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学宫的“明德堂”,是一座由巨大青石砌成的宏伟殿堂。
穹顶高阔,雕刻着象征礼乐的繁复云纹。
却因年深日久和疏于打理,蒙着一层灰暗的色泽,透出几分庄严下的颓靡。
粗壮的石柱冰冷矗立,支撑着这片肃穆的空间。
光线透过高窗上蒙尘的彩绘琉璃投射下来。
在地面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非但不能驱散寒意,反而更添几分幽深与压抑。
堂内早已坐满了人。
大多是年轻的士子,穿着或新或旧的儒衫。
神情或专注,或茫然,或带着几分刻意表现的热切。
前排则坐着几位学宫官员,身着深色官服。
神情端凝,带着一种久居清贵之地的疏离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冰冷石壁、墨锭和上百人呼出的浊气的复杂味道。
沉重得令人呼吸都有些凝滞。
李安裹着那件半旧的灰褐色棉袍,坐在靠后角落一根冰冷石柱的阴影里。
李良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
身形微微内敛,却将李安置于一个不易被察觉、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角度。
李良的目光低垂,仿佛只盯着脚下青砖的缝隙。
但李安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松弛的躯体下,每一条肌肉都如同绷紧的弓弦,鹰隼般的警觉无声地笼罩着周身丈许之地。
讲坛之上,主讲者赵博士正在阐述“小国存身之道”。
声音洪亮,引经据典。
从“以小事大以智”讲到“睦邻修好”,再讲到“尊奉礼义”。
洋洋洒洒,却如同隔靴搔痒,始终在虚浮的道德高地上盘旋。
那些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圣贤之言,落在李安耳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粘腻的油布,模糊不清。
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
他微微垂着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棉袍粗糙的边缘,仿佛在抵御着某种精神上的不适。
这些纸上谈兵的空论,在沈国虎狼环伺、强邻压境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蛛网。
“……故小国欲存,首重德化,以诚感召大国,以礼约束强邻……”
赵博士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台下的士子们大多屏息凝神,面露敬畏,偶尔有人飞快地在竹简上刻划记录。
前排的学宫官员们或闭目养神,或微微颔首,一派祥和景象。
时机到了。
李安深吸一口气,那冰冷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同灌下了一口提神的烈酒。
他轻轻放下捻着衣角的手,动作平稳地站起身。
棉袍摩擦石柱,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在这只有赵博士一人声音回响的殿堂里。
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前排几位官员和临近士子略带诧异的目光。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了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打破了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宣讲氛围:
“学生愚钝,聆听博士教诲,茅塞顿开。
然心中尚有几点疑惑,如鲠在喉,斗胆请教,望博士不吝赐教。”
赵博士被打断,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但面对这看似谦逊好学的士子,还是维持着风度,抬手示意:
“但讲无妨。”
李安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冰冷的青砖上。
仿佛在组织措辞,实则是在精确地控制着语速和每一个字的重量:
“其一,学生尝闻,大国之隙,如参商永隔,又如水火难容。”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纯粹的求知困惑。
“如沈与宁,李与……西戎。”
他巧妙地用一个模糊的“西戎”代替了那个敏感的“李”国。
“小国身处其间,如履薄冰。
敢问博士,当此之时,小国当如何窥伺其隙,借其力以制衡?
譬如,甲国欲伐乙国。
此时的小国丙,是当结甲以攻乙,还是联乙以拒甲?
抑或……另有他途?”
第一个问题,如同精准的探针,直接刺破了“德化感召”的虚妄外衣。
直指小国生存最冷酷的核心——利用大国矛盾。
他将沈国、宁国等现实中的强邻关系隐晦地嵌入其中。
瞬间让问题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殿堂内原本轻微的骚动瞬间凝固。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讲坛蔓延开来,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前排几位闭目的学官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射向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灰袍身影。
赵博士脸上的从容微微一滞。
他们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普通的士子会问出如此尖锐、直指邦交权谋核心的问题。
李安仿佛没有察觉到那骤然降临的压力。
也无需等待赵博士的回答,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语速依旧平稳,困惑之色更浓:
“其二,博士言‘以诚感召,以礼约束’,诚乃至理。
然学生观古往今来,盟约如纸,信义易摧。
若大国所求,非小国之礼义,而是其地、其民、其财货,小国又当如何?
彼时,仅凭‘诚’与‘礼’,可能换得大国息兵止戈?
若不能,小国当以何‘利’结盟,以何‘实’自保?
