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罗谋就像一滴浓稠、冰冷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滴入了高二(三)班这潭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里。墨迹迅速晕染、下沉,带着一种沉重而粘滞的质感,将周围的光线都吸食殆尽。

他蜷缩在教室最后排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那张布满刻痕和岁月污渍的破旧课桌后面。那里是阳光的禁区,即使在最晴朗的午后,光线也吝啬地只肯在边缘投下一道模糊的分界线。罗谋把自己塞进那片浓稠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了致命伤、本能地躲进洞穴最深处舔舐伤口的野兽。脊背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额前过长的黑发垂下来,形成一道天然的、拒人千里的屏障,将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晦暗之中。

空气仿佛在他周围凝结成了有形的实体,沉重、冰冷。原本课间喜欢在教室后面追逐打闹、嬉笑怒骂的男生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角落,宁可拥挤在过道里。女生们偶尔窃窃私语,目光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扫过去,又飞快地移开。那里像被无形的结界笼罩,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苏念坐在自己靠窗的位置,只觉得如芒在背。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即使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和人头攒动的阻碍,也总能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刺穿空气,钉在她的后颈上。那不是持续的注视,而是间歇的、突如其来的锁定。每当苏念因为某个知识点微微侧身,或者伸手去拿笔袋,又或者仅仅是窗外的风吹动了她的发梢,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倏然抬起,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骤然亮出冰冷的竖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攫住她片刻。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空洞的、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般的审视。每次被这样的目光扫过,苏念的后颈皮肤都会瞬间绷紧,激起一片细小的寒粒,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黑板,专注于老师讲解的二次函数图像,但那些平滑的曲线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最终都化作了那个暴雨中决绝撞入雨幕的、瘦削而疯狂的身影,化作了垃圾桶里那把刻着冰冷“L.M.”字母的黑伞。前世染血的指尖和蓝发绳的幻象,更是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便汹涌而至。

她不敢回头。一次也不敢。仿佛只要她回头,目光与那片阴影里的空洞对视,某种恐怖的、不可逆转的因果链条就会被瞬间激活,将她再次拖入那场万劫不复的轮回。她只能僵硬地挺直脊背,像一尊被钉在座位上的石像,用尽全力抵抗着来自后方那片阴影的、无声的引力场。

课间操的广播音乐聒噪地响起,如同救命的号角。苏念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只想逃离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然而,当她和所有人一样,在走廊上排着队缓慢地向操场移动时,那种被锁定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粘稠。

她走在队伍的中间,前方是拥挤的人流,后方是催促的脚步。就在这时,那道冰冷的视线,再次穿透喧嚣,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背上。苏念的身体瞬间僵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她甚至能想象出身后那片阴影——罗谋,他一定也在这缓慢移动的队伍里,像一滴沉默的墨,融在涌动的人潮中,他的目光却像探照灯,只锁定她一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跑着,想要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注视,想要把自己塞进前面更密集的人群里,用他人的身体作为屏障。她低着头,肩膀微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就在她因为加速而略显踉跄地经过走廊拐角处那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颜色——蓝色!

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是那条蓝发绳!她昨天慌乱中失手掉落的、象征着前世梦魇的蓝发绳!它没有被清扫掉,也没有被谁捡走。它正静静地躺在垃圾桶冰冷的金属边缘,一半垂在桶外,洗得发白的蓝色在昏暗的走廊光线和垃圾桶污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冰冷的句点,嘲笑着她妄图改变命运的徒劳。

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咽喉。她不能让它留在这里!不能让它被任何人发现,尤其是……她几乎不敢去想那个名字。苏念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没有立刻扑过去。她僵硬地转过头,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

人潮还在缓慢涌动。就在她身后不远,隔着三四个同学的位置,罗谋正低着头,额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他走得很慢,步伐带着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重和迟滞。他那只苍白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另一只手臂的上臂内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着毫无血色的青白。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苏念甚至能看到他手臂上那片被反复掐捏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深紫红色的淤痕,边缘甚至有些破皮!那绝不是普通的掐一下,那是带着自毁倾向的、近乎凶狠的力道!

