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垂死的蝇虫。惨白的光线无情地泼洒下来,落在ICU家属等候区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白。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是唯一的流动体,它钻进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带来一种窒息的苦涩。长条金属椅冰冷坚硬,苏念蜷缩在角落的一张上,赤着的双脚踩在同样冰冷的地面,寒意如同细小的毒蛇,顺着脚心蜿蜒而上,啮咬着她的骨髓。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缴费凭证。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钧,边缘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抠破。上面印着的“预存金额:30000.00元”几个黑色宋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球,也烫着她的灵魂。指尖残留着那沓钞票冰冷而崭新的触感,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的铁锈腥气。这气味混在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里,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气息,死死缠绕着她。
罗谋最后离去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湿透狼狈如同水鬼,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右肩剧烈的抽搐,深埋的头颅下,那双抬起的眼睛里,是瞬间冻结的空洞,以及空洞之下那抹被强行压制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和……不屑解释的疲惫。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三万块,沾着谁的血?是昨夜巷子里那些混混的?还是……更可怕的、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绞紧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
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墙内,惨白的灯光下,外婆像一具被高科技强行挽留的标本,无声无息地躺在被各种冰冷仪器和管线包围的病床上。氧气面罩扣住她灰败脱形的脸,心电监护屏幕上微弱跳动的绿色波形,是维系苏念摇摇欲坠精神的唯一绳索。她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线条,仿佛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共振,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扯着她全部的神经。
突然,她的目光凝固在外婆枯瘦的手腕上。
蓝色的塑料住院腕带依旧刺眼地箍在那里。可是,腕带下方,缠绕在手腕皮肤与冰冷塑料之间……那一点微弱的、熟悉的蓝色线头,不见了!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石头直坠深渊!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视线急切地在外婆的手腕、苍白的手背、薄薄的被子上反复搜寻!
没有!空空如也!
那点如同诅咒标记般的蓝色,消失了!
是被护士整理病服时无意间蹭掉了?还是……一个更冰冷、更不祥的念头瞬间攫住她:这条诡异的蓝色,像命运恶意的玩笑,总与不幸和死亡如影随形。它的消失,究竟是外婆暂时逃离了最凶险关头的微弱信号?还是……某种无法挽回的终结悄然降临的前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再次将她紧紧包裹。她猛地收回视线,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里那张缴费凭证,冰冷而沉重,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刻着“罪孽”二字的寒冰。
“苏念…” 旁边传来李老师带着浓浓疲惫的沙哑声音,一只温暖但同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搭上她冰凉颤抖的肩膀,“别…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掉了…外婆手术刚完,暂时稳定了,这就是好事…钱的事…总有办法…总有办法弄清楚的…”
李老师的声音很轻,试图安抚,但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那三万块崭新钞票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罗谋那副地狱归来的模样,同样在她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她甚至不敢去深想钱的来源,只能徒劳地重复着空洞的安慰。
“钱…” 苏念从膝盖间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惨白的地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老师…那钱…脏的…一定是脏的…” 她攥着缴费凭证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的冰冷和罪恶感,“外婆要是知道…是用这种钱…她会…她会恨死我的…”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老师心疼地搂紧她单薄颤抖的肩膀,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长廊尽头,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散发着不祥的光芒,将一小片地面染成诡异的惨绿。时间在这片惨白与惨绿交织的绝望空间里,沉重地、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监护仪微弱的“嘀嘀”声和呼吸机规律的“嘶嘶”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雨水早已停歇,但午夜的风裹挟着更深重的寒意,像无数把浸透冰水的刀片,在城市破败的边缘地带肆意切割。
城西,一片被时代遗忘的工业废墟。巨大的、早已停产的工厂如同钢铁巨兽的森白骸骨,沉默地匍匐在浓稠的夜色里。锈蚀的管道如同垂死的巨蟒,缠绕在坍塌的厂房框架上。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窝,窥视着荒草丛生、瓦砾遍地的厂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腐败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沉淀发酵。
一道瘦削、佝偻的身影,如同游荡的孤魂,艰难地穿行在这片钢铁坟场之中。
是罗谋。
