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在夜幕降临时并未沉寂,而是悄然转移了阵地。白日里阳光普照的西市,入夜后仿佛被一层诡秘的薄纱笼罩。但在这片区域的更深层,在不为常人所知的角落,一个只存在于阴影与传说里的世界,正缓缓苏醒。
这便是“鬼市”。
并非真的有鬼,而是指那些只能在午夜至黎明前活动、交易着一切见不得光之物的地下黑市。入口隐秘,规矩森严,非熟客引荐或持有特殊信物,难以窥其门径。
奇货居后院,灯火如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昨夜激战的余韵。裴芸娘盘膝调息,经过陆离的精心治疗和一夜休养,她体内的余毒已清,内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只是颈侧那道浅浅的伤痕,在烛光下依旧显眼。她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眉宇间的英气更盛,只是偶尔看向陆离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陆离则懒洋洋地靠在竹躺椅上,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与他无关。他手中把玩着那枚来自斗笠男的“幽冥令”——暗红色的血藤乌木,触手温凉,正面是那扭曲诡异的漩涡状符号,仿佛能吸摄人的心神,背面则是阴森大殿的轮廓和“幽冥”二字。令牌在指尖翻转,反射着幽冷的光。
“这东西…阴气森森的。”裴芸娘结束调息,睁开眼,目光落在令牌上。
“幽冥府的信物,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陆离停下动作,眼神变得深邃,“芙蓉案和张彪的死,虽然被大理寺草草结案,但真正的黑手还藏在深宫里,藏在那个幽冥殿里。这令牌,就是我们找到他们的钥匙。”
“钥匙?”裴芸娘不解。
“鬼市。”陆离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长安城最大的秘密、最脏的生意、最见不得光的情报,都汇聚在那里。想查清幽冥府的底细,查清这令牌的来历,甚至找到那个斗笠男的根脚,鬼市是绕不开的地方。而且…”他顿了顿,“阿吉打听到,最近鬼市里出现了一件奇物,正好与我们接下来要查的‘灯’有关。”
“‘灯’?
“没错。”陆离坐直身体,神色认真起来,“西市这几天暗地里流传着一个悚人的消息:鬼市出现了一盏据说是前朝方士所炼的‘摄魂古灯’。此灯造型诡异,灯油据说用尸髓混合特殊香料制成。得到这盏灯的几个买家,无论是富商还是江湖豪客,都在得到灯后的第三个午夜,离奇死亡或疯癫!死前都声称看到了‘灯中鬼影’,疯癫者则反复念叨着幽冥符咒。”
“灯中鬼影?幽冥符咒?”裴芸娘眉头紧蹙,“听起来和芙蓉案的手法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幻术害人!莫非又是幽冥府的手笔?他们想利用这盏灯做什么?”
“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陆离冷笑,“幽冥府行事诡秘,这盏‘夺魂灯’要么是他们放出的诱饵,要么是他们某种邪术的试验品。无论是哪种,都值得我们去探一探。正好,我们需要进入鬼市查令牌,这盏灯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和线索。”
他看向裴芸娘:“鬼市凶险,规矩多,龙蛇混杂。我们需要一个身份和引路人。阿吉!”
一直缩在角落逗弄“银星”貂的阿吉立刻跳了起来:“掌柜的!我在!”
“你那个跑单帮的粟特老乡,叫哈桑的,是不是经常混迹鬼市,还懂点门道?”陆离问。
“对对对!”阿吉点头如捣蒜,“哈桑大叔人不错,路子野!专门倒腾些西域的稀奇古怪玩意儿,在鬼市有个小摊位!掌柜的您想找他当向导?”
