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家属等候区的灯光惨白如霜,无声地流淌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凝固成一片绝望的冻土。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海,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是唯一的活物,它钻进苏念的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带来一种窒息般的苦涩灼烧。她蜷缩在金属椅的角落,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寒意如同细小的毒蛇,顺着脚心蜿蜒而上,啮咬着她的骨髓。那张缴费凭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她死死攥在掌心,边缘几乎要被指甲抠破。三万块。崭新的。冰冷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罗谋最后离去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湿透的校服紧贴嶙峋的身躯,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右肩剧烈的抽搐,深埋头颅下那双抬起时瞬间冻结的空洞眼睛,以及冰层下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绝望与不屑解释的疲惫。这三万块,沾着谁的血?巷子里混混的?还是更可怕的、未知的深渊?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绞紧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两个世界。墙内,外婆在惨白灯光下如同一具被高科技强行挽留的标本,无声地陷在仪器与管线的冰冷丛林里。氧气面罩扣住她灰败脱形的脸,心电监护屏幕上微弱跳动的绿色波形,是苏念摇摇欲坠的精神所系的唯一绳索。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外婆枯瘦的手腕上。
蓝色的塑料住院腕带依旧刺眼。但腕带下方,缠绕在手腕皮肤与冰冷塑料之间……那一点微弱的、熟悉的蓝色线头,消失了!
心猛地沉入冰窟!她屏住呼吸,视线急切地扫过苍白的手背、薄薄的被子……空空如也!那点如同诅咒标记的蓝色,不见了!是被护士无意蹭掉?还是……某种终结的冰冷前兆?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将她吞噬,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颤。那张缴费凭证,冰冷沉重,像一块刻着“罪孽”的寒冰。
“苏念…” 李老师带着浓浓疲惫的沙哑声音响起,一只温暖却同样颤抖的手搭上她冰凉的肩膀,“别…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掉了…外婆手术刚完,暂时稳定,是好事…钱的事…总有办法…”
“钱…” 苏念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空洞,“脏的…一定是脏的…” 她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冷和罪恶,“外婆知道…会恨死我的…”
泪水汹涌滑落。李老师心疼地搂紧她,嘴唇翕动,却再难说出安慰的话。长廊尽头,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散发着不祥的光。时间在惨白与惨绿交织的绝望中沉重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城西,废弃工厂的钢铁坟场在午夜寒风中呜咽。锈蚀的管道如同垂死巨蟒,缠绕着坍塌厂房的森白骨架。浓重的铁锈、机油腐败和潮湿霉菌的气息混合成死亡的陈酿。
一道瘦削佝偻的身影在瓦砾荒草中踉跄穿行。
是罗谋。
每一步挪动,都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右肩胛骨深处的碎裂感,每一次牵扯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死咬下唇,口腔弥漫浓重血腥。更致命的是右肋下方——那里如同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脏被灼烧、撕裂的尖锐痛楚,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搅动!冷汗在冰冷僵硬的校服上结成盐霜。他左手死死抠着右肋,指甲隔着布料深陷皮肉,试图用自毁的痛楚压制地狱般的灼烧,徒劳无功。
深埋的头颅下,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混合着破碎的抽气声,在死寂中回荡。
终于,那栋鬼屋般的红砖小楼——利民典当——出现在视野。锈迹斑斑的金属防盗门虚掩着。
罗谋在门口停住,剧痛让他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栽倒。意识模糊,扭曲光影晃动。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如针扎的刺痛猛地从右肋下方传来!
“呃——!” 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挤出齿缝!他身体猛地一弓,左手更用力地抠进右肋,指节凸起泛白!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灼烧感之下,竟隐藏着另一种……锐利的东西?像碎玻璃或金属碎片!恐惧混合剧痛,如毒蛇缠上心脏。
必须离开!
求生的凶光在深陷的眼窝中爆发!他猛地抬头,左臂爆发出惨烈气势,狠狠撑住旁边冰冷、布满锈蚀颗粒的砖墙!指甲刮出血痕!拖着报废的右臂,踉跄着,一步一抽搐,一步一呜咽,像被毒箭射中的垂死野兽,撞开那扇耻辱的金属门。
门内,狭窄污浊。昏黄灯泡摇曳。柜台后空无一人。
罗谋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砖墙滑倒在地,蜷缩在柜台与墙壁的夹角里。剧烈喘息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如吞滚烫刀片,牵扯右肋深处致命的灼痛与异物感。冷汗如洪水浸透内衣。他死死抠着右肋,指节“咯咯”作响,手背锈褐色疤痕狰狞扭曲。
试图蜷缩保护腹部,微小动作却引来右肋处更猛烈的、烧红铁钎穿刺搅动般的剧痛!尖锐深入,仿佛有东西在皮肉内脏间滑动切割!
