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雷点:大概是永生永世 双洁 be 人鱼
《鲸殉》
——阅读提示——
>作为人鱼研究员,我在深海中遇见了人鱼王。
>他吻着我手背的印记说:“维德疏斯,我的王后。”
>窗外月光下,二十四具水晶棺静静陈列。
>每一具都躺着我的脸,保存完好如沉睡。
>“这场景我似曾相识……”我喃喃道。
>他带我找回前世记忆:我曾救过幼小的他,后投海被他所救。
>海底玉珠让我容颜不老,却无法突破五十二年的寿命极限。
>这一世,我又开始咳血。
>他抱着我,声音颤抖:“别怕,下次轮回我依然能找到你。”
>我吻上他冰凉的唇,在鲸群的悲鸣中闭上了眼睛。
——正文——
黑暗,并非寻常夜晚的静谧,而是具有实质的、粘稠如墨汁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迫着“深渊探索者号”狭小的观察舱。谢灵渊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强化玻璃舷窗,每一次呼吸都在窗上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探照灯的光柱像垂死萤火虫的尾焰,徒劳地刺入那片凝固的墨蓝,所能照亮的,唯有永恒沉降的、苍白的海洋雪——深海浮游生物的尸骸,无声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终结。舱壁在看不见的万吨巨力挤压下,持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这钢铁巨兽随时会被捏成一团废铁。气压计上那个鲜红的数字——1000米——如同一只冷酷的眼睛,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狂妄。
第七天了。
整整七天,在这片被古老海图标记着神秘符号、传说中人鱼出没的“寂静深渊”上方,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般徘徊、扫描、监听。声呐屏幕是死寂的灰色,只有海底山脉亘古不变的轮廓线在缓慢起伏,偶尔掠过几群深水鱼类的模糊光点,如同宇宙深处的星尘,转瞬即逝,留下更深的虚无。除了深海永恒的、低沉如大地脉动的嗡鸣,以及舱体不堪重负的叹息,一无所获。希望,如同舱外冰冷刺骨的海水,正一点点渗透进骨髓,带走最后的热度。指挥中心冰冷的返航指令,在昨天就已下达。
“返航吧,谢博士。”船长粗哑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被压抑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固执者的怜悯,“‘塞壬之歌’?听着,那只是老水手们灌多了朗姆酒后的胡话!是深海压力扭曲了他们的神经!我们在这地狱边缘已经耗尽了燃料和耐心,再待下去……”
谢灵渊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和寒意。手背上,那个自记事起就如影随形的、仿佛由幽蓝火焰扭曲构成的奇异印记,在探照灯幽微的反光下,正传来一阵阵难以忽视的灼烫感。他疲惫地闭上干涩的双眼,沉重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或许,真的是自己疯了?被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和这个古怪的印记蛊惑了?或许,这深海之下,除了永恒的黑暗和死亡,本就空无一物……
就在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即将彻底绷断的刹那。
一缕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钢铁的壁垒,穿透了深海的死寂,也穿透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声呐图谱,亦非鲸歌或鱼群的喧嚣。它纤细、空灵、纯净得如同造物之初的第一缕光,却又蕴含着一种非人间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仿佛是由亿万颗冰晶在绝对零度的虚空中碰撞、碎裂、旋转所发出的绝响。初时微弱得如同深海地壳深处最细微的震动,但瞬间,它便清晰起来,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温柔姿态,像无形的、带着倒刺的丝线,缠绕上他的神经末梢,直刺灵魂最柔软的核心。
谢灵渊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声呐屏上,依旧是一片死寂的灰。通讯器里,船长的抱怨还在喋喋不休地嗡鸣。但那歌声……它真实存在!它来自下方,来自那片连“深渊探索者号”的探照灯都无力触及的、更幽邃、更黑暗的深渊!
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冲击着耳膜,发出海啸般的轰鸣。手背上的印记,此刻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蓝光透过皮肤隐隐透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巨大引力拉扯着他,将所有的理智、警告、恐惧都碾得粉碎。返航?不!答案就在那里!呼唤就在那里!那歌声……在呼唤他的名字!
“打开……外舱门!”谢灵渊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通讯器那头瞬间炸开了锅:“谢灵渊!你他妈疯了?!下面是死亡禁区!一千米!你会被压成一张肉饼!连骨头渣子都……”
“打开!!!”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仿佛要将灵魂都吼出来。手指已经死死按在了紧急手动开启的猩红色按钮上,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劈裂,渗出细小的血珠。他不再理会通讯器里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刺耳的警报蜂鸣,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的召唤之音,以及手背上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印记!沉重的合金舱门锁扣解除的冰冷机械传动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舱门缓缓滑开一条缝隙。
死亡的寒意与万吨海水的恐怖压力瞬间涌入!那不是风,是无数只由纯粹暴力凝结成的、冰冷彻骨的巨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碾碎了他的胸腔!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眼球仿佛要被硬生生挤出眼眶!探照灯的光柱在汹涌灌入的漆黑海水中扭曲、破碎、消散。谢灵渊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身体就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猛地拽了出去,像一片枯叶般卷入绝对的冰冷与黑暗的旋涡。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急速熄灭。剧痛撕裂着每一寸血肉,肺部的空气被残忍地挤压殆尽,只剩下咸腥海水灌入的窒息感。他最后残存的感知,是手背上那印记爆发出的、穿透血肉与黑暗的炽烈蓝光,如同一颗坠入深渊的星辰;以及视野尽头,一道撕裂永恒墨色的、快如闪电的、带着凛冽寒意的银白色流光,正以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向他射来!