他是在用剧痛对抗什么?对抗这拥挤嘈杂的环境?还是对抗……他体内某种更黑暗、更暴戾的冲动?联想到昨天他撞门冲入雨幕、塞伞入桶的疯狂举动,苏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就像一座行走的活火山,表面死寂,内里却涌动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滚烫的熔岩,而自残,似乎是他压制那熔岩喷发的唯一方式。

而此刻,他那只掐着自残伤口的手,正随着他缓慢的步伐,距离那个垃圾桶,距离那条静静躺在垃圾桶边缘的蓝发绳,越来越近!

苏念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不能让他看见!不能!

就在罗谋即将走到垃圾桶旁,他那低垂的目光似乎就要扫过桶边的瞬间——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苏念脚边炸开,伴随着一股浓郁的、廉价香精的气味。

是她下意识地、猛地一挥手,将自己挂在书包侧袋的粉色塑料水杯碰掉了!水杯砸在地上,盖子崩开,里面温热的、带着甜腻草莓香精味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在她脚边形成一滩粘稠的粉红色水渍,也溅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

这突兀的声响和气味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抱怨声、惊讶的低呼、好奇的注视瞬间聚焦在苏念身上。

“哎呀!怎么搞的?”

“草莓味?好冲…”

“苏念你没事吧?”

苏念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窘迫和尴尬让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个还在滴水的杯子,用纸巾徒劳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和鞋上的污痕。她的动作慌乱而笨拙,心跳如擂鼓。

但在她蹲下、视线被前方同学身体遮挡的瞬间,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她这出意外吸引的瞬间,她的左手,那只沾了点粉色水渍的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无声地掠过了垃圾桶冰冷的金属边缘!

指尖触碰到那抹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织物质感。

下一秒,那条该死的、洗得发白的蓝发绳,已经消失无踪,被她死死攥进了汗湿的掌心!冰冷的布料瞬间被她的体温和汗水濡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滑腻又沉重的触感,像握住了一条冰冷的毒蛇。

苏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她强忍着将这条发绳再次狠狠扔出去的冲动,也强忍着不去看那个角落里的阴影。她低着头,胡乱地用纸巾擦着地面,直到那滩粉红色的水渍被擦得一片狼藉,她才慢慢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杯子和那条藏在纸巾团里、如同定时炸弹般的蓝发绳。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转移,队伍又开始向前蠕动。苏念僵硬地迈开脚步,将攥着发绳的手死死地插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绳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

罗谋已经走到了垃圾桶旁。他低垂着头,额发完全遮住了眼睛,那只手依旧死死掐着上臂内侧那片深紫的淤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似乎对刚才那场小小的骚动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一具设定好路线的傀儡,沉默地、带着沉重的阴翳,从那个垃圾桶旁边走了过去。他甚至没有朝桶里看一眼。

苏念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荒谬感。她成功了,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一场狼狈的意外作为掩护,从恶魔的眼皮底下偷回了这根诅咒的绳索。可是,这真的算是成功吗?这根发绳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不祥的符咒,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被她紧紧攥着,无处可逃。而那个危险的源头,那个叫罗谋的少年,依旧像一片浓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她的世界里,不知何时会降下毁灭的雷霆。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发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冰凉的绳结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她低着头,随着人流机械地向前移动,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

下午最后一节是美术课。当上课铃响起,美术老师宣布今天去画室写生静物时,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带着解脱意味的骚动。对大多数人来说,离开沉闷的教室,去相对自由宽敞的画室,总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苏念默默地收拾着画板、铅笔和橡皮,动作依旧有些迟缓。眼角的余光里,后排角落那片阴影终于有了动静。罗谋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蜷缩后的僵硬。他没有带任何画具,只是沉默地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深埋着头,像一抹移动的阴影,无声地汇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画室在教学楼最西侧,是一间独立的大平房,有着高挑的斜顶和巨大的、朝北的玻璃窗,以保证充足而稳定的自然光源。当苏念抱着画板走进画室时,里面已经弥漫开一股熟悉而浓郁的气味——松节油、亚麻仁油、各种矿物颜料粉末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略带刺激性的艺术工坊的气息。