“唔……” 破碎呻吟混着血腥逸出,绝望弥漫。意识在剧痛浪潮中沉浮,视线模糊旋转。昏黄灯光分裂成晃动的光斑。他知道,自己可能撑不到天亮了。
嗡…嗡…
微弱却清晰的震动从裤袋深处传来!
手机!
微弱的电流刺穿混沌意识!是苏念?!外婆怎么样了?!
惊惧与渺茫希望如回光返照攫住他!死死抠着右肋的左手,带着痉挛般的急切与疯狂,猛地探向裤袋!
动作牵动全身伤口!
“呃啊——!!!”
凄厉惨嚎冲破喉咙!右肋下方被异物标记的灼痛点,如同炸药桶轰然爆炸!内脏被滚烫硫酸混合碎玻璃反复搅拌的极致痛楚席卷全身神经!眼前彻底黑暗,金星疯狂闪烁!身体猛地向上弹起,额头重重撞在冰冷柜台底部边缘!
“咚!” 沉闷撞击!
鲜血瞬间从额角新伤和撞破的嘴角涌出,糊满半张脸。蜷缩的身体剧烈痉挛抽搐,像濒死的鱼,喉咙发出“嗬嗬”的绝望嘶鸣。
滔天剧痛几乎将他拍碎。但裤袋里持续微弱却执着的震动,像深渊里唯一垂下的蛛丝!他不能放手!
“嗬…嗬…” 喘息混着血沫。沾满血污的左手在极致痛苦与痉挛中,依旧死死颤抖地伸在裤袋里摸索!抓取!
指尖终于触到冰冷坚硬轮廓!用尽残存意志和力量,猛地将手机掏出!带出黏腻血丝,滴落冰冷肮脏的地面。
屏幕幽蓝光刺着布满血丝、被血水模糊的眼。
不是来电。是新短信提示。
又是短信!
巨大失落如冰水浇头,渺茫可能性却如毒药吸引。沾血手指颤抖如风中落叶,笨拙疯狂戳向冰冷按键!解锁!快解锁!
剧痛让手指失控!按错!密码错误!眼前阵阵发黑!
“操…操…” 带血腥味的咒骂挤出齿缝。左手背狠狠抹去糊眼的血污,视线短暂清晰!集中!他死死盯着按键,用尽灵魂最后力量控制那颤抖的手指——
解锁成功!
幽蓝光映亮糊满血污、狰狞痛苦的脸。颤抖着点开短信。
发件人:陌生号码。
内容:
“钱已汇,外婆安好。”
七个字。七把淬毒冰刃,瞬间刺穿残存的所有幻想与支撑!
钱已汇?谁汇?汇哪?外婆安好?怎么可能?!他亲见ICU凶险,亲耳闻医生丧钟!他刚典当怀表,换来沾着极致耻辱的二百五十块!假的!陷阱!“假债”背后的人…顾清远?罗熠同伙?!
巨大的荒谬、被玩弄的愤怒、比剧痛更深沉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海啸将他彻底吞没!所有的坚持、挣扎、痛苦……都变成冰冷残酷的笑话!
“嗬…嗬嗬…呵…呵呵呵…” 破碎扭曲、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笑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从紧咬的、溢血的齿缝间绝望逸出。笑声充满自嘲,充满无边死寂。
沾满血污的手无力松开。
“啪嗒。”
手机掉落冰冷肮脏、布满灰尘与新鲜血污的地面。屏幕幽蓝光,冰冷映照旁边飘落的当票——“怀表壹块,当金贰佰伍拾元整”,映亮他额角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和那双彻底失去光亮、只剩下无边黑暗冰冷的眼睛。
废墟巢穴里,昏黄灯泡发出最后嗡鸣。蜷缩血泊绝望中的少年,身体剧烈痉挛渐渐微弱,只剩断断续续破碎的喘息。高烧的无形火焰在伤痕累累的躯壳内猛烈燃烧,脸颊泛起不正常潮红,与血污形成诡异对比。意识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
时间在ICU外凝固成坚冰。苏念背靠冰冷墙壁蜷缩,李老师强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挡不住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身体精神双重透支,让她陷入麻木半昏沉。外婆暂时稳定的消息是悬顶之剑。那三行警示的字迹和三万块沾血的钞票,是沉重枷锁。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破死寂。
苏念猛地惊醒,心脏提到嗓子眼!颤抖掏出手机——赵强!