冰冷。
一种奇异而粘稠的冰冷包裹了他,取代了深海那狂暴的碾压力。这冰冷带着滑腻的触感,仿佛被包裹在某种巨大生物湿滑的粘膜之中。谢灵渊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底漂浮、沉沦,他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一丝光亮,一丝证明自己还存在的知觉。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万年寒冰冻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终于,一丝微弱却温暖的光线,如同破晓的第一缕晨曦,刺破了混沌的帷幕。
模糊的视野如同浸水的油画,缓缓晕染开来,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极高处。那是一个恢弘壮丽的拱形穹顶,由无数块巨大无比、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奇异贝壳镶嵌而成。贝壳表面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光线并不刺眼,却温润地照亮了整个空间,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珍珠内部。空气潮湿而清新,带着浓郁的、从未闻过的海洋植物的气息,清冽中透着古老的芬芳,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丝亘古的苍凉。身下是某种光滑冰凉、触感温润如羊脂白玉的物质,微微散发着舒适的暖意。
他吃力地转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无比的头颅。光线的来源是侧面——一扇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浑然天成的拱形窗,镶嵌着某种透明如最纯净水晶却坚韧无比的材质。窗外,是永恒的、静谧得令人心悸的深蓝。而在这片深邃的蓝幕之上,一轮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散发着清冷银辉的“月亮”,正静静悬浮着。那不是他所认知的月球,它的光芒更加柔和、更加内敛,如同凝结的液态白银,将窗外摇曳的、形态奇诡的水下植物染上一层流动的银霜。那些巨大的、发着幽光的海藻森林,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投下深邃变幻的暗影,构成一片神秘莫测的海底森林。
这里是……哪里?天堂?地狱?还是……
谢灵渊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浑身的骨骼却像被彻底拆散重组过一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喉咙深处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隐痛。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个幽蓝的火焰印记依旧清晰,只是光芒内敛,如同深海火山沉眠后留下的余烬,安静地蛰伏在皮肤之下。
一阵极其轻微的、水流被优雅分开的“沙沙”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的低语,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瞬间攫住了谢灵渊全部的注意力。
他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门口的光影里,无声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巨大的拱形门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他的上半身笼罩在朦胧之中,却清晰地勾勒出那近乎完美的、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轮廓。他极高,挺拔如同支撑海底神殿的孤峰。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最纯净的月华凝结成的丝绸,流淌过宽阔坚实的肩膀,垂落至精瘦的腰际,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晕。皮肤是一种冷冽的、毫无瑕疵的象牙白,细腻得如同上好的骨瓷,在门外的微光下仿佛自身在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他上身赤裸,覆盖着流畅而饱满的肌肉线条,每一道起伏都蕴含着深海般的力量感,只在腰间围着一条闪烁着细碎幽蓝光芒的、仿佛由无数活体鳞片编织而成的腰饰,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
而最令人心神震撼的,是他腰部以下。那并非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修长、有力、覆盖着巨大银白色鳞片的鱼尾!鳞片边缘流转着深邃的淡蓝色微光,随着他尾部一个极其轻微、优雅的摆动动作,在地面上投下流动变幻的、如同极光般的光斑。他就那样自然地、轻盈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气中,如同行走于陆地,姿态尊贵而从容。
他是人鱼!而且……谢灵渊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他是王!
无需任何冠冕、权杖或言语的宣告。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和古老尊贵的气息,如同深海最强大的潜流,从那身影上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沉重地压在谢灵渊的心头,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深渊海沟,瞳孔是纯粹、炽烈、如同熔炼黄金般的金色,此刻正牢牢地锁定了谢灵渊的脸。那目光锐利得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带着审视、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以及一种……沉淀了万载岁月的、几乎凝固成冰川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谢灵渊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二十多年建立起的科学认知体系,在这超越想象、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造物面前,轰然崩塌,化为齑粉。他只能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怔怔地回望着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熔金般的深渊眼眸。
人鱼王动了。
他无声地、优雅地滑近,如同月光在冰面上流淌。银白色的鱼尾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有尾鳍边缘的幽蓝微光随着动作如水波般荡漾。他在床边停下,距离近得谢灵渊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深海的凛冽寒意。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谢灵渊的脸,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最幽深的海域,翻涌着难以解读的情绪风暴——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面目全非、甚至可能随时再次碎裂的稀世珍宝。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间有半透明的、带着珍珠光泽的薄蹼连接,指甲是锐利深邃的幽蓝色,如同淬炼过的深海玄冰。那只手带着深海特有的、能冻结灵魂的寒意,轻柔地伸向谢灵渊的脸颊。
谢灵渊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闪,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冻结在寒冰之中,动弹不得。
那冰冷的手指并未直接落在他的脸颊上,而是在离皮肤毫厘之处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拂开了他额前凌乱汗湿的黑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琉璃。随后,那只手向下滑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覆盖在谢灵渊放在身侧、那个幽蓝印记的手背上。
人鱼王低下头。银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冰凉的发丝拂过谢灵渊的手腕,带来一阵奇异的、带着电击感的酥麻。他温凉的唇,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庄重感,印在了那个如同燃烧烙印般的印记之上。
一个低沉、奇异、如同深海最深处涌动的暗流与无数珍珠在玉盘中碰撞混合的古老音节,从他口中清晰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韵律,在寂静得只有心跳声的房间里回荡:
“维德疏斯……” (Vedthus)
紧接着,是一串更长的、完全无法理解却蕴含着无尽深邃情感的古老音符。那声音如同远古时代的潮汐,温柔又庄严地包裹住谢灵渊,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万年的重量和刻骨的思念:
“Ishdj qoh miao hush。” (维德疏斯,我的王后。)
谢灵渊如遭无形的重锤猛击,浑身剧震!那冰冷的触感,那奇异的、仿佛能沟通灵魂的语言,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每一个细胞!维德疏斯?王后?荒谬绝伦!惊世骇俗!他只是一个人类,一个渺小的深海研究员!他猛地抽回了手,仿佛被那印记烫伤!