他身上那件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在寒风中早已变得冰冷僵硬,像一层裹尸布。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垂在身侧,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额前湿透的黑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水珠早已被寒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下颌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他的脚步沉重而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碎石瓦砾上,发出“嘎吱”、“咔嚓”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废墟里格外刺耳。每一次落脚,右肩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喉咙深处压抑着破碎的抽气声。
他的左手,一直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右肋下方。那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如同烧红铁钎反复穿刺的灼痛,从内部蔓延开来,与右肩的钝痛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冷汗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泥污,在他脸上干涸,形成一道道肮脏的沟壑,衬得他毫无血色的脸更加如同鬼魅。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以及冰原深处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痛苦风暴。
他穿行在巨大的、布满锈迹的机器残骸之间,像一只误入钢铁迷宫的受伤野兽。最终,他在一栋相对独立、只有一层的红砖小楼前停住了脚步。小楼的门窗早已破损不堪,黑洞洞地敞开着。一块歪斜的木牌,半挂在门框上,油漆剥落得几乎无法辨认,但依稀能看出“利民典当”四个模糊的楷体字。
这就是目的地。城西这片鱼龙混杂之地,唯一一家敢在午夜之后还开着门,不问来路,只认“硬货”的地下典当行。它像一块吸附在废墟上的毒瘤,散发着贪婪和腐烂的气息。
罗谋在门口停顿了几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虚掩着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厚重木门。
就在他的左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
那扇厚重的木门,竟然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带着一股腥风!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黑色皮夹克、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
“妈的!晦气!一块破铜烂铁也敢当老子是收破烂的?滚!有多远滚多远!”光头男人怒气冲冲,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显然刚在里面发生了争执。
他冲出的势头极猛,根本没有看到门口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罗谋!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恶风,直直地朝着罗谋撞来!目标正是罗谋那受了重创、毫无防备的右肩!
千钧一发!
罗谋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一股源于本能的、近乎野兽般的暴戾瞬间冲破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在那光头壮汉即将撞上他右肩的刹那,他那条一直死死捂着右肋的左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快如闪电般探出!目标不是格挡,而是攻击!
“啪!”
一声清脆而沉闷的拍击声!
罗谋冰冷的手掌,带着一股凝聚了全身残存力量和暴戾的狠劲,狠狠地、精准地拍在了光头男人粗壮的脖颈侧面!
那并非致命一击,更像是一种毒蛇的噬咬,带着警告和剧痛!
“呃啊——!”
光头男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嚎叫!脖子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了一下,剧痛和瞬间的窒息感让他庞大的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硬生生顿住!他捂着自己的脖子,踉跄着向旁边退了两步,惊怒交加地瞪向阴影中的袭击者!
“操!哪来的小杂种?!找死啊!”光头看清了罗谋瘦削狼狈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恶风,狠狠朝着罗谋的脸颊扇来!
罗谋拍出那一掌后,身体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和牵动伤口的剧痛而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面对光头这含怒的一巴掌,他根本无力躲闪!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罗谋的头被巨大的力道狠狠扇得偏向一边!脸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耳朵嗡嗡作响,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瘦削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右肩狠狠撞在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门框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痛苦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右肩胛骨仿佛被彻底撞碎,尖锐的痛楚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妈的!敢偷袭老子?”光头男人揉着依旧刺痛的脖子,看着罗谋痛苦蜷缩、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脸上露出狞笑,上前一步,抬脚就朝着罗谋的小腹狠狠踹去!“给老子去死!”
这一脚若是踹实,以罗谋现在的状态,不死也要重伤!
就在那带着恶风的鞋底即将踹中罗谋的瞬间——
“够了!光头强!”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浓重烟嗓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金属般,从黑洞洞的门内传来。
光头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狞笑僵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悻悻地收回脚,朝着门内啐了一口:“算你小子走运!” 又狠狠瞪了蜷缩在门框边、痛苦颤抖的罗谋一眼,骂骂咧咧地转身,消失在黑暗的废墟深处。
门内,那个冰冷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要死滚远点死!要当东西,就爬进来!”