画室很大,显得有些空旷。中央区域摆放着几组静物台,蒙着深色的绒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放着陶罐、石膏几何体、水果和一些深色的织物。高大的画架像沉默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围着静物台摆放。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同学们各自寻找着位置,搬动画架的声音、低语声、铅笔盒开合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苏念下意识地避开人群密集的区域,走向一个靠近角落、光线相对柔和的位置。她放下画板,刚把铅笔拿出来,眼角的余光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搜寻。

果然,在画室最深处,一个光线最暗、几乎紧贴着墙壁的角落,罗谋已经无声无息地安置下来。他没有去搬画架,只是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边缘磨损、看起来用了很久的硬皮速写本和一支铅笔。然后,他就像在教室里一样,将自己缩进那片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曲起一条腿,速写本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他微微低着头,额发遮住眼睛,整个人再次呈现出那种防御性的、与世隔绝的蜷缩姿态。阳光吝啬地只在他脚边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斑,他大部分身体都沉浸在阴影中,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苏念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静物上。她选了一个角度,开始用铅笔在纸上勾勒陶罐的轮廓。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合着周围同学低低的交谈声、老师偶尔的指导声,构成一种相对舒缓的背景音。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在线条和光影的世界里,试图驱散心头那片浓重的阴翳。

时间在笔尖的滑动中悄然流逝。苏念画得很投入,渐渐找回了些许平静。然而,就在她专注于刻画一个苹果的明暗交界线时,一种极其细微、却让她瞬间头皮发麻的感觉攫住了她。

那道视线,又来了。

冰冷,专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令人不适的粘稠感。这一次,它没有落在她的后颈,而是像无形的探针,牢牢地锁定了她握着铅笔的右手!

苏念的右手猛地一僵,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而失控的深痕。她强忍着没有立刻回头,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她手背上逡巡,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带着一种毫无情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他甚至能想象出阴影里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移动的指尖。

为什么?他为什么总是这样看她?这种被当成猎物般凝视的感觉,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恐惧和窒息!前世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染血的指尖缠绕着蓝发绳,疯狂而空洞的笑,坠落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侵犯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苏念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猛地抬起头,呼吸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再也无法忍受!她必须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苏念的目光像两道利箭,猛地射向画室最深处的那个角落!

目光穿透画室中央的光柱,越过几个同学的身影,直直地撞进那片浓稠的阴影里。

罗谋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背靠着墙,速写本搁在膝盖上。但他低垂的头不知何时抬了起来。额前的黑发因为他的动作向两边滑开了一些,露出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毫无遮掩地、直勾勾地迎上了苏念愤怒而恐惧的目光!

空洞依旧,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没有任何被撞破窥视的慌乱或尴尬,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冰冷依旧,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手术刀刮过皮肤。但这一次,在那片空洞冰冷的深处,苏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又异常尖锐的东西。

是审视?是探究?还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而就在苏念的目光与他对视的刹那——

罗谋那只原本搁在速写本边缘、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右手,猛地攥紧!五根手指瞬间收拢,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凸起、变形,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浮雕般骤然暴起!紧接着,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带着一种凶狠的、自毁般的决绝,狠狠地、用尽全力地砸向了他自己另一只手臂内侧!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的钝响,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诧异地转过头来。

苏念更是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

她看得清清楚楚!罗谋那只紧握的拳头,带着一种要把骨头砸碎的狠劲,狠狠地砸在了他自己上臂内侧那片早已伤痕累累、布满深紫淤痕的皮肤上!那片皮肤因为反复的自虐已经变得脆弱不堪,此刻在重击之下,瞬间凹陷下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近乎紫黑的深色!甚至有一道细小的破口被砸裂开来,渗出了一点极其刺目的……殷红!

血珠缓缓地沁出,在那片深紫的淤痕上显得格外狰狞。

而他砸下这一拳后,那只手并没有立刻松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微微颤抖着。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苏念,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丝尖锐的东西在痛苦的自残之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被这剧痛短暂地压制住,又或者……被这剧痛喂养得更加清晰。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边缘的、强行压抑下的、难以名状的巨大痛苦和躁动!仿佛只有用这种极致的肉体痛苦,才能将他体内那股即将破笼而出的、黑暗的洪流强行镇压下去!

