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金属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隔绝生死的撞击声。走廊里那股混合着绝望、消毒水和廉价颜料浓烈气味的浑浊空气被彻底切断,取而代之的是门内更凛冽、更纯粹的寒冷。那是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冻结血液的冰冷,带着消毒水特有的尖锐气息。
苏念抱着双臂,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后背紧贴皮肤的那块黑色药膏。黏腻的腥臭似乎被这更浓重的寒意压下去一些,但肺里的灼痛却在骤然吸入的冰冷空气刺激下变得针扎般锐利。她强忍着翻涌到喉头的腥甜,视线被温差带来的水汽模糊了一瞬,又被她用力眨去。
“嘀…嘀…嘀…”
那刻入骨髓的电子音穿透了仪器的嗡鸣和气流嘶嘶声,固执地钻进耳朵。在这里,它听起来更清晰,也更脆弱。每一个间隔都拉得很长,像踩在薄冰上的脚步。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牵引,穿过半透明的隔帘,越过其他病床上管线缠绕的模糊轮廓,死死钉在尽头靠窗那张床上。
罗谋。
仅仅几天,他几乎被各种维生管道和线缆重新“组装”了。惨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被绷带和支架强行约束出的残破轮廓。巨大的呼吸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皮肤是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薄得透明,底下蜿蜒着暗紫的血管。呼吸机每一次强制送气,都让他胸膛像破风箱般微弱起伏一下。
视线下移,苏念的心脏像被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
他的右腿。那个被钢铁巨轮吞噬的部位,裹在厚厚的无菌敷料里,但轮廓……是空的。敷料下,是残酷的截断平面。一点微弱的突起是残存的大腿骨末端,被死死固定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支架里。一条引流管从边缘伸出,连接着床下的透明收集袋,袋底积着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正缓慢增加。
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从大腿到脚踝,被悬吊装置固定,僵硬地指向天花板。裸露在石膏外的脚趾,呈现出不祥的灰紫色。
最刺眼的,是他仅存的、完好的左手。它被小心固定在一个软垫支架上,手腕缠绕厚绷带,底下埋着导管接口。几根不同颜色的导线用胶布固定在手背,连接到闪烁的监护仪上。其中一条蓝色的心电导联线,像冰冷的毒蛇吸附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而就在那只被禁锢的手的掌心,被蜷曲的手指以痉挛般的力度死死攥着的——是一小截肮脏的、浸透了暗褐色血污和泥浆的蓝色编织绳!末端磨损开叉,沾着干涸的柠檬黄和赭石色颜料碎屑。
那截绳子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念的瞳孔。她撕心裂肺的诅咒、疯狂的践踏、连同那张被撕毁的“未来”……原来都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带进了死亡之地。巨大的酸楚混合尖锐的痛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软肉,铁锈味弥漫,才压下喉头那声悲鸣。
“他……怎么样?”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喉咙。
负责带她进来的王护士,脸上职业性的冰壳裂开缝隙,眼神复杂。“暂时……稳住了。室颤控制住了。但……非常糟糕。”她声音沉重,“感染指标飙升,脓毒症休克未逆转,多脏器衰竭边缘。他能撑过这次……”她顿住,目光落在罗谋那只紧攥蓝绳、青筋暴突的左手上,“……是奇迹了。”
她领着苏念走近。消毒水、肉体缓慢腐烂的甜腥味、浓烈的药物气息扑面而来,窒息般浓重。靠近了,苏念看清更多:皮肤上大片深紫瘀斑(凝血障碍),颈侧导管接口红肿发亮,每一次呼吸机送气,气管插管里都带出粉红泡沫痰……
“嘀…嘀…嘀…” 监护仪上绿色波形线缓慢爬升跌落,数值低得心惊:心率45,血压80/50,血氧90边缘徘徊。
苏念僵立床边,像块冰冷的石头。悲伤和恐惧如同两座冰山将她夹在中间。她甚至不敢呼吸太深。外婆门外的呜咽,裤袋里顾清远揉皱名片的硬触感,催款单上无底洞般的数字……一切都沉甸甸压下来,要将她碾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盯着监护仪上缓慢跳动的绿点,仿佛那是灵魂唯一的锚点。
时间失去意义,只剩仪器嗡鸣和令人心悸的“嘀…嘀…”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护士低头记录输液泵参数,眼角余光扫过罗谋被固定的左手。突然,她动作顿住,眉头紧锁,身体前倾,目光锐利聚焦。
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肮脏的蓝绳,指关节因用力泛着死白。但在那几乎凝固的痉挛姿态中,那根被导线胶布固定住的、沾着碘伏黄渍的食指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无意识痉挛。
苍白的、指甲缝嵌着暗红血痂的指尖,正以极其缓慢、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在固定手臂的软垫表面……一下,又一下……极其轻微地刮擦着。
王护士屏住呼吸,凑得更近,脸几乎贴到那只手旁,眼睛一眨不眨。
动了!真的在动!
