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尘沙,抽打在“墨韵斋”褪色的青布门帘上,发出沉闷的扑簌声。
这间位于学宫侧巷深处的书肆,门脸不大。
却因靠近那士林圣地,常有些寻章摘句的读书人出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劣质墨锭与潮湿霉味混杂的独特气息。
李安裹紧了一件半旧的棉袍,颜色是毫不起眼的灰褐色,边缘甚至有些磨损。
他刻意收敛了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公子安”的仪态,步履沉稳地踏入书肆。
光线骤然昏暗,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
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将空间切割成无数狭小的甬道。
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铅灰色的天光,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排标注着“学宫注疏”的书架。
手指拂过粗糙的书脊,动作看似随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书名:
《学宫经义辑要》、《圣人解诂》、《策论辩议疏证》……
都是些枯燥艰深的典籍,散发着学院特有的、拒人千里的气息。
店主是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者,裹着厚厚的棉袄。
在柜台后一方小小的炭盆边,眼皮半耷拉着,像只打盹的老猫。
李安挑了一本最厚的《经义辩难考》,走到柜台前,轻轻放下。
“掌柜,此书作价几何?”
他的声音放得低沉平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外地士子初来乍到的拘谨。
老掌柜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李安身上溜了一圈,落在书上,慢悠悠报了个数。
“后生是来听讲论的?”
他随口问道,带着本地人惯常的、对陌生士子的审视。
李安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求知若渴:
“正是。久闻沈国学宫盛名,特来瞻仰。
听闻近日有公开讲论,不知……是何方大儒主持?
小子也好做些预备。”
他语速放慢,显得诚恳又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忐忑。
“哦,讲论啊。”
老掌柜拨了拨炭盆里的灰,语气平淡,
“明日在‘明德堂’,讲《盐铁论》里的均输平准,主讲的是赵博士。
身份嘛,倒不严苛,只要是读书人,衣着整洁,别太……寒酸,都能进。”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李安刚放下的那本厚书,
“不过这些注疏,赵博士怕是用不上。
他那人,务实的很,不爱掉书袋。”
“务实?”
李安适时表现出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被勾起了谈兴。
“小子在家乡,也听先生说过,经义需济世方显真章。
不知这学宫之中,可有这般……通达实务的才俊?”
老掌柜咂咂嘴,像是被勾起了话头:
“才俊?嘿……有倒是有,喏。”
他用下巴朝角落里一个空着的、堆满杂书的破旧小桌方向努了努。
“常来我这蹭书看的一个后生,叫魏祈,年纪轻轻,就在学宫做编修。
那小子,脑袋瓜子是真灵光。
什么策论、邦交、钱谷、刑律,都钻得透透的。
写出来的东西,连几个老博士都私下里点头。就是……”
“就是什么?”
李安追问,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书肆的寂静。
“就是性子太独,太拗。”
老掌柜摇摇头,带着点惋惜。
“不合群,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一张脸冷得能刮下霜来,话也少得可怜。
有才是有才,可这性子,在这学宫里,怕是难出头咯。
也就我这破地方,书杂,他图个清净,常来翻翻。”
魏祈。
这个名字落入李安耳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幻象,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警觉与计算。
他脑海里瞬间掠过无数历史缝隙中闪现的名字:
苏秦的合纵连横,张仪的翻云覆雨,蔺相如的完璧归赵……
那些在刀锋上跳舞、以言辞搅动天下风云的身影。
一个在务实的沈国学宫钻研策论邦交、才华横溢却性格孤僻的年轻编修?
这简直是黑暗中骤然闪现的一线微光,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如何利用这次讲论?
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既不引人侧目,又能精准地将一道微澜,荡入那魏祈的深潭?
李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大脑高速运转。
公开场合,高谈阔论是取死之道,尤其是他这样身份敏感的“遗民”。
必须低调,必须巧妙,必须……一击中的。
像最老练的刺客,将致命的锋芒,藏在看似无害的落叶之下。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一股裹挟着外面寒意的风猛地灌入。
书肆内本就昏暗的光线似乎又被这闯入者带走了一丝温度。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几乎透出经纬的青衫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形略显单薄,肩头落着几粒未化的雪籽。
眉骨很高,眼窝深陷,使得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中也显得格外幽深,里面仿佛凝结着终年不化的冰层。
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削。
正是老掌柜口中那个“脸冷得能刮下霜”的魏祈。
他看也没看柜台这边,径直走向最深处那排堆满策论、律法、邦交典籍的书架。
步履轻而稳,像一只习惯于在阴影中行走的猫。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效率,手指准确地掠过几本书脊。
抽出一卷《呼延氏集解》和一本厚重的《盐铁论校注》。
然后便走向他惯常的那个角落破桌。
李安的视线如同最细的蛛丝,无声无息地黏着在魏祈身上。
他看着他落座,看着他小心地拂去桌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看着他翻开《盐铁论校注》时,那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指划过纸页——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却又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机会就在眼前。
李安的心跳在棉袍下平稳而有力地鼓动着,但血液却仿佛被冰水浸过,带着刺骨的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那陈腐的书卷气涌入鼻腔,如同战场上的硝烟前奏。
他随手从“学宫注疏”架上抽出一本《宁策新注》,步伐沉稳地走向那个角落。
在离魏祈那张破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书上,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遇到了极大的困惑。
“这位兄台,叨扰了。”
李安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一丝困扰,打破了角落死水般的寂静。
魏祈翻页的手指顿住了。
他没有抬头,但李安能感觉到,那层笼罩在他周身的冰冷气场似乎凝滞了一瞬。
像冰面下暗流骤然停止涌动。
李安仿佛没察觉到那无形的冰寒,自顾自地翻开手中《宁国策》。
指着其中一段,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后进学子的迷茫:
“此处‘鸡鸣狗盗之徒脱孟尝于宁’,小子愚钝,反复思之,不解其深意。
孟尝君贵为公子,养士三千,何以脱困反赖此等微末伎俩?