苏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尖叫着颤抖!她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炸开。眼前静物台上的陶罐、苹果、衬布都模糊成一片混乱的色块。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

疯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用自残来对抗自身黑暗、对抗外界目光的、极度危险的疯子!

她刚才那带着愤怒和质问的回望,非但没有得到答案,反而像是往一桶滚烫的油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自我毁灭式的反应!

苏念再也不敢朝那个角落看哪怕一眼。她死死地低着头,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铅笔。画纸上那道因为惊吓而划出的深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嘲笑着她所有的挣扎和无力。口袋里的蓝发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她的皮肤。

画室里短暂的骚动很快平息。老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异样,或者注意到了也选择了沉默。周围的同学也重新专注于自己的画作,只当是那个阴郁的转学生又做出了什么古怪的举动。

只有苏念知道,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视和那一声沉闷的自残声响,在她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那道冰冷的目光和那片深紫渗血的淤痕,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

她握着铅笔,却再也无法落下一笔。画室里浓郁的艺术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松节油混合的、窒息的味道。

时间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画室里沉闷的气息中,如同陷入泥沼般缓慢爬行。当象征放学的铃声终于撕裂了凝滞的空气,苏念几乎是弹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将画具胡乱塞进包里。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了松节油气味和冰冷视线的空间,离开那个角落里的阴影!

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画室的门。走廊里尚未聚集起太多人流,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窒息的肺部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她只想尽快逃离这栋压抑的教学楼。

然而,就在她快步走过画室旁边一条堆放着废弃画架、石膏像和一些杂物的狭窄通道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拐角处闪了出来!

“哟,这不是苏念吗?跑这么快,急着去约会啊?”

轻佻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故意为之的亲昵感。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脚步硬生生顿住。抬起头,只见班长李浩和他那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瘦高个赵强和矮胖子王磊,像三堵墙似的并排挡在了狭窄的通道口,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李浩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歪着头,眼神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让开。”苏念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认得他们,前世李浩就仗着家里有点关系和班长的身份,在班里拉帮结派,言语间对她不乏轻浮的试探和骚扰。

“别这么冷淡嘛,”李浩往前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发胶混合的气息让苏念厌恶地皱起了眉,“听说你跟那个新来的怪胎……叫什么来着?哦,罗谋?有点意思?”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嘲弄,“怎么,喜欢那种阴森森的调调?还是觉得他够‘特别’?”

赵强和王磊立刻发出几声心领神会的、猥琐的嗤笑。

“就是,看他那鬼样子,整天缩角落里,跟个死人似的。”

“苏念,你口味够重的啊!”

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来。苏念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涨得通红,更多的是被羞辱的愤怒和孤立无援的恐慌。她攥紧了书包带子,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冷静。

“我跟他不熟!请你们让开!”她提高了音量,试图用强硬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不熟?不熟他昨天一下课就冲你跑过来?眼珠子都快粘你身上了?”李浩显然不信,反而更加得意,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苏念。狭窄的通道被他高大的身躯堵得严严实实,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和杂物,苏念退无可退。

“班长,跟她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赵强在后面起哄,眼神不怀好意地瞟着苏念,“我看她就是欠……”

“对,让她‘清醒清醒’!”王磊也跟着怪叫,肥胖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兴奋。

李浩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抓苏念的手臂:“装什么清高?我看你……”

就在那只带着汗渍的手即将碰到苏念校服袖口的瞬间——

“滚。”

一个冰冷得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通道入口处响起。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和污言秽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森然死气!

李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转而被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赵强和王磊的嗤笑声也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通道入口的光线被一个瘦削的身影挡住了大半。

罗谋。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像一道从地狱缝隙里渗出的阴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额前垂落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甚至显得有些懒散。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死寂、如同暴风雪降临前的低气压,却让狭窄通道里的温度骤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看苏念,也没有看李浩他们任何一个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李浩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初的惊愕过去,被当众呵斥的羞恼迅速占据了上风。尤其是在两个小弟和苏念面前。他强压下心头莫名升起的一丝寒意,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冲着罗谋骂道:“你他妈算哪根葱?老子跟同学说话关你屁事!一个没人要的怪胎,装什么大尾巴狼?滚远点!别在这碍眼!”