指尖每一次微乎其微的划动,都在淡蓝软垫表面留下浅淡、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是皮肤接触处渗出的组织液和汗渍。划动的轨迹……在艰难勾勒一个微小、不断重复的……圆弧?
王护士心脏猛地漏跳一拍,随即剧烈撞击胸腔。她直起身,几乎是扑到床头,一把按下呼叫铃!尖锐铃声瞬间打破死寂。
“张医生!快!三床!手动了一下!他在划东西!”声音因激动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恐惧。
急促脚步声。主治医生张医生带着人迅速围拢。几双眼睛死死盯住罗谋的左手,盯住那根在软垫上缓慢执着重复圆弧轨迹的食指指尖!
“老天……”年轻医生倒抽冷气。
“神经反射?还是……”张医生眉头紧锁,眼神锐利,迅速拿起小手电拨开罗谋深陷的眼皮。瞳孔依旧散大灰败,对强光无反应。他又轻触颈动脉,感受微弱搏动。“意识层面……可能性极低。深度昏迷,脑干反射微弱。”他目光落回“作画”的食指,“……这种目标性重复动作,不像单纯脊髓反射。太……有指向性。”
病房死寂,只剩仪器嗡鸣和罗谋指尖在软垫上轻微却撼动人心的“沙…沙…”刮擦声。
王护士目光在罗谋的手和僵立的苏念间飞快移动。一个荒谬念头炸开。她猛地转向苏念,声音因急切尖锐,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苏念!快过来!靠近他!跟他说话!喊他名字!”
苏念一震,茫然看向王护士,又看向病床上的残骸,巨大恐惧攥紧心脏。靠近?说什么?那扇金属门仿佛再次关闭,门内是他支离破碎的身体,门外是她绝望的嘶吼……巨大心理屏障让她双脚灌铅。
“快啊!”王护士几乎低吼,眼神燃烧疯狂光芒,“他可能……能感觉到你!他在画东西!画那个……葵花!一定是那个!”她语无伦次指着软垫上几乎看不见的湿润划痕。
“葵花”二字,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念死寂心底激起绝望涟漪。她撕碎的画……被他攥在手里的蓝绳……走廊墙壁上扭曲狰狞的向日葵……真能穿透死亡壁垒?
在张医生不赞同的审视和王护士哀求的注视下,苏念身体被无形力量推动,僵硬地向前挪动一步。冰冷恐惧顺着脊椎爬升,牙齿打颤。她停在离病床一步之遥,无法再靠近。浓烈的死亡气息和视觉冲击,几乎摧毁她仅存意志。
她张嘴,喉咙像被砂石堵住,发不出声。只有痛苦喘息在面罩里回荡。
王护士急了,一把抓住苏念冰凉僵硬的手臂,半拖半拽拉到床边,强行按下她的身体。“俯身!对着他耳朵!喊他!喊罗谋!告诉他你在这里!告诉他……葵花还在!”