那个在画室打翻颜料桶的瘦高个同学!凌晨来电?
不祥预感瞬间攫住她。按下接听键:“喂?赵强?”声音干涩沙哑。
“苏念?!是…是我!”电话那头赵强气喘吁吁,声音惊恐焦急,背景是呼呼风声和车辆噪音,似在狂奔,“出…出大事了!我…我好像看到罗谋了!在…在西郊!老工厂废墟那边!”
罗谋!西郊废墟!
电流贯穿苏念疲惫神经!她猛地坐直!“你看到他了?他怎么样?在哪?”声音拔高急切。
“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着像!太吓人了!”赵强声音抖得厉害,“我跟几个哥们晚上…呃…有点事,路过那边…听到‘利民典当’那个破房子里有动静!像挨打!撞门声!特别响!我们…我们没敢过去看!后来…后来就看到一个人影从里面爬…爬出来!浑身是血!衣服都破了!走路…摇摇晃晃,像快死了!然后…他摔倒了…就…就再没爬起来!苏念…他…他不会真死了吧?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赵强语无伦次,恐惧弥漫。关键信息如冰锥刺入苏念脑海:西郊废墟!利民典当!浑身是血!爬出!摔倒!再没起来!
罗谋!他出事了!在那片吃人的废墟里!
巨大恐慌瞬间淹没苏念!他送钱时地狱般的模样,捂住右肋的动作……三万块背后的血……赵强的描述让所有不详预感化为狰狞现实!
“报警!快报警!叫救护车!把位置发给我!快啊赵强!”苏念对着手机嘶喊,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撞得金属椅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锐响。
“念…念念?怎么了?”李老师被惊醒,惊愕地看着她煞白的脸。
“罗谋!他在西郊废墟!快死了!赵强看到的!”苏念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风中秋叶,攥着手机的手指骨节发白,“我得去!我得去找他!” 她像没头苍蝇般就要往外冲。
“苏念!你冷静!”李老师一把抓住她冰凉颤抖的手臂,力道很大,“深更半夜!西郊那片废墟多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去能做什么?报警!听老师的,先报警!让警察和救护车去!”
“来不及!赵强说他摔倒了就没再起来!他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苏念挣扎着,泪水夺眶而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命运丝线死死捆缚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崩溃,“他…他是因为外婆…因为那三万块才…”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
李老师看着苏念濒临崩溃的样子,又想到罗谋送钱时那副模样和赵强的描述,心也沉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好!报警!老师陪你一起报!然后我们等消息!你不能一个人去冒险!”
苏念在李老师强硬的阻拦和相对理智的话语下,挣扎的力道稍稍松懈,但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她看着李老师迅速拿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清晰地描述地点和情况,请求救护车。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忍。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苏念死死盯着手机,祈祷着赵强发来的定位,祈祷着警察和救护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外婆还在ICU里生死未卜,罗谋又倒在冰冷的废墟血泊中……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要将她撕碎。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手机终于震动,赵强发来了一个模糊的定位截图,附带一条语音:“就…就这附近!苏念,救护车叫了吗?太吓人了我不敢回去看…”
苏念立刻将定位转发给李老师,李老师又补充给报警中心。
“好了,警察和救护车已经出发了。”李老师挂断电话,脸色凝重地拍拍苏念的背,“现在,我们只能等。”
等。这个字像一座山压下来。苏念无力地滑坐回冰冷的椅子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来抵御内心的惊涛骇浪。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地面,脑海里却全是赵强描述的景象:浑身是血的身影,从黑暗的巢穴中爬出,然后倒下……罗谋空洞绝望的眼睛,在他送来那三万块时最后抬起的一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血腥和废墟带来的尘土味,猛烈地冲击着鼻腔。摇晃的担架车滚轮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规律的摩擦声,伴随着救护车顶灯旋转投射的、令人心慌的红蓝光斑,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拉出扭曲的光带。
罗谋感觉自己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枯叶。意识被撕扯成碎片,沉浮在无边粘稠的黑暗和尖锐的剧痛之间。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担架车的轻微转向,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右肩和右肋深处,激起新一轮撕裂般的痛楚浪潮。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每一次逸出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血压80/50!心率130!血氧92%!开放两条静脉通路!乳酸林格氏液快速补液!注意保暖!”一个冷静而急促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穿透了嗡鸣的噪音。
冰冷的听诊器探头贴上他灼痛滚烫的胸膛,带来一阵激灵。粗糙的布料被剪开的声音,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右肩大片挫伤肿胀,皮下淤血严重,疑似骨裂或脱位!右肋下…我的天!”护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惊愕,“深度灼伤!创面腐黑,边缘红肿,有感染迹象!这…这像是化学烧伤!还有…有异物嵌入!像是…金属碎片?”