“你……!”他喉咙嘶哑灼痛,只能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本能的戒备和如同坠入无尽迷雾般的巨大困惑。
人鱼王——Tharion Stormbreaker——直起身,金色的眼眸如同熔金浇筑,深深凝视着他因震惊和虚弱而苍白如纸的脸。那目光中翻涌的痛苦、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那份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积压了万载的期待,几乎要将谢灵渊单薄的灵魂彻底淹没。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身,目光转向了那巨大的、月光如银色瀑布般倾泻而入的拱窗之外。
谢灵渊的心脏狂跳着,顺着Tharion的目光,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望了过去。
窗外,月光如流动的水银,静谧地铺洒。就在那片被照亮的区域后方,连接着一个更加幽深、更加恢弘、弥漫着永恒寂静的空间。那里……排列着一排排……水晶棺?
它们整齐地、肃穆地排列在月光难以直接触及的、深邃的阴影里。材质透明如最纯净的万年玄冰,却又比冰更坚硬、更恒久,内部流转着比窗外月光更冷冽、更幽寂的淡蓝色光晕,如同凝固的极光。每一具水晶棺都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气中,无声无息,仿佛沉睡着整个海洋的历史。
Tharion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了谢灵渊的手腕。他的力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掌心传来深海的寒意和一种宿命般的引导力量。谢灵渊身不由己地被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托起,双脚离地,如同失重般悬浮着,跟随Tharion,无声地滑向那片被月光与永恒阴影共同笼罩的、肃穆而悲怆的殿堂。
离得近了,水晶棺的细节在幽蓝的微光中纤毫毕现。棺盖透明无瑕,如同不存在。
谢灵渊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第一具棺内,安静地沉睡着一个人。黑色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墨玉,柔顺地铺散在身下。面容……年轻、俊朗,眉眼鼻唇的轮廓……和他少年时期,几乎分毫不差!不,确切地说,那根本就是一张属于他的脸!穿着一身式样极其古雅、非丝非麻、闪烁着微光的衣袍,上面绣着深蓝色的、如同活物般涌动的海浪与璀璨星辰的纹饰。神态安详,双唇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最深沉的酣眠。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谢灵渊的心脏!他带着近乎窒息的战栗,目光扫向第二具棺——
同样沉睡的容颜!只是年龄稍长,面容更显成熟坚毅,穿着一种样式奇特、带着异域风情的粗犷皮甲,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风霜的痕迹,但那张脸……依旧是他!
第三具、第四具……谢灵渊的目光在二十四具水晶棺间疯狂地、绝望地跳跃、确认!
每一具水晶棺里,都沉睡着“他”!不同的服饰,清晰地昭示着来自截然不同的时代——有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如同古代渔民的;有身着华丽繁复、绣着龙纹凤章的锦绣华服的;有披着镶嵌宝石、充满神秘色彩的祭司长袍的;甚至有一具棺中,穿着样式简洁却透着未来感的银灰色制服……然而,无论服饰如何变幻,时代如何更迭,那张脸,或青春洋溢,或沉稳内敛,或饱经沧桑……那眉眼的弧度,鼻梁的挺直,唇形的轮廓,无一例外,都清晰地指向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谢灵渊!
二十四具!
二十四张属于他的脸孔,在永恒的水晶棺中,被时间遗忘,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保存得完美无瑕,如同最精美的标本。月光穿过穹顶贝壳的缝隙,在水晶棺上投下流动的、冰冷的光斑,也照亮了Tharion Stormbreaker那双熔金般的眼眸深处——那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审视,而是深不见底的、凝固了万载岁月的、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悲伤。他看着棺中沉睡的容颜,那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如同凝视着失而复得的、最珍爱的星辰,却又沉重得如同背负了整个海洋的重量和无尽的轮回绝望。
“呃……”谢灵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胃部剧烈地痉挛,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光滑、刻满古老浮雕的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却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荒谬感。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将他所认知的现实彻底撕裂!他用力捂住嘴,防止自己呕吐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这……这不可能……幻觉……一定是深海压力……是氮醉……是……”他语无伦次,目光死死钉在最近那具棺中与自己少年时一模一样的脸上,仿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来否定这可怕的现实。
Tharion无声地滑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那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嘲弄,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和理解,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执起了谢灵渊那只烙印着幽蓝印记的手。
他的指尖冰凉,如同深海的寒玉,精准地触碰到了谢灵渊手背上那个印记的核心。
就在接触的刹那——
轰!!!