罗谋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粗糙锈迹的门框,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右肩胛骨传来的碎裂感,脸颊上火辣辣的灼痛,口腔里的血腥味,还有右肋下方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内脏被搅动的尖锐灼痛……所有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溺毙。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光头强那一声凶狠的“去死”和最后踹来的那一脚,激起了他骨子里最后一丝凶性。他猛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血水和污渍模糊的视线,死死盯向那扇黑洞洞、如同巨兽之口的门。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狠戾!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濒临死亡的孤狼。
门内那个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
爬进去?
罗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弧度。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唇角蜿蜒流下,滴落在沾满泥污的校服前襟。
他没有选择爬。
他用那条相对完好的左臂,猛地撑住冰冷粗糙的门框!指甲瞬间在锈蚀的铁皮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巨大的力量从那条瘦削的手臂中爆发出来,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又像一头扑向猎物的受伤野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那股被逼出来的暴戾,狠狠地、决绝地、朝着那扇虚掩的厚重木门撞了过去!
目标,正是木门旁边,那扇锈迹斑斑、看起来厚重无比的金属防盗门!这扇门显然才是真正的入口!
“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的废墟中轰然炸开!
罗谋瘦削的身体,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了那扇锈蚀的金属防盗门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瞬间倒飞回来,后背重重地砸在门框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闷哼一声,喉头腥甜翻涌,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晕厥过去。
而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这自杀式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门框周围的灰尘簌簌落下!门,竟然真的被他撞开了一道缝隙!锈蚀的锁舌在巨大的冲击下变形、崩开!
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带着惊愕的咒骂:“操!”
罗谋靠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他抬起头,透过撞开的门缝,看向门内。
昏黄摇曳的灯泡光线下,一个极其狭窄、肮脏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一张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木柜台横在中间,将狭小的空间一分为二。柜台后面,一个穿着油腻皮夹克、头发稀疏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头,正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卷,浑浊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烟雾,惊疑不定地盯着门口这个浑身浴血、散发着浓烈危险气息的不速之客。
老头的身后,是堆满杂物的货架,影影绰绰,如同鬼影。
罗谋不再犹豫。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臂,踉跄着,一步一挪,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气息,踏进了这个名为“利民典当”的废墟巢穴。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发出“嘎吱”的呻吟,缓缓地、沉重地,重新合拢。将外面废墟的寒冷和黑暗,暂时隔绝。
ICU家属等候区,惨白的光线无声流淌。苏念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微微颤抖。手里那张缴费凭证,像一块无法丢弃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
李老师靠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发出轻微的鼾声,疲惫让她短暂地陷入了沉睡。苏念轻轻地将自己身上盖着的一件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了李老师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低头看向手中那张凭证。冰冷的纸张,冰冷的数字。她下意识地、近乎自虐般地将凭证翻了过来。
目光落在背面的瞬间,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缴费凭证的背面,并非一片空白!
在靠近边缘、靠近她刚才死死攥着的位置,几行极其潦草、仿佛是用指甲或某种尖锐物仓促刻划上去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字迹扭曲、断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迫和痛苦感,如同垂死者的呓语,深深嵌入纸张的纤维里:
“别信…顾…蛇纹…袖扣…”
“罗熠…假…债…”
“打火机…录音…”
苏念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顾清远!那个在“三千困局”中,袖扣反射着蛇纹冷光、让罗谋掰裂调色盘的男人!
罗熠!那个在“袖扣证网”中被擒获、牵出顾清远双面身份的名字!
假债!打火机声!这不正是“癌债陷阱”里,那个假外婆来电的背景音?!