“化学灼伤?异物?”医生的声音凝重起来,“创面污染极其严重!准备大量生理盐水冲洗!动作快!小心别触碰那些碎片!通知急诊准备清创手术室和破伤风抗毒素!联系外科会诊!快!”
紧接着,是大量冰冷液体猛烈冲刷创面的感觉。生理盐水浇在暴露的、被硫酸侵蚀得腐黑露骨、又嵌着不明碎片的伤口上,剧烈的刺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下!
“呃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罗谋喉咙深处冲破!他整个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在担架上猛地弓起、剧烈地痉挛抽搐!束缚带瞬间绷紧!沾满血污的脸扭曲变形,额角脖颈青筋暴起,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剧痛而扩散,里面翻涌着混沌的、被彻底激发的兽性痛苦和狂暴!
“按住他!小心别碰到伤口!”医生厉声喝道。
几只手同时用力压在他剧烈挣扎的躯干和四肢上。力量很大,却无法完全压制那股源于极痛的本能反抗。
“好痛…滚开…别碰我!!” 破碎的、嘶哑的、充满暴戾和抗拒的咆哮从罗谋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混合着血沫。他完好的左臂疯狂地挥舞着,试图推开那些触碰他、带来更剧烈痛苦的手,眼神涣散而狂乱,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濒临疯狂的困兽。右肋下方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被硫酸反复浇灌又被异物切割的剧痛,在清水的冲刷下被无限放大,彻底摧毁了他残存的意识防线。
“镇静剂!咪达唑仑2mg静推!快!”医生果断下令。
冰凉的药液迅速注入静脉。挣扎的力度开始减弱,狂乱的嘶吼变成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呜咽,最终归于沉寂。只有身体在药物作用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和沉重而破碎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那双暴戾狂乱的眼睛缓缓闭上,浓密的睫毛在惨白脱形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脸颊因高烧泛着病态的潮红。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撕裂黎明前的黑暗,冲进了市第一医院急诊中心的大门。
急诊清创手术室的无影灯惨白刺眼,将一切都暴露在冰冷无情的光线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碘伏和隐隐的血腥味。罗谋被安置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身上盖着无菌单,只露出右肩和右肋下方那片狰狞的创伤区域。强效镇静剂让他陷入昏沉,但身体依旧因为高烧和潜意识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护士迅速建立着更可靠的监护和输液通路。医生戴着无菌手套,眉头紧锁地审视着创面。右肋下方,那片被硫酸灼伤的伤口触目惊心:皮肤和部分肌肉组织呈现出焦黑的炭化状态,边缘红肿溃烂,黄色的脓液和暗红色的组织液混合渗出。更可怕的是,在腐黑的创面深处,几点微弱的金属反光隐约可见——正是嵌入的锐利碎片。
“创面污染严重,深度灼伤合并异物嵌入,感染风险极高。”医生语气凝重,“准备大量双氧水、生理盐水冲洗!彻底清创!小心取出异物!动作要快,他镇静时间有限!”
冰冷的消毒液再次淋下。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拿着镊子和刮匙,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创面周围的腐坏组织和污物。即使有镇静剂的作用,当器械触碰到伤口边缘红肿溃烂的组织,特别是试图探查那些嵌入的碎片时,手术台上昏沉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
“呃…唔…” 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罗谋紧抿的唇间逸出,即使在药物作用下,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依旧穿透了屏障。他深陷在眼窝中的眉头死死拧紧,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脸颊的潮红更加明显。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无菌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按住!小心点!别让他乱动!”医生低喝。
护士连忙稳住他抽动的身体。
清创在艰难地进行。每一次触碰,每一次试图松动嵌入的碎片,都引来手术台上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破碎的痛哼。汗水浸湿了医护人员的额发。
“这块碎片嵌得很深…靠近腹膜了…小心点…”医生屏住呼吸,用最精细的器械小心地夹住一块边缘锐利、沾满黑红污迹的金属碎片,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外拔动。
就在碎片被拔动一丝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手术室的寂静!罗谋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在手术台上猛地向上弹起!束缚带瞬间绷紧到极限!他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极致剧痛而极度收缩,里面充满了血丝和狂乱的痛苦!脸颊因用力嘶吼而扭曲变形,脖颈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暴起!