那沉寂的印记如同被点燃的星核,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如恒星诞生般的幽蓝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几乎要将血肉焚尽的灼烫感!与此同时,一股庞大、混乱、如同宇宙初开时的信息洪流般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以及最汹涌澎湃、撕心裂肺的情感碎片,毫无预兆地、狂暴地冲垮了谢灵渊意识的所有堤坝,蛮横地灌入他的脑海!
* **冰冷!窒息!** 咸腥刺骨的海水疯狂地、粗暴地倒灌入口鼻,瞬间填满肺叶!身体沉重得像绑缚着千钧巨石,向着那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寒冷的黑暗深渊绝望地坠落!意识模糊,只剩下求死的冰冷决绝和灵魂被抽离的空洞。(前世投海!)
* **撕裂黑暗的银光!** 混乱下沉的视野边缘,一道撕裂永恒墨色的、快如闪电的银白色流光以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迫近!带着磅礴的力量和无尽的寒意!有力的、覆盖着冰冷鳞片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猛地箍住了他下沉的身体!银色的、带着海水气息的发丝拂过他冰冷的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灵魂深处为之悸动的熟悉感。(被Tharion所救!)
* **朦胧的光,柔软的床。** 光影摇曳,模糊不清。他虚弱地躺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微光的柔软水藻垫上,喉咙和肺部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视线艰难地聚焦,看到一条小小的、只有人类孩童大小的银白色人鱼,正焦急地用小小的、带着薄蹼的手,努力地捧着一颗硕大的、散发着柔和深邃蓝光的珍珠,笨拙而执着地往他干裂的嘴唇边塞。小人鱼有着一双清澈得如同最纯净海水、带着湿润光晕的金色大眼睛,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担忧和关切。(初遇幼年Tharion!海底玉珠的疗愈!)
* **月下礁石,细语低喃。** 巨大的、被月光镀上银边的黑色礁石。他(穿着最初那身古雅的海浪星辰袍)坐在礁石上,双腿浸在微凉的海水中。身边是已经成长为少年模样的Tharion,银白色的鱼尾在海水中轻轻拍打,溅起细碎的、如同钻石般的水花。少年Tharion仰着脸,专注地凝视着他,金色的眼眸在皎洁的月光下熠熠生辉,里面充满了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深深的依恋。他伸手,带着宠溺的笑意,轻轻揉了揉少年那头如同月华织就的银色发顶。海浪声是温柔的背景音。(陪伴与成长!)
* **蚀骨剜心!痛不欲生!** 视野一片血红!难以想象的剧烈疼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钢刀,从骨髓深处爆发出来,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撕裂、绞碎!全身的骨骼都在疯狂地尖叫、扭曲、变形,像被无数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一根根从鲜活的血肉里生生地、缓慢地、带着令人发狂的摩擦声抽离出来!他蜷缩在一张巨大的、冰冷刺骨的玉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翻滚,汗水浸透了衣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Tharion紧紧地、用尽全力抱着他,银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尽,金色的眼眸里是同样深不见底的、如同亲身承受般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惧,他的嘴唇被自己死死咬住,一丝刺目的猩红从嘴角蜿蜒而下。(千年一次的脱胎换骨之痛!共享!)
* **最后的凝视,永恒的告别。**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也感觉不到那持续了五十二年的、深入骨髓的隐痛了。他躺在Tharion冰冷而坚实的怀抱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臂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以及胸膛传来的、同样微弱而紊乱的心跳。Tharion低着头,银色的长发垂落,如同哀悼的帷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一滴冰冷彻骨的、如同珍珠般的水珠,沉重地砸落在他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微小的冰凉。他想抬起手,拂去对方脸上那不该存在的、象征绝望的“水痕”,却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已消失。只有手背上,那个幽蓝的印记,如同风中残烛,散发出微弱却执着燃烧的柔光,仿佛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明。(上一世,Kaelith Duskflare的死亡!)
“呃啊——!!!!!”
谢灵渊——不,此刻,万世轮回的记忆碎片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凌,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刺穿了他脆弱的灵魂屏障!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猛地抱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身体沿着冰冷刻满浮雕的墙壁彻底瘫软滑倒在地,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着。无数个“他”的面孔在意识的风暴中疯狂闪现、重叠、破碎!无数种情感——初遇Tharion时的悸动与温柔、深海底生活的奇异安宁与归属、蚀骨脱胎时非人的剧痛、临死前对爱人那刻骨铭心的眷恋与不舍……如同狂暴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深海漩涡,将他彻底卷入,碾碎,再重塑!
