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刺骨的颠簸将李安拽回现实。

车轮滚动声沉闷单调,牵动着太阳穴深处的闷痛。

鼻腔里充斥着浑浊的气息:

陈旧皮革的霉味、呛人的尘土、浓重的汗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的腥甜。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只有一方低矮、压抑的靛蓝色车棚布,随着车身摇晃而扭曲变形。

光线昏暗,仅从车帘缝隙透进些许铅灰色的天光。

记忆并非潮水涌来,而是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在意识边缘留下模糊爪痕——

暴雨夜猩红的灯笼光晕、女人冰冷的身体、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

以及黑暗中,那抹玄色绣金袍角下,一闪而逝的冰冷狡黠微笑。

一股寒意,比车厢外更甚,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李安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厚重的锦袍摩擦着身下粗砺的麻布坐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

“醒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瞬间刺破沉寂。

李安猛地侧过头,心脏重重一撞。

车厢最深角落,光线几乎无法企及之处,坐着一个似与车厢融为一体的影子。

洗得发白、近乎灰褐的劲装紧裹着魁梧身躯。腰束皮带,脚踏短靴,裤脚扎紧。

饱经风霜的脸上,一道从眉骨斜划至耳根的陈旧疤痕。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油石,极其缓慢、专注地打磨着横放膝上的短刀。

“沙……沙……沙……”

那单调的磨砺声,压过了车轮滚动。

李良。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出——母亲最信任的护卫。

“……良叔。”

李安声音干涩撕裂,带着本能的依赖和茫然。

李良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油石滑过刃口,带起细微金属粉末,散发出铁腥味,与车厢里的血腥气呼应。

“嗯。”

一个如同石块坠地的音节,简短、生硬。

落地后便被“沙沙”的磨刀声重新填满。

沉默再次降临。

良久。。。

车帘猛地被一股带着土腥和寒意的风掀起一角——

外面是飞速倒退的无边荒凉:

枯黄野草、裸露的灰褐色山岩、远处连绵如伏卧巨兽的暗沉山峦。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低得仿佛要碾碎这荒野孤车。

风卷着沙尘扑进车内,打在李安脸上。

他下意识裹紧身上华贵的锦袍。

那精美的绣纹在粗陋颠簸的逃亡路上,显得荒谬、累赘又脆弱。

他的目光无法从李良身上移开。

那专注磨刀的侧影,像一块沉默的界碑。

刀锋上每一次闪现的寒光,都像暗夜中唯一的坐标——

冰冷、锋利,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关于杀戮、逃亡和生存的赤裸真实。

这真实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国?

一个遥远陌生的名字,未知的目的地。

前路如同车窗外铅灰色的天际线,模糊、沉重,充满肃杀之气。

李安重重地靠回车壁,闭上眼睛。

这一次,不是为了逃避幻象。

而是试图在身体的剧痛、刺骨寒意和那催命般的“沙沙”声中,凝聚一丝抵抗未知的力量。

然而,眼皮之下,暴雨夜的猩红、匕首寒芒、女人冰冷的脸、婴儿的哭嚎……

这些东西如同跗骨之蛆,与李良刀锋上的冷光纠缠、撕扯,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他不再试图开口。喉咙的灼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封住了言语。

李良依旧沉默地磨着他的刀。

那“沙……沙……”的声音,成了这方狭小天地里唯一的、冷酷的脉搏。

马车,载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无形张力,在荒野上留下深深车辙。

像一道流血的伤口,蜿蜒奔向那吞噬一切的铅灰色天际。

车轮滚滚,永无休止。

碾碎的不只是道路,还有身后所有可能的追索与安宁。

将李安残存的、关于“过去”的微弱认知,彻底抛入扬起的尘土,沉入无边、充满杀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