“别动!别动!按住他!”医生和护士同时惊呼,死死压住他狂暴挣扎的身体!
“滚开!别碰我!痛!杀了我…杀了我!” 罗谋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暴戾!药物在这一刻仿佛失效,极致的痛苦唤醒了他体内最原始的兽性!他完好的左臂疯狂挥舞,试图攻击任何靠近他的人,右肩和右肋的伤口在剧烈挣扎下渗出更多鲜血和脓液,场面瞬间失控!
“镇静剂追加!快!力月西5mg静推!快啊!”医生额头青筋暴跳,厉声吼道。
冰凉的药液再次快速注入。狂暴的挣扎在强大的药物作用下渐渐平息,嘶吼变成含混不清的呜咽,最终化为沉重的、破碎的呼吸。他再次陷入昏沉,但眉头依旧死死拧着,身体在药物作用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如同惊涛骇浪后筋疲力竭、濒临沉没的小船。
清创在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医生脸色铁青,动作更快更精准。一块块沾着血污和焦黑组织的金属碎片被小心取出,放在无菌弯盘里,发出冰冷的轻响。创面被反复冲洗,露出底下被严重灼伤、组织坏死的惨烈景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创面散发的、蛋白质被烧焦般的怪异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急诊观察室外,冰冷的蓝色塑料椅硌得人生疼。苏念靠墙站着,脸色苍白如纸,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尖冰凉。李老师陪在她身边,同样忧心忡忡。她们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得知罗谋被送到急诊,情况危重。
“病人家属?”一个穿着绿色洗手衣、戴着口罩的护士推门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据。
苏念和李老师立刻上前。
“病人罗谋,初步处理完毕。”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静,但眼神里透着一丝凝重,“右肩严重挫伤,疑似肩胛骨骨裂。最麻烦的是右肋下方的深度化学灼伤合并多处金属异物嵌入,创面污染感染严重,已经做了紧急清创和抗感染处理。异物取出来了,像是…某种爆炸或剧烈冲击崩裂的金属碎片。”护士顿了顿,看了一眼苏念,“病人情绪非常不稳定,高烧,在清创过程中几次因为剧痛和应激反应差点失控。现在用了镇静剂,但效果不持久。他需要留院密切观察,防止感染扩散和破伤风。另外…”
护士的目光落在苏念身上:“他似乎对医疗操作有强烈的抗拒和创伤反应。我们建议,如果有他信任的人在场,或许能缓解他的应激状态,配合后续治疗。你是苏念吧?他昏迷中…似乎喊过你的名字。”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喊过她的名字?在那样极致的痛苦中?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震惊,酸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看着护士递过来的住院通知单和缴费单,目光落在金额上,又是一阵眩晕。钱…又是钱…外婆那边…罗谋这里…
“我去办手续。”李老师看出了苏念的为难,深吸一口气,接过单据,眼神复杂地看了苏念一眼,“念念…你…进去看看他吧。他需要…有人能让他安静下来。”
苏念怔怔地点头,看着李老师匆匆走向缴费窗口的背影。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推开观察室的门。
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味混杂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下,罗谋躺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他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越发显得瘦骨嶙峋。右肩被厚厚的敷料和绷带固定着。最触目惊心的是右肋下方,病号服被剪开一个口子,露出大片覆盖着厚重纱布的区域,边缘还能看到暗红的药膏和隐约渗出的淡黄色液体。
他的额头上也贴着纱布,遮住了额角的伤口。脸上糊着的血污被清理干净,露出底下异常惨白的肤色,双颊却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浓密的睫毛紧闭着,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微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那只完好的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缓缓滴入血管。手背上那道硫酸灼伤的锈褐色疤痕,在灯光下依旧狰狞。
一个护士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消毒棉签和药膏,准备为他手背上的旧疤痕换药。她小心地揭开覆盖在锈褐色疤痕上的旧敷料。
就在棉签蘸着消毒药水,即将触碰到那片凹凸不平、边缘增生、覆盖着暗红薄痂的溃烂疤痕时——
昏迷中的罗谋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空洞。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瞬间冻结、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枯井。但在那空洞的冰面之下,却骤然翻涌起一股被剧痛和侵入性触碰彻底点燃的、近乎暴戾的凶光!那光芒如此尖锐,如此具有毁灭性,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别碰我!”一个嘶哑、破碎、却如同砂纸摩擦金属般刺耳的低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厌恶和一种被侵犯了最不堪隐秘的滔天怒火!