Kaelith Duskflare……维德疏斯……暮光之焰……那个被掩埋在万载尘埃之下的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炽热爱恋、无尽痛苦和绝望轮回的宿命,终于冲破了时空的迷雾,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清晰地、永恒地烙印在了他此刻名为谢灵渊的灵魂最深处!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透过泪光,看向那个静静伫立在月光与阴影交界处的身影——Tharion Stormbreaker,那个跨越了万载时光长河、在无尽轮回的绝望沙漠中执着地寻找他、等待他的存在。Tharion也正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熔金般的眼眸里,此刻同样翻涌着足以掀翻整个海洋的情绪风暴——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心疼、对不公宿命的滔天愤怒,以及那份历经万世劫难、却愈发深沉如渊、炽烈如火的、永恒不变的爱意。
“Tharion……” Kaelith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灵魂刚刚经历撕裂重组的巨大痛楚,带着跨越时空的疲惫,更带着一种终于回归原点、尘埃落定的确认,“我……回来了。”
Tharion猛地一步上前,那冰冷而坚实、带着深海凛冽气息的怀抱,如同最安全的港湾,瞬间将他整个笼罩。巨大的力量带着微微的颤抖,Tharion将他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嵌入怀中,仿佛要将这具承载了崭新灵魂的躯体彻底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嵌入自己的灵魂深处,从此再也不分离,再也不失去。银色的长发如月光织成的帷幔,垂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冰凉而私密的、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光晕之中。
“Kaelith……” Tharion低沉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灵魂熔炉的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和失而复得的、近乎窒息的狂喜,“我的……暮光……我的……维德疏斯……” 他一遍遍低语着那个古老的名字,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又如同最深的叹息。
时间在深海的宫殿里失去了它惯常的刻度。Tharion成了Kaelith唯一的向导、支柱和整个世界。他带他走过宏伟空寂、回响着脚步(或者说鱼尾摆动)声的悠长回廊。巨大的、由整块泛着珍珠光泽的深海巨兽骨骼雕琢而成的立柱,支撑着高耸入云(或者说深入海渊)的穹顶,壁上镶嵌着无数自行发出柔和光芒的深海萤石,如同凝固的星辰。Tharion的指尖带着深海的凉意,轻轻拂过冰冷光滑、刻满岁月痕迹的石壁。古老的壁画在萤石的微光中若隐若现——描绘着人鱼祭祀月神的宏大肃穆场面,描绘着与深海巨兽搏斗的惊心动魄,也描绘着……一个清晰的人类身影,与一位头戴珊瑚冠冕、手持三叉戟的人鱼王者,并肩立于滔天巨浪之巅,共同面对未知威胁的画面。那人类的身影,赫然就是Kaelith最初的模样。
“看,这里,” Tharion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带着奇异的、如同海螺低语般的回响。他停在一幅色彩相对鲜艳些、保存也更为完好的壁画前。画面上,一个穿着古雅深蓝长袍、面容清俊的人类青年(正是Kaelith最初的模样),正蹲在嶙峋的礁石上,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骨刀,割开一张粗糙沉重的渔网。网中,一条小小的、鳞片闪耀着稚嫩银光的小人鱼正奋力挣扎,小小的脸上满是污泥和擦痕,但那双清澈的金色眼眸里,却充满了不屈的恐惧和倔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迫见到陆地的模样。” Tharion的指尖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轻描摹着画中小人鱼那倔强的轮廓,金色的眼眸里泛起一丝遥远而复杂的涟漪,“一个被贪婪蒙蔽了双眼的渔民,以为捕获了传说中的‘海妖’,能换来无尽的财富。”
画面紧接着一转。是青年抱着受伤的、因恐惧和脱水而显得虚弱的小人鱼,涉水走向浪花翻涌的浅滩。海水漫过他的腰际。他小心翼翼地将小人鱼放入温暖的海水中,轻柔地拂去它鳞片上的泥沙。小人鱼银色的尾巴在接触到熟悉海水的瞬间,猛地划出一道欢快而充满生命力的光弧!它迅速沉入水中,又立刻浮起,回头,深深望了岸上那个伫立的身影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帷幕。
“你的手,温暖得像穿透海面的第一缕阳光,” Tharion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悠远的怀念,目光从壁画转向身边的Kaelith,“即使在最深、最冷的深渊海沟里,那份温暖,我也从未忘记。” 他自然而然地执起Kaelith的手,那手背上的幽蓝印记在壁画的微光下仿佛在无声地共鸣,流淌着微弱的光晕。
他们穿过一个巨大的、如同梦幻般的水下花园。这里生长着无数形态奇异、散发着各色荧光的深海植物。巨大的、如同透明水母般的荧光蘑菇;摇曳生姿、叶片边缘流转着淡紫色光晕的“月影草”;缓慢开合、吞吐着幽蓝光点的“星尘花”……水草在无形的洋流中摇曳,散发出清冷而奇异的幽香,沁人心脾。Tharion游弋(或者说悬浮滑行)到一丛茂盛的月影草旁,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摘下一片流转着最浓郁紫光的叶子,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轻轻别在Kaelith的鬓边。“你以前,最喜欢这种草,”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总说它的光芒,像被海浪打碎的、坠入深海的星光。”
Kaelith抬手,指尖触碰着那片冰凉滑腻、却散发着微弱生命能量的叶子。一股细微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熟悉感瞬间窜过指尖,直抵心房。一个模糊而鲜活的画面闪过脑海:他(穿着另一世某个东方古国的宽袍大袖)在同样的、散发着梦幻光芒的花园里奔跑、欢笑,将大把发光的月影草叶子抛向空中,如同撒下漫天的紫色星辰。Tharion悬浮在不远处,银色的鱼尾优雅地轻轻摆动,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纵容而温柔的笑意,金色的眼眸里只映照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最深刻的记忆冲击,来自宫殿最深处一个被严密能量场守护的静室。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的萤石散发着恒定的微光。静室中央,悬浮着一颗头颅大小、通体浑圆完美、散发着深邃柔和蓝光的珍珠。它就是维系了Kaelith万载容颜不老的神物——海底玉珠,却也是那无法打破的五十二年寿命诅咒最冰冷的见证者。静室光滑如镜的墙壁上,刻满了奇异的、如同活物般微微闪烁的符文,以一种人鱼特有的方式,冰冷而精确地记录着每一次轮回的起点和终点。
