉到李良搀扶他的臂膀骤然绷紧,贲张肌肉下怒意汹涌。
李良头颅低垂,但那死死盯着冰冷石板、紧握成拳、指节完全失血发白的手,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凶兽。
护卫队长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抽干关前冷风,饱含屈辱与无力。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被沈国士兵铁桶般围住、渺小突兀的李安。
眼神沉渊——无奈、悲悯,一丝卸下重担的麻木。
“撤!”命令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
十余骑李国军士,动作整齐划一,猛地调转马头。
没有回头,没有告别。
马蹄炸响,践踏冰冷石板,溅起泥浆。
他们在巍峨城墙映衬下,如同被巨浪吞噬的沙砾。
疾驰向荒芜绝望的来路尽头,消失在尘埃里。
尘埃未落,李安与李良已彻底暴露在沈国士兵冰冷目光中,被巨大门洞的阴影吞噬。
李国的一切——
宫阙幻影、颠簸马车的归属感——
在这一刻被连根斩断,剥离干净。
疤脸军官扭曲的脸转向李安,咧开嘴,露出毫无温度、如同欣赏新剥猎物毛皮的笑容:
“好了,尊贵的‘质子’殿下。”
他咬重“质子”二字,如同烙印。
“欢迎…来到沈国。”
凛冽寒风咆哮卷过城门,撕扯李安华丽的锦袍,猎猎作响。
那繁复绣纹,此刻如同勒进皮肉的冰冷锁链。
他站在异国冻土上,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敌国刀锋。
身后,两扇裹铁巨门,如同洪荒巨兽合拢的颚骨。
门发出沉重轰鸣,彻底碾碎归途。
李良的手臂如同铁箍,更紧地支撑着他。
李安抬起头。
高耸城墙如同倾倒天幕,沉沉压下。
铅灰苍穹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李国公子李安,已死于此地。
立于沈国冻土之上的,只是一个被故国献祭、被敌国接收、前途未卜的囚徒。
身份的冰冷枷锁,比穿透骨髓的边关寒风,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