同时,他那条没有受伤的左臂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狠劲,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挥向护士拿着棉签的手!
“啪!”
清脆的拍击声!
护士的手被重重打开!棉签掉落在被子上!她惊呼一声,后退一步,惊愕地看着病床上那双燃烧着冰冷暴戾火焰的眼睛。
“出去!”罗谋的声音更加嘶哑低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驱逐和威胁。他深埋着头,额发遮住大半张脸,但那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低气压和浓烈的毁灭气息,让狭小的空间瞬间降至冰点。
护士被他眼中的暴戾惊到,又看了看他肋下厚厚的纱布,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药品,低声对门口的苏念说:“他…他抗拒治疗。这样下去感染会加重…你…你试试看吧。” 说完,摇摇头快步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狭小的观察室里只剩下仪器微弱的滴答声和罗谋沉重压抑的喘息。
苏念僵立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散发着冰冷暴戾气息的身影,看着他右肋下厚厚的纱布,看着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恐惧的本能让她想要逃离。但护士的话,他昏迷中喊出的名字,还有那三万块背后的血……所有的一切,像沉重的锁链拖住了她的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病床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
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味混合着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更加清晰。罗谋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身体更加绷紧,那只完好的左手攥紧了被子,指关节发白。他没有抬头,但苏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埋头颅下散发出的、更加浓烈的排斥和警惕。
苏念在病床边停下,距离很近。阴影笼罩着她。她看着他那条完好的、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此刻暴露在空气中、边缘隐隐有组织液渗出的锈褐色疤痕。
她想起了他扑向被泼漆纵火的画作《雏鸟》,手臂被灼伤起泡的画面。想起了“灼肤妄言”里,他拒绝医护涂药,只对某人说“你在,不疼”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不是去触碰他抗拒的伤口,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轻轻覆在了他那条完好的、紧攥着被子的左臂上。
指尖触碰到冰冷僵硬的肌肉。
罗谋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那只紧攥被子的手瞬间更加用力,指节捏得死白!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般的滞涩感,抬起了头。
额前凌乱的黑发向两边滑开,露出了那双眼睛。
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如同两口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枯井。但在那空洞的深处,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尖锐的东西——是警惕?是排斥?是某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还是……一丝极淡极淡的、被痛苦和狼狈暴露于人前的屈辱?
他的目光,冰冷而直接地落在苏念的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轻轻覆在他左臂的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苏念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窒息。她想抽回手,但一种更深沉的力量阻止了她。她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鼓起全身的勇气,用极其轻微、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说:
“护士…护士要给你的伤口换药…”
罗谋没有任何回应。空洞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她脸上,里面的冰层似乎更厚了。那只被她覆着的手臂,肌肉僵硬如铁。
苏念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行吗?她正欲收回手。
就在这时——
罗谋紧抿的、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认、破碎不堪的气音,如同游丝般,艰难地飘了出来:
“…别…碰…”
声音太轻,苏念几乎以为是错觉。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罗谋深陷在眼窝里的目光,穿透了空洞的冰层,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聚焦在苏念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翻涌的痛苦、暴戾和屈辱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混沌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所取代。他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捕捉着眼前唯一熟悉的存在。
他沾着血污的唇瓣,再次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
这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却依旧带着浓重的嘶哑和破碎,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你…在…就…好…”
话音未落,他沉重的眼皮如同断线的幕布,缓缓地、无力地阖上。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陷入更深沉的昏睡。那只紧攥着被子的左手,也微微松开了一些。
只有那只被苏念轻轻覆着的左臂,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放松。而那只布满狰狞疤痕、拒绝任何人触碰的右手,依旧僵硬地垂在身侧,如同一个无声的禁忌。
苏念僵立在床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指尖下他左臂冰冷的触感还在,耳边萦绕着那破碎到极致、却又清晰无比的四个字:
“…你…在…就…好…”
不是“你在,不疼”。是“你在,就好”。
这四个字,像四颗滚烫的子弹,瞬间击穿了苏念心中那堵由恐惧、猜疑和抗拒筑起的高墙!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震撼和深沉的悲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