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屁猪驮着鲸鱼族长漂到威海,湿漉漉爬上岸。
>晨雾散尽,眼前竟是徐福两千年前的造船遗迹。
>朽木上秦篆斑驳,半艘古船骨架如巨兽遗骸。
>穿兽皮的后人围上来,目光触及公主时突然全体僵住。
>“祖训...竟是真的!”白发首领扑通跪地,额头抵上湿冷沙地,“徐氏罪裔,恭迎大秦公主归朝!”
>屁屁猪甩着头发上的海带嘀咕:“刚逃出虎穴又要当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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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海水裹挟着最后一点力气退去,留下屁屁猪四仰八叉地瘫在湿漉漉的礁石上,像一块被海浪无情拍打上岸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海水浸泡得发紧的胸口,带着咸腥味,沉重无比。他身下垫着的,是鲸鱼族长宽厚却同样湿透的脊背,那曾经在深海翻涌着磅礴力量的躯体,此刻也只剩下沉重而缓慢的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低鸣,如同搁浅巨物无力的叹息。
“喂…老鲸…”屁屁猪的声音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他费力地抬起一条胳膊,软绵绵地拍在鲸鱼族长冰凉粗糙的皮肤上,“醒醒…咱…靠岸了…”手掌拍下去,带起一片浑浊的海水和几片顽固缠绕的海带叶子。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蓬松的头发此刻紧贴在额头上,一缕缕滴着水,几片绿油油的海带还缠在发梢,随着他甩头的动作滑稽地晃荡。
身下的礁石粗糙而冰冷,硌得他生疼。他挣扎着翻了个身,双手撑地,试图把自己这滩“烂泥”从鲸鱼族长身上挪开。湿透的粗布衣服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动作都异常艰难。他好不容易坐直了些,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下意识地拧着自己衣角。浑浊的海水顺着他的动作哗啦啦流下来,汇入身下礁石的缝隙里。
天光正从海平线尽头艰难地渗出来,灰蒙蒙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惨淡。浓厚得如同凝固牛乳般的晨雾低低地压在近海的海面上,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片模糊的、界限不明的灰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脚下这片冰冷硌人的礁石,以及身后那片刚刚挣脱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死寂般的灰暗海洋。海风带着穿透骨髓的湿冷,无声地掠过。
屁屁猪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也震掉了发梢上挂着的一片海带。他揉着发酸的鼻子,声音闷闷地嘟囔:“什么鬼地方…冻死猪了…” 他一边抱怨,一边下意识地转头,想看看身边唯一的大块头伙伴。鲸鱼族长巨大的头颅搁在稍高些的礁石上,那双曾映照过深海星辉的巨眼紧闭着,只有巨大的鼻孔随着微弱的呼吸偶尔翕张一下,喷出带着腥咸味的细微水汽。
就在这时,一阵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带着咸腥,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切开凝固时间的锐利。
风过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扯开来,向两边急速退散。灰白色的帷幕瞬间拉开,露出了被遮蔽的世界。
屁屁猪拧着衣角的动作骤然僵住,半张着嘴,忘了合拢。连旁边鲸鱼族长那悠长疲惫的低鸣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雾散后的海岸线,并非他想象中荒芜的滩涂。
那是一片巨大的、沉默的废墟。
目光所及,是腐朽的、堆积如山的巨大木材,横七竖八地躺在滩涂和浅水区。它们早已失去了树木原本的形态,被两千年的海风、盐雾和时光啃噬得只剩下一具具庞大而扭曲的骨架。一些粗壮得令人咋舌的弧形木肋,如同被巨兽遗弃的肋骨,斜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和灰白色的藤壶壳,像是凝固的眼泪。
在更靠近陆地的地方,一个巨大的黑影轮廓从一片被海浪冲刷得相对平坦的砂砾地里顽强地凸显出来。那赫然是半艘船的残骸!巨大的、朽烂发黑的船体龙骨如同远古巨兽的脊椎,深深嵌入沙地。龙骨两侧,依稀可辨扭曲断裂的船板,像巨兽折断的肋骨。龙骨前端,一个巨大、扭曲、布满孔洞的撞角斜斜指向大海,沉默地诉说着它未曾完成的、征服波涛的野心。船体巨大的阴影里,散落着一些形状奇特、锈蚀得几乎与沙砾同色的青铜部件,半埋半露。
一股极其古老、混杂着朽木、海盐、铜锈以及某种奇异油脂的气息,被海风裹挟着,猛地灌入鼻腔。那味道沉重、悠远,仿佛凝固了无数个世纪。
屁屁猪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认得这气息!在那片被徐福法力扭曲、囚禁他们的东海海域深处,弥漫着的正是这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岁月霉烂和野心余烬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公主。公主原本因疲惫而低垂的头颅此刻已完全抬起,那双曾映照着东海波涛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半艘船的残骸,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的身体在湿透的薄衫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那片巨大的阴影里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徐…徐福…” 她破碎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间逸出,轻得像风中的叹息,带着深入骨髓的惊悸。
“哞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的鲸鸣在屁屁猪身边响起。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疲惫,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悯。鲸鱼族长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动,那双深邃的、仿佛能容纳整个海洋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越过残破的船骸,投向废墟更深处那片稀疏的防风林边缘。
屁屁猪心头一凛,顺着鲸鱼族长的目光猛地转头。
防风林稀疏的树影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群人。