岂非舍本逐末,徒惹天下笑?
难道……大道堂堂,有时反不及旁门左道来得迅捷有效?”
他最后的疑问,语气放得极轻,如同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送入了魏祈的耳中。
魏祈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毫无波澜地看向李安。
那目光不是审视,更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冰冷、漠然,带着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剥开李安谦逊的伪装,直视他骨髓深处隐藏的意图。
时间在书页的霉味和炭盆微弱的毕剥声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两人切割在更狭小的空间里。
魏祈的视线在李安脸上停留了数息。
那目光锐利得让李安似乎以为自己的伪装出现了裂痕。
然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李安手中那本《宁国策新注》上,扫了一眼李安指出的段落。
“大道?”
魏祈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感。
“何为大道?何为正途?”
他没有直接回答李安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两个更冷的反问。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摊开的《盐铁论校注》的书页,发出轻微的“哒”声。
“孟尝之困,在于宁锁雄关,纵有三千珠履客,难敌一纸逐客令。
鸡鸣狗盗,非其力强。
在于其‘用’之奇,在于其‘径’之诡,在于其‘时’之准。”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经过冰冷的权衡才吐出,
“大道如砥,可行。
然砥路之上,亦有荆棘丛生,顽石挡道。
非常之时,取径于幽微,行险于毫末,未必不是破局之刃。
笑?
成王败寇,活下来的,才有资格笑。”
他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事件的本质。
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
没有对“旁门左道”的鄙夷,只有对“效用”的冰冷衡量。
这思路,与沈国铁血重利的国风,隐隐相合。
李安心中凛然,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种被点醒、又混杂着更深困惑的表情:
“兄台高见,令小子茅塞顿开!只是……”
他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这‘奇径’、‘诡道’,用之不当,岂非引火烧身?
尤其在这……规矩森严之地?”
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书肆紧闭的门窗。
又迅速收回,落在魏祈脸上,带着一种对“学宫规矩”的隐忧。
魏祈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事物的极度轻蔑。
“规矩?”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冷意似乎更甚。
“规矩是绳墨,用以丈量庸才,框定蠢物。
真正的才智,是懂得在绳墨的缝隙间呼吸,在规矩的阴影下行走。”
他停顿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直视李安。
“关键在于,你所求为何?
所求之重,是否值得你去……呼吸那缝隙里的尘埃?”
这近乎直白的反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李安精心维持的“求教学子”的表象。
空气骤然紧绷。
书架投下的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浓重,将两人完全笼罩。
炭盆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挣扎着,映在魏祈幽深的瞳孔里,仿佛两点即将熄灭的鬼火。
李安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沉默了片刻,迎着魏祈那洞穿一切的目光,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近乎坦诚的重量:
“所求……不过一线生机。
于荆棘丛中,寻一容身之地;
于规矩绳墨间,觅一喘息之隙。
不敢妄求通达,但求……不立危墙之下,不陷必死之局。”
他巧妙地将“生机”与“危墙”、“死局”联系起来。
既点出了困境,又隐晦地暗示了对庇护的渴望。
将试探的主动权,以一种看似示弱的方式,重新抛回给魏祈。
魏祈的目光在李安脸上逡巡,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在无声地流转、衡量。
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摊开的《盐铁论校注》上,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纸,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角落里格外刺耳。
但李安敏锐地捕捉到,在魏祈低头翻书的瞬间。
他魏祈的指尖,在书页的空白边缘,极其轻微地、如同无意识地划了一道短促的直线。
那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得如同错觉。
李安不再停留。
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保持着士子间的礼节:
“多谢兄台指点迷津,获益匪浅。
不敢再扰兄台清静,告辞。”
他转身,捧着那本并未购买的《宁国策新注》。
步伐平稳地走向柜台,付了之前那本《经义辩难考》的钱。
对老掌柜再次客气地点头致意,然后掀开门帘,走入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铅灰色的天幕下。
书肆内,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炭盆偶尔发出微弱的毕剥声。
魏祈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书。
只是,他翻动书页的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凝结的冰层之下,幽暗的思绪如同深海的漩涡,无声地翻涌。
良久,他合上厚重的《盐铁论校注》,指尖再次划过书封,动作缓慢而有力。
他抬起头,视线投向李安消失的门帘方向,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针。
寒风卷着门帘,缝隙间透进一丝天光。
短暂地照亮了他指间捻起的一根不知何时沾上的、极细的断发。
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墨色的光泽。
他盯着那根发丝看了片刻,手指微动,任由它飘落。
无声地消失在积满灰尘的书架阴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