“嗯。”陆离点头,“你去找到他,告诉他,奇货居的陆掌柜有笔大买卖要和他谈,关于…一盏能摄人魂魄的灯。问他有没有兴趣带路,佣金好说。记住,只找他一个人,别声张。”
“好嘞!包在我身上!”阿吉拍着胸脯,抱起“银星”就往外跑。
屋内又剩下陆离和裴芸娘。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裴芸娘问道,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的刀。经历过凝香阁和昨夜血战,她对即将面对的黑暗之地,既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你这身太‘正’了,像个官差。鬼市里的人,鼻子比狗还灵,一眼就能闻出不对味。得换身行头。”
他起身走进内室,翻箱倒柜一阵,拿出两套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旧衣袍。一套是深褐色、带有繁复暗纹的胡商常服,宽袍大袖,还有一顶可以压低帽檐的软毡帽。另一套则是靛蓝色、较为紧身利落的胡人女子骑装,配着一条可以遮住口鼻的纱巾。
“穿上。”陆离将女装抛给裴芸娘,“记住,进了鬼市,你是我的哑巴女护卫,叫‘阿兰’。多看,多听,少说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裴芸娘看着手中那套明显带着风尘气息的骑装,眉头微蹙,但想到任务,还是默默接了过去。她转身走进里间换衣,心中暗骂陆离总是能找到让她难堪的装扮。
当裴芸娘换好衣服走出来时,陆离眼睛微微一亮。靛蓝色的骑装勾勒出她高挑矫健的身姿,虽然刻意收敛了英气,但那份挺拔是掩盖不住的。纱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明亮的凤眸,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嗯…勉强像个走南闯北的胡姬护卫了。”陆离摸着下巴评价道,自己也迅速换上了那套胡商常服,戴上软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惫懒和精明的眼睛。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市侩而油滑。
“记住,”陆离压低声音,语气严肃起来,“鬼市有三不:不问货主来历,不看他人交易,不惹守门‘鬼卒’。一旦坏了规矩,轻则被扔出来,重则…永远留在里面当‘鬼’。”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们的目标是打听‘夺魂灯’的消息,寻找令牌的线索,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斗笠男的踪迹。见机行事,安全第一。”
裴芸娘郑重点头,将纱巾又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不久,阿吉带着一个身材矮壮、满脸络腮胡、眼珠滴溜溜转的粟特中年男人回来了。正是哈桑。
“尊敬的陆掌柜!”哈桑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笑容谄媚,右手抚胸行礼,“阿吉说您对那盏‘鬼灯’感兴趣?还想去鬼市逛逛?哈桑乐意效劳!只是这引路费…”他搓着手指,意思很明显。
陆离随手抛过去一小块沉甸甸的银饼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带路吧。”
哈桑接过银子,掂了掂,脸上笑开了花:“痛快!陆掌柜一看就是做大买卖的!跟我来!这个时辰,鬼市正好开张!”
在哈桑的带领下,三人(阿吉被陆离严令留在奇货居看家)穿行在迷宫般的西市小巷中。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哈桑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堵毫不起眼、爬满枯藤的土墙前。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然后在墙根一块松动的石砖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嘎吱…”
一阵轻微的机械转动声响起,土墙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劣质脂粉香、草药味、铁锈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的怪风,猛地从缝隙中涌出!
“鬼市到了,尊贵的客人,请!”哈桑压低声音,做了个请的手势,眼中闪烁着一种进入秘境的兴奋光芒。
陆离和裴芸娘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一前一后,踏入了那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缝隙。身后的土墙,在他们进入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开阔之地,而是一条向下延伸、仅靠两侧岩壁上稀疏镶嵌的萤石发出幽绿光芒的狭窄甬道。石阶湿滑,空气浑浊压抑,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甬道很长,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同时,一股更加喧嚣、混乱、光怪陆离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无数大大小小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如同怪物的獠牙。洞壁上开凿出无数蜂巢般的洞窟和简陋的摊位,挂着各种颜色诡异、造型奇特的灯笼(惨白的骨灯、跳动着幽蓝火焰的纸灯、画着狰狞鬼面的皮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人影幢幢,如同百鬼夜行!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野兽的低吼声、不知名乐器的呜咽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空气中弥漫着之前闻到的怪味,更加浓烈刺鼻。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中:蒙面的刀客、穿着破烂道袍的术士、浑身刺青的力士、眼神闪烁的掮客、裹在黑袍里的神秘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华服却眼神阴鸷的贵人…每个人都带着警惕和贪婪,如同在泥沼中觅食的鬣狗。
这里就是长安城最深的阴影——鬼市!