他们人数不多,约莫十来个,身形精悍,像海边嶙峋的礁石。他们身上裹着的并非寻常布衣,而是用硝制过的兽皮粗糙缝制的短褂和长裤,皮毛已经磨损发亮,颜色暗淡,沾满沙尘和盐粒。为首的是个老者,须发皆白,杂乱如同海边的枯草,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像是被海风和岁月用刀子刻下。他手中拄着一根顶端镶嵌着奇异深色石头的木杖,那石头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群人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影子,沉默地站在废墟边缘的阴影里。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只有一种凝固了太久岁月的、近乎麻木的警觉。他们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狼狈不堪的屁屁猪和巨大的鲸鱼族长,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重,最后,定格在公主身上。
当那老者的目光触及公主苍白惊惶的面容时,他那双浑浊的、仿佛蒙着海雾的眼睛骤然收缩了一下。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那张饱经风霜、如同礁石般刻板的脸孔上,所有的纹路瞬间僵死、凝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停滞。海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剩下浪花在远处礁石上单调而空洞的碎裂声。
老者手中的石杖猛地一颤,顶端那深色的石头几乎要脱手砸落。他死死盯着公主的脸,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碎裂、重组。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后那群同样穿着兽皮的族人,似乎感受到了首领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山崩海啸般的力量,他们脸上那亘古不变的麻木和警觉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裂开,露出底下深藏的、无法置信的惊骇。他们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公主身上,身体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在原地。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古老的海岸废墟。只有鲸鱼族长沉重的呼吸声,如同远古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呜…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老者剧烈颤抖的胸腔里挤了出来。那不是悲伤,更像是某种信仰图腾在眼前轰然崩塌又瞬间重塑时,灵魂被彻底碾碎又强行拼凑的痛苦嘶鸣。
下一秒,那根象征着他身份与力量的石杖被毫不犹豫地扔在脚下冰冷的沙砾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噗通!”
白发老者双膝重重砸在湿冷的沙地上,力量之大,激起一圈细小的沙尘。他整个身体向前伏倒,如同被无形的巨山压垮。额头,带着海风的咸涩和岁月磨砺出的坚硬皱纹,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抵在了那片混杂着贝壳碎屑的湿冷沙地上。
他身后,那十来个如同礁石般沉默的族人,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了千百遍。伴随着一片沉闷的“噗通”声,他们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同样深深地埋进沙砾。动作间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叶和细微的尘埃。
“祖…祖训…” 老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和无法言喻的沉重,“竟…竟是真的!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猛地抬起头,沾满沙粒的脸上涕泪纵横,浑浊的老泪冲刷着脸上的沟壑和沙尘,留下泥泞的痕迹。他再次重重地将额头砸向沙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要将两千年的等待与重负都砸进这片大地。
“徐氏罪裔,不肖子孙徐山!”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悲怆,在空旷的海岸废墟上回荡,撞在那些巨大的朽木和沉默的船骸上,激起隐隐的回音,“恭迎…恭迎大秦公主殿下——归朝!”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决绝。
“恭迎公主殿下归朝!”
跪伏在他身后的所有族人,齐声嘶吼。那声音混杂着激动、悲怆和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枷锁卸下的狂喜,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了海风的呜咽,震得屁屁猪耳膜嗡嗡作响。
他们跪在那里,额头紧贴着徐福祖先留下的、浸透了无数代人心血的冰冷沙砾,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两千年的守望,两千年的罪孽感,两千年的祖训重压,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这片海岸上最沉重也最狂热的叩拜。
公主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废墟中的一尊玉雕。冰冷的海风掠过她湿透的薄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比不上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眼前这白发老者涕泪纵横的脸,那一声声撕裂空气的“恭迎归朝”,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封存的、血色的囚笼。
徐福那张永远挂着温和假笑、眼底却深藏着掌控一切欲望的脸,他那双保养得宜、却能在瞬间释放出冻结灵魂寒意的修长手指,还有那弥漫在东海囚笼中、混杂着奇异熏香和腐朽野心的窒息气息……这一切骤然冲破封锁,鲜活而狰狞地扑向她的脑海。
“呃…”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她的身体猛地一晃,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单薄的身影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极度的恐惧和深埋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海水倒灌,瞬间淹没了她。
一只湿漉漉却异常稳定的大手,适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屁屁猪。
他没看公主,也没看那群狂热叩拜的徐氏后人。他正歪着头,皱着眉,一脸嫌弃地使劲甩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湿发。几片顽强缠绕在他发梢的海带叶子被他甩得上下翻飞,啪啪作响。
“啧,麻烦,真麻烦…”他甩头的动作幅度很大,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身边惊魂未定的公主听见,“刚喘口气儿…这又得给人当镖师了?”他停下甩头的动作,抬手粗鲁地扒拉掉最后一片海带,瞥了一眼那群仍匍匐在地、激动得浑身颤抖的人影,嘴角撇了撇,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这趟活儿…路费得加倍吧?起码…得管饱啊!”
海风卷过他嘟囔的声音,吹向那片沉默了两千年的遗迹,也吹向那些将额头深埋沙砾、肩负着沉重祖训的守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