“它延缓了时间在你身体表面的流逝,如同冻结了最美的琥珀,” Tharion的声音在玉珠幽蓝而恒定的光芒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化不开的、如同陈年深海沉酒般的苦涩,“却无法触及……也无法点燃……你灵魂深处那属于人类的、短暂却炽热的生命之火。每一次……都像是站在永恒的岸边,眼睁睁看着沙漏里最后的沙粒,无可挽回地流尽……”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并未真正触碰那散发着永恒法则力量的玉珠,只是隔着微小的距离,感受着它散发出的、温和却蕴含着冰冷宿命的气息。他的指尖,在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Kaelith凝视着那颗玉珠,仿佛能透过那深邃的蓝光,看到那二十四具水晶棺中每一次生命烛火熄灭时的冰冷与死寂。玉珠的光芒温柔地映在他依旧年轻俊朗的脸上,也清晰地映出了Tharion眼中那沉淀了万年、沉重得足以压垮星辰的绝望。这份绝望,比深海更沉重。
日子如同深海潜流,看似平静无波,却裹挟着无法逆转的宿命,冷酷地向前奔涌。
海底的玉珠依旧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幽蓝柔光,无声地滋养着Kaelith的容颜。巨大的贝壳镜中映出的脸,依旧年轻俊朗,眉眼间甚至因与Tharion重逢而多了几分被爱意浸润的温润光彩,眼波流转间,依稀可见万年前初遇时的神采。然而,那来自生命最深处、名为“谢灵渊”的沙漏,其流逝的速度从未因重逢的狂喜而减缓分毫,甚至……因为宿命临近的加速而更加清晰可闻。
最初的征兆,细微得如同深海最轻的叹息。是清晨从Tharion冰冷的怀抱中醒来时,喉间那一抹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淡淡腥甜。很轻微,漱口后便消失无踪,仿佛只是深海的湿气过于浓重,或是昨夜梦境残留的错觉。Kaelith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并无尖锐的痛楚,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如同沉睡了万年后仍未完全苏醒的倦怠,又像是背负着整个海洋的重量。他没有告诉Tharion,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爱人带着寒气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冰冷力量。
但Tharion的敏锐,如同深海中最警觉的掠食者。他察觉到了Kaelith偶尔凝视窗外永恒“月亮”时,眼底深处掠过的、不易察觉的阴翳;感觉到了他指尖那不易察觉的、低于深海宫殿常态温度的微凉;甚至捕捉到了他呼吸间那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滞涩。每当这时,Tharion总会无声地、如同瞬移般靠近,用自己冰冷而坚实的怀抱将他整个圈住。那怀抱带着绝对的守护意志和强大的力量,仿佛要用自己永恒冰冷的体温去驱散爱人身上那无形的、名为“死亡”的阴影。他一遍遍地、近乎虔诚地吻着Kaelith手背上那个幽蓝的火焰印记,用那古老优美的、如同潮汐低语的语言,诉说着永恒的誓言与承诺,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万年的深情与不灭的信念,仿佛这样就能将诅咒的阴影彻底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别怕,我的维德疏斯,”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海底最坚固的磐石,金色的眼眸像燃烧的熔金,牢牢锁住爱人有些躲闪的目光,不允许他逃避分毫,“看着我。我在这里。无论多久,无论多少次轮回,无论你降生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印记尚存,只要海洋未枯,我都会找到你。印记不灭,轮回不止。这是我们的宿命,Kaelith,也是我们永恒的约定。” 他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珍重,反复摩挲着那个幽蓝的印记,动作温柔而坚定,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穿透生死轮回唯一的、不可摧毁的锚点。
Kaelith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深海寒冽气息的颈窝,用力呼吸着爱人身上独特的、冰冷而安心的气息,仿佛那是续命的良药。他强迫自己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轻松的微笑:“嗯。我知道。”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看似轻松的呼吸,胸腔深处那隐隐的、如同沙砾摩擦的滞涩感都在无声地加重,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
咳嗽,终究还是来了。起初只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闷的轻咳,在寂静得只有水流声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后来,那声音变得深而重,每一次爆发都如同胸腔里埋着一面破鼓,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擂响,牵动着整个上半身剧烈震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咳出来才肯罢休。咳完之后,掌心总会留下刺目的、灼热的印记——鲜红的血点,如同雪白宣纸上绽开的红梅,带着生命的余温,却又残酷地宣告着时间沙漏即将流尽的终局。
Tharion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迅捷。他总是瞬间出现在Kaelith身边,如同守护领地的猛兽。冰凉的掌心覆上他因剧烈咳嗽而滚烫的额头;或者是不容拒绝地将他因虚弱和痛苦而冰冷颤抖的身体整个圈进自己怀里。他的怀抱收得很紧,紧得Kaelith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这样就能用物理的力量阻止生命从这具躯体中流逝。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在Kaelith咳得撕心裂肺、蜷缩成一团时,会翻涌起剧烈到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风暴——那是刻骨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和滔天的、足以撼动海神的愤怒——愤怒这该死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枷锁,愤怒自己身为海洋之王却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
“Tharion……”一次剧烈的、几乎耗尽他所有气力的咳嗽终于平息后,Kaelith疲惫不堪地靠在Tharion冰冷而坚实的胸膛上,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对方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下颌线,和眼中那压抑不住的、如同泣血般的猩红,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指尖带着微弱的力气,轻轻抚过他紧蹙如刀刻般的眉心,“别这样……我的风暴……你这样子,像是要把整个无尽海渊都撕碎似的……”