裴芸娘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纵然胆大,也不禁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靠近了陆离一步。陆离则眯起眼睛,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同时用眼神示意裴芸娘保持镇定。
哈桑熟门熟路,带着两人在拥挤嘈杂的摊位间穿行,压低声音介绍:“陆掌柜,您要找的‘夺魂灯’,最近可是鬼市最热门也最邪门的话题!据说是在‘黑水区’的一个老摊位流出来的。那摊主是个怪老头,神神叨叨的,卖的东西都邪性得很。不过…”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那灯现在可不好找,听说沾上的人都没好下场,谁还敢要?都传说灯被一个不怕死的西域豪商买走了,就在三天前!”
“西域豪商?知道是谁吗?住在哪里?”陆离不动声色地问。
“这…”哈桑面露难色,“鬼市的规矩,不问买家来历。不过…”他眼珠一转,“那豪商交易时我远远瞥见过一眼,个子很高,穿着金线绣花的波斯袍子,身边跟着好几个带弯刀的护卫,排场很大!他好像对那盏灯特别着迷,花了大价钱!交易完就急匆匆走了,像是得了什么宝贝。”
金线波斯袍…弯刀护卫…陆离心中记下。“那个卖灯的老摊主呢?还在吗?”
“应该在黑水区最里面,挂着个破幡子,画着个骷髅头点灯的那个就是!”哈桑指着溶洞深处一片更加阴暗、灯光稀疏的区域,“不过陆掌柜,我劝您…那地方邪性,靠近了都觉得浑身发冷。而且那老头脾气古怪,看不对眼的人,给再多钱也不搭理。”
“无妨,带路。”陆离语气平淡。
三人继续向被称为“黑水区”的深处走去。越往里,光线越暗,摊位越少,气氛也越发阴森压抑。空气中那股腥甜的气味似乎更浓了。偶尔能看到一些摊位上摆放着的东西更加诡异:风干的动物头颅、浸泡在不明液体里的奇异器官、刻满符咒的人骨法器、甚至还有几颗颜色暗淡、疑似舍利的珠子…令人毛骨悚然。
裴芸娘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刀上,全身肌肉紧绷。陆离看似随意,但脚步轻灵,随时可以做出反应。
终于,在溶洞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们看到了哈桑所说的那个摊位。一块破烂的黑色油布铺在地上,上面零星摆放着几件蒙尘的、造型古怪的旧物:一个锈迹斑斑的罗盘、几枚生满绿锈的铜钱、一个开裂的陶罐。摊位后面,一个穿着脏兮兮灰色道袍、头发如同枯草般蓬乱的老头蜷缩在阴影里,抱着一个酒葫芦,似乎睡着了。他身前插着一根歪斜的竹竿,上面挂着一面同样破烂的幡子,用白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透着邪气的骷髅头,骷髅头的眼窝里点着两豆幽绿色的磷火。
这就是卖“夺魂灯”的老摊主?
陆离正要上前,忽然,他怀中的“银星”貂(被他藏在宽大的胡商袍子里)突然变得极其焦躁不安,小爪子隔着衣服拼命抓挠,发出“吱吱”的尖锐警告声!同时,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浓烈药草味的阴冷气息,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陆离的鼻腔!
这味道…和凝香阁外、毒蝎子小屋、以及昨夜奇货居激战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是斗笠男身上的味道!他就在这里!或者刚刚经过!
陆离瞬间全身汗毛倒竖!猛地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四周的阴影!裴芸娘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银星”的警告,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纱巾下的眼神冰冷如刀!
鬼影幢幢,危机四伏。那盏索命的“夺魂灯”尚未现身,但追魂的恶鬼,似乎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