赵强和王磊也反应过来,立刻帮腔:

“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污秽的辱骂像冰雹一样砸向罗谋。

罗谋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插在裤兜里的手似乎动了一下。额前的黑发微微晃动,但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周身那股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气场,似乎变得更加浓重、更加粘稠,如同实质的黑暗在无声地蔓延。

李浩见罗谋毫无反应,以为他怕了,胆气更壮,骂得也更加不堪入耳:“哑巴了?刚才不是挺能叫的吗?怎么,只会躲在角落里当老鼠?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恶毒的揣测看向苏念,“真看上这妞了?想玩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一个爹妈都不要的野……”

“种”字还没出口——

罗谋动了!

不是冲上去打人,不是怒吼,而是以一种快到极致的、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动作,猛地将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

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把美工刀!

银色的金属刀柄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刀片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推出了一截!锋利的刀尖闪烁着一点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罗谋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握着那把弹出刀片的美工刀,手臂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和决绝,猛地、狠狠地朝着自己左手手臂内侧那片早已伤痕累累、深紫淤痕遍布的皮肤上划去!

“嗤——!”

刀刃割裂皮肉的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冰冷的银色残影!

一道狭长的、深红色的血线,瞬间在那片饱受蹂躏的皮肤上绽开!鲜血几乎是立刻就从翻卷的皮肉中涌了出来,迅速汇聚成珠,沿着他苍白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刺目的猩红!

整个过程,快、狠、准!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对自身肉体毫无怜悯的冷酷!

李浩的辱骂声彻底卡死在喉咙里,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只剩下粗重的、惊恐的喘息。他身后的赵强和王磊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赵强甚至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撞到后面的杂物堆。

苏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死死地盯着罗谋手臂上那道迅速被鲜血染红的伤口,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那血腥的一幕,与前世的记忆瞬间重叠——染血的指尖,缠绕的蓝发绳……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罗谋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依旧微微低着头,额发遮眼。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手臂上那道正汩汩流血的伤口,仿佛那具流血的躯壳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握着染血美工刀的手。

刀尖上,一滴粘稠的鲜血正缓缓凝聚,欲坠未坠。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一点猩红,刺眼得如同地狱的印记。

他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将那只握着凶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随意地垂在身侧。锋利的刀尖斜斜地指向地面。然后,他微微偏了偏头,被黑发遮掩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发丝,精准地、无声地投向了通道里已经吓傻了的李浩三人。

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空洞。

但这空洞,配合着他手臂上流淌的鲜血和手中那滴血的刀锋,却比任何咆哮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无声的宣告: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也不在乎你们做什么。但我更不在乎我自己。如果你们想试试,我不介意用我的血,或者你们的血,来画一个句点。

死寂。

通道里只剩下血液滴落在地面上的轻微“嗒…嗒…”声,如同死神的秒针在走动。

李浩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看着罗谋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滴血的刀尖,看着对方那毫无生气的、仿佛深渊般的姿态,一股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疯子,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疯子…你他妈就是个疯子…”李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惧。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什么小弟,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赵强和王磊,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连滚爬爬地冲出了狭窄的通道,狼狈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赵强和王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跟在李浩后面跑了,连句狠话都不敢留。

狭窄的通道里,瞬间只剩下苏念和罗谋两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松节油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血液滴落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念僵硬地站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看着几米外那个沉默的身影,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刺目的、还在不断淌血的伤口,看着他垂在身侧、握着染血美工刀的手,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不敢大声喘气,生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打破这可怕的平衡,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罗谋依旧微微低着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流血的雕塑。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他那只握着美工刀的手,手指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那截染血的锋利刀片,被收了回去。

然后,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仪式,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无声地转过身。没有看苏念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他拖着脚步,那条流着血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任由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他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通道的阴影,融入了外面走廊稍亮一些的光线里,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苏念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却无法驱散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眼前阵阵发黑。鼻端萦绕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手臂上那道深红淌血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更危险、更不可控的疯子。他用自毁的方式,制造了一场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恐怖,吓退了骚扰者,却也彻底粉碎了苏念对他可能残存的一丝幻想。

口袋里的蓝发绳,似乎变得更加冰冷沉重。苏念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前路,仿佛被一片更加浓重、更加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黑暗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