Tharion猛地抓住他那只刚刚咳出鲜血、还带着微温湿意的手指,紧紧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下颌紧绷的线条没有丝毫放松。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带着深海寒气的薄唇,近乎粗暴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去Kaelith嘴角残留的刺目猩红,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占有和徒劳的挽留,仿佛这样就能将流逝的生命力重新吻回爱人体内。咸涩而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带着死亡临近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
“看着我,维德疏斯。”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岩石,命令般的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金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幽暗的、如同深渊海火的火焰,“记住我的眼睛。记住这双眼睛里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丝光芒。下一次……无论你降生在大地的哪一个角落,森林、沙漠、高山还是平原,这双眼睛,都一定会穿透轮回的迷雾,找到你。” 他近乎强硬地捧起Kaelith苍白而虚弱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仿佛要将自己的影像,连同这万载的等待与爱恋,深深地、永久地烙印进对方的灵魂最深处,穿透轮回的屏障,直达下一个起点。
Kaelith深深地、深深地望进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在那片金色的海洋里,他看到了翻涌的、如同实质的痛苦;看到了无边无际、足以淹没星辰的爱意;更看到了那永恒不变的、穿越万古洪荒的等待与执着。他感到灵魂都在为之震颤。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回握住Tharion冰冷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好。我……记住。永远……记住。”
虚弱感如同深海最强大的暗流,无声无息却无可阻挡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奢侈的消耗,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去完成,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沉重的水银,每一次吸入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如同老旧风箱般令人心悸的杂音。身体像一个破旧漏风的皮囊,曾经鲜活的生命力正不受控制地从每一个细微的孔隙中丝丝缕缕地、加速地逸散出去。连抬起手指,都变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
Tharion几乎彻底放弃了王者的职责,寸步不离。他将Kaelith移到了离那巨大月光拱窗最近、视野最为开阔明亮的寝殿。巨大的、如同最完美艺术品的贝壳床上,铺着最柔软的、会自行散发温暖微光的珍稀海藻绒。他不再处理任何族务,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抱着Kaelith,让他虚弱无力的身体靠在自己冰冷而坚实的胸膛上,一起看着窗外那轮巨大、永恒、散发着清冷银辉的“月亮”,以及月光下那片静谧流淌、深不见底的幽蓝。
Kaelith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了昏睡。清醒的时刻变得短暂而珍贵,如同深海偶尔透下的、转瞬即逝的阳光。有时,在短暂的清醒间隙,他会费力地抬起仿佛灌满了铅的手臂,指尖带着微弱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描绘Tharion完美如同神祇雕塑般的侧脸轮廓,从紧蹙的、仿佛承载了万载忧愁的眉头,到那线条冷硬、紧抿着的薄唇。Tharion会立刻抓住他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用脸颊的温度去温暖那正在流逝生机的指尖。
“给我……唱首歌吧……”一次格外短暂却异常清醒的片刻,Kaelith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坠地的轻响,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窗外流淌的、如同液态白银般的月辉,“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月光礁石上……那样……”
Tharion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环抱着他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随即,他低下头,将线条完美的下颌轻轻抵在Kaelith柔软却失去光泽的黑发上。低沉、古老、悠缓的旋律,如同从深海最幽寂的峡谷中升起,从他喉间缓缓流淌出来。那不是人鱼召唤猎物或掀起风暴的歌声,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只有深海般的辽阔无垠和沉淀了万载岁月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悲伤。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凝结了月光的寒露,又像是寂寥夜空中坠落的星辰,在空旷寂静的寝殿里缓缓盘旋、低徊,吟唱着永恒的等待,诉说着无望的爱恋,讲述着跨越生死的执着。
Kaelith在他冰冷而安稳的怀抱中安静地听着,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窗外永恒流淌的银色月华,仿佛透过这片光,又看到了那个在肮脏渔网中挣扎的、小小的银色身影;看到了月光下黑色礁石旁,那个仰着脸、用盛满了整个星空的清澈金色眼眸专注倾听的少年;看到了每一次轮回中,Tharion那双永远盛满悲伤与无尽爱意、如同熔金深渊般的眼眸……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滚烫的泪珠渗入Tharion银色的、如同月华织就的发丝间,留下微小的、瞬间便被那冰冷的发丝吸收、消失不见的深色痕迹。
歌声在最后一个悠长而哀伤的尾音中缓缓消散,余韵如同袅袅青烟,萦绕在空旷的寝殿中不愿离去。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深海永恒的、如同背景音般的寂静嗡鸣,以及Kaelith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间隔越来越长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令人心悸的“嗬嗬”声。他的身体在Tharion宽阔冰冷的怀中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如同失去引力的羽毛,体温也在不可逆转地、持续地流逝,仿佛怀抱着一块正在缓慢失去最后余温的暖玉。