这三行断断续续、如同密码般的信息,像三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苏念混乱的脑海!将那些看似孤立的事件碎片——画廊装裱费、假外婆的赌债电话、罗熠的落网、顾清远的袖扣——以一种极其惊悚的方式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阴谋轮廓,在这三行血淋淋的字迹中,骤然浮现!
这信息是谁留下的?是罗谋?他塞钱时混乱的动作…他沾满泥污的手…他捂住右肋…难道他不仅去弄钱,还去查了外婆“赌债”的真相?甚至…因此付出了更惨重的代价?这三万块,这背后的血…难道与此有关?!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苏念猛地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她浑身冰冷,指尖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惨白冰冷的走廊,仿佛黑暗中潜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就在这时——
“嘀嘀嘀——!!!”
“嘀嘀嘀——!!!”
一阵尖锐刺耳、如同催命符般的警报声,猛地从ICU厚重的玻璃墙内传了出来!瞬间撕裂了家属等候区的死寂!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她像弹簧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目光惊恐地投向玻璃墙内!
只见外婆所在的那张病床边,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波形,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疯狂地跳动、扭曲、拉直!尖锐的报警声正是从那里发出!屏幕上方,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值断崖式下跌,瞬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外婆——!!!” 苏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整个人扑到了冰冷的玻璃墙上!指甲在光滑的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玻璃墙内,刺眼的警示红灯疯狂闪烁!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如同听到战斗号令,瞬间从不同的方向冲向那张病床!动作迅捷如风,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
“快!除颤仪!”
“肾上腺素1mg静推!”
“准备气管插管!快!”
模糊而急促的指令透过厚重的玻璃隐约传来。一个医生迅速撕开外婆胸前的病号服,拿起两个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电极板!
“Clear!”
“砰——!!!”
沉闷的电流冲击声!外婆瘦小的身体在电击下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又重重地落回病床!
监护仪上,那条疯狂的直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又顽固地恢复了平直!刺耳的报警声毫不停歇!
“充电!360焦耳!”
“Clear!”
“砰——!!!”
第二次更强烈的电击!外婆的身体再次被强行拉起,落下!
屏幕上,那代表生命跳动的绿色波形,依旧是一条令人绝望的死亡直线!
“持续按压!不要停!”
“阿托品1mg静推!快!”
“联系血库!准备输血!快啊!”
护士跪在病床上,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在外婆单薄的胸膛上快速、沉重地按压着!每一次按压都让外婆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每一次按压都像重锤砸在苏念的心上!
“外婆…外婆…不要…不要丢下我…” 苏念瘫软在冰冷的玻璃墙下,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喉咙深处即将冲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将她彻底吞噬。那三行惊悚的警示信息,那三万块沾血的钞票,此刻都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淹没。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代表外婆生命的微弱火焰,在冰冷的仪器和医护人员拼尽全力的抢救中,疯狂地摇曳,随时可能熄灭。那张写着警示的缴费凭证,从她颤抖的手中无力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面那几行潦草的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诡异而绝望。
“利民典当”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昏黄摇晃的灯泡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将柜台后老头那张布满油污和皱纹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浓烈的劣质烟草味、灰尘味和陈腐物品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氛围。
罗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和右肋深处的灼痛,喉咙里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嘶鸣。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不断从他惨白的额角、鬓角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柜台后的老头——人称“老鬼”,浑浊的眼睛透过弥漫的劣质烟雾,像打量一件货物般,上下扫视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散发着浓烈危险气息的少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罗谋一直死死捂着的右肋下方。
“伤得不轻啊,小子。”老鬼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这大半夜的,跑我这鬼地方,是想当点啥换棺材本儿?还是想让我给你收尸?”