譬如,割城献地以苟安?
抑或……以商贾之利,诱其相争?”
第二个问题,彻底撕开了“礼义”的温情面纱,将赤裸裸的“利益”摆在了台面。
他毫不避讳地提到了割地、诱利等现实手段。
将“存身”与“实利”死死捆绑。
那“割城献地以苟安”的假设,更是如同冰冷的匕首,刺入在场每一个心系故国命运之人的心坎。
空气彻底冻结了。
连高窗透下的光斑似乎都停止了晃动。
赵博士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嘴唇翕动了一下,竟一时未能发出声音。
前排几位学官身体微微前倾,彼此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审视。
以及一丝被戳中要害的难堪。
角落里,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身影(魏祈)。
原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此刻也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瞬间凝聚起锐利无比的光芒,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李安。
李安感受到那来自魏祈方向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注视,以及来自讲坛和前排的庞大压力。
他的后背在棉袍下已然渗出冷汗,粘腻冰冷。
但他没有停顿,迎着那无形的重压,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困惑太深而产生的微微颤抖:
“其三,纵能借力制衡,以利结盟,暂得喘息。
然喘息之机,稍纵即逝。
小国欲长久存续,终需自强。
然强邻环伺,虎视眈眈,扩军则疑其挑衅,屯粮则恐其觊觎。
敢问博士,小国当如何在夹缝之中,行那积粟、练兵、养士之事?
可有……无声之法?
无迹之途?
譬如,藏兵于民?
兴商贾以富国而不显其财?
养士于野,而非聚于朝堂?”
第三个问题,将“积蓄实力”这一存身根本抛了出来。
更点明了在强邻监视下秘密进行的极端困境。
那“藏兵于民”、“兴商富国”、“养士于野”的建议,看似寻常。
实则每一句都暗含机锋,直指在严酷现实下被迫采取的灰色手段。
尤其是“养士于野,而非聚于朝堂”一句。
更是隐隐指向了某种游离于官方体系之外的、隐秘的力量培植方式。
“轰——!”
死寂终于被打破。
不是喧哗,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由无数倒吸冷气声、竹简失手落地的轻微磕碰声。
以及座椅不堪重负的细微吱呀声汇聚而成的低鸣。
如同平静冰面下暗流的涌动。
赵博士站在讲坛上,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三个问题,一环扣一环,从利用矛盾到结盟手段再到秘密自强。
逻辑严密如铁链,层层递进。
将“小国存身”这个宏大命题从虚无缥缈的道德云端,硬生生拽入了冰冷、残酷、充满血腥算计的现实泥潭。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凿子,凿在沈国官方奉行的德化礼义学说根基之上。
前排那几位学宫官员,脸色早已凝重如铁。
他们不再掩饰,目光灼灼地盯视着李安。
仿佛要穿透那件灰扑扑的棉袍,看清下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
震惊、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触及敏感神经的愠怒,在他们眼中交织。
其中一位蓄着短须的中年官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前的案几,节奏急促。
而角落里的魏祈,眼中的精光已然收敛,重新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幽寒。
但他的身体姿态却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慵懒倚靠,而是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弩,微微前倾。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像是在解构。
将李安刚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甚至那恰到好处的困惑颤抖,都拆解开来,细细咀嚼其中的深意。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如闪电。
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味?
李安在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后,便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头颅低垂。
如同一个等待师长解惑的、再普通不过的学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后背衣衫被冷汗浸透的冰凉。
感受到李良身上骤然散发出的、更加凝练的警惕气息。
如同无形的屏障护在身侧。
殿堂内那巨大的、无声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
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是赵博士带着一丝狼狈和恼怒的干咳打破了僵局:
“咳……此问……甚深!
非一时一刻可尽言。
涉及邦交实务,需……需从长计议。
今日讲论,暂且……”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急于摆脱困境的仓促,宣布了讲论的草草结束。
人群开始骚动,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惊疑的、甚至带着敌意的。
如同无形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角落那个依旧保持着躬身姿态的灰袍身影。
李安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提问与他毫无关系。
他对着讲坛方向再次微微躬身,然后转身,动作沉稳,步履如常地汇入开始离场的人流。
李良如影随形,高大的身躯巧妙地隔开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走出明德堂高大的石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刺骨冰凉。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
李安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微弱暖意。
也感受着身后殿堂内那无数道尚未散去的、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他知道,那无声的三问,已如投入深潭的巨石。
波澜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