Tharion抱着他,像抱着世间最易碎又最珍贵的琉璃,像抱着自己永恒生命中唯一的光源。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拥抱着,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隆起,仿佛要将自己永恒冰冷的生命力强行渡过去,用自己的身躯去填补爱人生命力不断扩大的空洞。银色的长发如哀悼的帷幕般垂落,将两人紧紧笼罩在一片与世隔绝的、绝望的温柔茧房之中。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这一刻,空间也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两种声音——Tharion缓慢、沉重、如同深海巨兽心跳般搏动的心跳声,以及Kaelith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飘忽、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心跳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深海一次微弱的洋流涌动,也许已是沧海桑田。
Kaelith那如同蝶翼般覆盖在苍白眼睑上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垂死的蝴蝶最后一次试图扇动翅膀,飞向遥不可及的光明。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凝聚起生命中最后一丝想要倾诉的渴望,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气流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用尽这具躯体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如同推动千钧巨石,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Tharion瞬间就察觉到了这细微到极致的动作。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最警觉的守护者。那双熔金般的眼眸深深地、牢牢地锁住Kaelith苍白得近乎透明、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那目光如同实质,翻涌着铺天盖地的、足以将世界淹没的痛楚,和无尽的、如同月光般温柔的眷恋,仿佛要将爱人的最后一丝影像,连同他灵魂的轮廓,都深深地、永恒地刻入自己的骨髓,烙印在自己的神格之上!
四目相对。
在那双熔金般的、如同深渊漩涡的眼眸深处,Kaelith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苍白、虚弱、行将熄灭的倒影。更在那倒影之后,看到了万载岁月的沉重如山,看到了二十四具水晶棺无声的诉说,也看到了……下一次轮回的起点,那模糊却带着微弱希望的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尽眷恋、深切歉疚、以及对重逢承诺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在他即将熄灭的灵魂深处点燃了最后一丝火星。
一个极淡、极虚弱、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笑容,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在他苍白如纸的唇边,短暂而清晰地漾开。那笑容里,有爱,有痛,有解脱,有不舍,更有对未来的约定。
然后,他用尽这残存的、如同风中游丝般脆弱的气力,将自己的唇,带着血的咸腥,带着灵魂行将熄灭的微温,带着跨越了无数个五十二年的、深入骨髓的爱恋,也带着对下一次相遇的、无声而坚定的承诺,印上了Tharion冰凉的薄唇。
那是一个吻。
一个告别之吻。
一个重逢之誓。
一个穿透轮回的印记。
冰凉的唇瓣相接。Tharion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由万载绝望凝聚而成的利刃瞬间贯穿!他猛地收紧了手臂,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将Kaelith更深地、更深地、仿佛要揉碎般嵌入自己的怀抱,冰冷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海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带着他永恒生命无法承受的灼热,沉重地砸落在Kaelith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又迅速被那冰冷的肌肤冷却,变得同样冰凉。
就在这一吻落下的瞬间——
遥远、辽阔、穿透层层厚重海水、无法形容其悲怆与庄严的哀鸣,从深海的四面八方,从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极渊最深处,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召唤,层层叠叠、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那是鲸歌!
是无数头深海巨鲸,在这颗星球的心脏地带,同时发出了穿透灵魂的、哀伤到极致的悲鸣!它们的声音古老、苍凉、浑厚,如同整个海洋在恸哭,如同大地板块在命运重压下崩裂的叹息,带着开天辟地以来的亘古悲伤和送别王者的无上庄严,汇成一股无法抗拒、撼天动地的声浪洪流!这声浪冲击着宏伟宫殿的墙壁,穿透了坚韧的水晶窗,汹涌地灌入这间被死亡阴影和永恒爱恋笼罩的寝殿!
鲸殉!
为逝去的灵魂殉葬!
为永恒不灭的爱恋殉葬!
为这无法打破、令人绝望又令人执着的宿命轮回殉葬!
在这撼天动地、悲怆入骨、足以让星辰陨落、让海洋倒流的鲸群悲鸣声中,Kaelith Duskflare唇边那抹最后的、凝固着万载情愫的微笑,永恒地定格了。他靠在Tharion Stormbreaker冰冷而永恒不朽的怀抱里,眼睫上还沾着对方那滚烫又迅速冷却的泪滴。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谢灵渊”的微温彻底消散,变得如同深海中最寒冷的玄玉。
那双曾倒映过万载清冷月辉、倒映过爱人熔金般炽热眼眸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如同夜幕降临,收走了最后一丝星光。
寝殿内,只剩下Tharion Stormbreaker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如同受伤巨兽的低吼;以及窗外,那穿透一切、永恒回荡的,为爱殉葬的鲸歌。
深海依旧,月光永恒。轮回的沙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翻转。手背上的幽蓝印记,如同沉睡的星辰,等待着下一次被深海之歌唤醒的时刻。
——分界线——
谁懂长篇改短篇的难受?
主播终于要放假了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