罗谋深埋着头,湿透的额发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和表情。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依旧死死地捂着右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没有理会老鬼的嘲讽,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僵硬和巨大的消耗,将那只手从右肋的位置移开,然后,颤抖着,伸向自己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内侧口袋。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额头上瞬间布满了更多的冷汗。
终于,他从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样东西。
不是钞票。不是任何值钱的物件。
而是一块老旧的怀表。
黄铜的表壳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泽,布满细微的划痕和氧化的斑点,沉甸甸的,像一块凝固的时间化石。表盖紧紧闭合着,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时光留下的沧桑印记。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从这块怀表上弥漫开来。
老鬼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怀表的瞬间,眯了起来。他掐灭了快要燃尽的烟头,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布满油污的柜台,朝罗谋伸出了手:“拿来瞅瞅。”
罗谋那只苍白、沾着泥污和隐约血迹的手,紧紧攥着那块怀表。指腹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摩挲着冰冷的表壳。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刻骨铭心的诅咒。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表盖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脆响。表盖被他的指甲撬开了。
昏黄的灯光下,怀表内部的景象显露出来。乳白色的珐琅表盘已经泛黄,边缘带着细微的裂纹。纤细的黑色罗马数字。两根早已停摆的指针,像被冻结的枯枝,僵硬地指向一个永恒的刻度——
4:44。
凝固的死亡时间。
在那冰冷的玻璃表蒙之下,就在那两根停摆的指针旁边,紧贴着表盘边缘,赫然卡着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察觉的——
蓝色纤维。
细若游丝,蜷曲着,像一缕被强行禁锢于此的、凝固的魂魄。那抹蓝色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执拗地存在着。
老鬼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撮蓝色的纤维上,又看了看那指向4:44的停摆指针。他那张布满油污的脸上,肌肉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般的贪婪精光。
“停摆的破怀表…有点年头了,铜壳子还凑合,机芯嘛…” 老鬼故意拖长了语调,拿起柜台上的放大镜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然后伸出两根油腻腻的手指,在罗谋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敲诈和轻蔑,“两百块。爱当不当。看你这副鬼样子,除了我这地儿,也没人敢收留你。”
两百块。
罗谋深埋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攥着怀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瞬间凸起、泛白,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声!手背上那道硫酸灼伤的锈褐色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一股压抑到极致、混合着暴戾与巨大屈辱的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狭小空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
老鬼被他这骤然爆发的气息惊得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强装镇定,色厉内荏地敲了敲柜台:“怎么?嫌少?就这破玩意儿,两百块都是看在你快死的份上发的善心!不当就滚!别死我这儿晦气!”
暴戾的气息在罗谋周身翻涌,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他似乎在用这自毁的痛楚,强行压制着体内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昏黄的灯泡在头顶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几秒钟后,那股恐怖的暴戾气息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不甘的滞涩,重新收敛回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深处。
罗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额前凌乱的黑发向两边滑开一些,露出了那双眼睛。
空洞。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瞬间冻结的寒潭。但在那空洞的冰层之下,老鬼清晰地看到了一种被碾碎尊严、却又不得不屈服的、冰冷的绝望。那绝望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紧攥着怀表的手,朝着柜台的方向,伸了过去。动作沉重得如同在推动一座山。怀表冰冷的铜壳,因为他的紧握而沾上了他掌心渗出的、混合着汗水和泥污的湿滑粘腻。
老鬼看着罗谋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下深埋的绝望,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如同鬣狗般的笑容。他迅速从油腻的皮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零钱,手指在舌头上沾了点唾沫,飞快地数出两张灰扑扑的百元钞票,又加了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胡乱地丢在柜台上。
“喏,两百五。拿着赶紧滚蛋!别脏了我的地方!” 老鬼的语气充满了施舍般的轻蔑,同时飞快地拉开柜台下的抽屉,拿出一张薄薄的、印着“利民典当”字样的当票,抓起柜台上一支漏油的圆珠笔,潦草地填写起来。
罗谋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几张沾着油污和汗渍的钞票上。两百五。他视若生命、承载着死亡印记和那抹诡异蓝痕的怀表,只值两百五。
他没有去拿那钱。
那只伸出的、紧握着怀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僵硬,松开了。
“当啷。”
一声轻微的、却带着无尽沉重的脆响。
那块停摆在4:44、禁锢着一小撮蓝色纤维的黄铜怀表,从罗谋沾满污迹和血迹的指间滑落,掉在了柜台布满油污和灰尘的木质台面上。指针在震动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凝固。
同时,一张薄薄的、同样沾上了罗谋指间污迹和隐约血痕的当票,被老鬼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手甩在了怀表的旁边。
罗谋看也没看那当票和怀表一眼。他那只松开怀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移向柜台上那几张肮脏的钞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几张沾着汗渍油污的纸币时——
“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声,突然从他湿透的校服裤袋里传了出来!
罗谋的动作猛地顿住!深埋的头颅骤然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愕、狂喜和巨大恐惧的复杂光芒!像在无尽黑暗中行走了千年的囚徒,骤然看到了天际微弱的、却可能是幻觉的星光!
是苏念?!是她打来的?!外婆…外婆怎么样了?!是不是…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麻木的脑海!巨大的冲击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他那只伸向钞票的手,猛地改变了方向,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和颤抖,伸向了自己的裤袋!
他的动作太快、太急,完全忘记了身体的极限!
“呃啊——!”
就在他的手探入裤袋的瞬间,右肋下方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灼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般轰然爆发!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内脏被滚烫硫酸反复浇灌的剧痛,瞬间撕裂了他强行维持的意志!剧痛让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猛地向前一栽!
“噗通!”
罗谋整个人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额头狠狠磕在柜台坚硬的边角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从他额角的伤口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蜿蜒流下!
“操!真他妈晦气!”老鬼厌恶地咒骂一声,像躲瘟疫般后退了一步。
罗谋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喉咙深处的痛呼咽了回去,口腔里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但他的那只左手,却依旧死死地、不顾一切地伸在裤袋里,颤抖着摸索着!
终于,他摸到了!那部同样冰冷、沾着湿气的廉价按键手机!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部手机从裤袋里掏了出来!屏幕上,幽幽的蓝光亮着,显示着一条新收到的短信提示!
不是苏念的电话!是短信!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但短信提示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性,依旧如同毒药般吸引着他。
他颤抖着,沾满血污和泥污的手指,笨拙而急切地按向手机那冰冷的按键,试图解锁屏幕,查看那条短信!
一次…按错了!
两次…屏幕锁住了!
剧痛和极度的虚弱让他的手指完全不听使唤,眼前阵阵发黑!
“妈的!要死别死我这儿!”老鬼看着地上蜷缩抽搐、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罗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畏惧,他抓起柜台上的当票和那几张钞票,连同那块黄铜怀表,胡乱地塞进抽屉里锁好,然后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里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这令人不安的“麻烦”彻底隔绝在外。
狭小的典当行前厅,只剩下昏黄的灯泡摇曳着,投下罗谋蜷缩在地、痛苦抽搐的扭曲影子。
他终于按对了密码!屏幕解锁了!
幽幽的蓝光刺着他布满血丝、被汗水和血水模糊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点开了那条新短信。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的七个字:
“钱已汇,外婆安好。”
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罗谋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和支撑!
钱已汇?谁汇的钱?汇到哪里?外婆安好?这怎么可能?!他亲眼看着外婆被推入ICU,医生的话如同丧钟!他刚刚才典当了怀表,弄来这沾着耻辱的二百五十块!这短信…是假的!是谁?!是谁在骗他?!
巨大的荒谬感、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吞没!比身体的剧痛更加凶猛,更加致命!
“嗬…嗬嗬…” 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笑声,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绝望地逸出。他沾满血污的手无力地松开,那部显示着伪造信息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肮脏、布满灰尘和血污的地面上。屏幕的幽蓝光芒,映亮了他额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和那双彻底失去所有光亮、只剩下无边死寂和冰冷的眼睛。
那张薄薄的、沾着他血污指印的当票,如同被遗弃的枯叶,无声地飘落在手机旁边。怀表当物,金额:贰佰伍拾元整。冰冷的数字,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废墟巢穴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一个蜷缩在血污与尘埃中、彻底坠入冰冷绝望深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