苏念被迫弯腰,视线猝不及防对上罗谋被面罩覆盖的脸。深陷眼窝,灰败皮肤,干裂嘴唇……死亡具象化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血腥味、药物气息、消毒水冰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鼻腔和肺。
“罗……”一个破碎音节艰难挤出,带着血腥气和颤抖。巨大心理障碍如实质墙壁横亘面前,她无法喊出名字,无法面对被她诅咒、撕碎“未来”的人。她猛地闭眼,身体因剧烈情绪波动无法控制地颤抖,像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就在精神防线即将崩溃的瞬间——
那只被固定、重复微弱圆弧划动的左手食指,毫无预兆地、剧烈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幅度之大,牵动了导管和导线!
紧接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仿佛挣脱无形禁锢,猛地向上抬起!尽管有固定支架束缚,它依旧带着不顾一切的生命蛮力,挣脱软垫依托,五指张开,如同地狱深渊伸出的骨爪,颤抖着、痉挛着,朝上方茫然抓握空气!目标赫然是苏念因俯身垂落的、沾满污浊颜料的裙摆!
“啊!”年轻护士吓得低呼后退。
苏念猛地睁眼,正对上那只空中徒劳抓握、索命般的手!巨大恐惧瞬间攫住她,几乎要尖叫逃离。
然而,那手目标明确。它颤抖的指尖在空中划绝望弧线,最终,带着千钧重量和一丝微弱精准,猛地向下——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息和微弱体温的指尖,重重地、不容置疑地落在苏念粗布裙摆那片早已干涸板结的柠檬黄色块边缘!
“呃……”
一声微弱、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般的抽气声,从罗谋被面罩覆盖的口中溢出。伴随这嘶哑抽气,那根落在裙摆上的食指指尖,猛地向下一压!指甲深深陷入粗糙布料和干结颜料中。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是无意识划动,不是痉挛。
是勾勒!
沾着碘伏、组织液和细微血丝的苍白指尖,死死抵在粗糙布料上,以缓慢到心碎、却带着毛骨悚然执着和清晰意图的力度,开始拖动。沿着干涸柠檬黄颜料花瓣的边缘,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外延伸!
指尖所过之处,在那片刺目金色旁,廉价粗糙布料上,留下清晰湿润痕迹。起初是透明组织液,随即,一点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如同枯竭泉眼渗出的血珠,从他用力压下的指甲边缘和指腹细微破损处缓缓沁出!
血!
暗红的、温热的血!
混着透明组织液,被指尖拖动着,在那片象征希望与挣扎的葵花金色旁,划下第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血痕!
血痕缓慢延伸,像苏醒后在荒原艰难爬行的蚯蚓。紧贴金色花瓣边缘,笨拙模仿花瓣弧度,徒劳想覆盖那片阳光色彩,最终却成为旁边刺眼污浊的注脚。
时间凝固。病房死寂,只剩仪器嗡鸣和染血指尖在粗糙布料上艰难拖行的“沙…沙…”声。微弱,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王护士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滚落。她看着那只在裙摆上以血为墨、执拗作画的手,看着苏念僵直颤抖的身体,看着裙摆上缓慢成型的、由金色颜料和暗红血痕组成的诡异图景,喉咙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破碎、震撼悲悯的低语,打破窒息寂静:
“他……他在画葵花……”声音哽咽带哭腔。
“他在画葵花……”
四字如烧红烙铁,狠狠烫在苏念麻木神经末梢。她猛地低头,视线死死钉在肮脏裙摆上。
那只冰冷枯槁的手,正以毁灭性姿态压在她裙子上。染着血,她的裙摆沾满颜料。此刻,冰冷指尖混着暗红血珠,在她涂抹的、象征他用命换来“未来”的金色向日葵旁,涂抹属于他自己的污浊痕迹。
不是覆盖。是共存。是纠缠。
暗红血痕紧贴干涸金色边缘,笨拙延伸,试图勾勒另一片花瓣轮廓。血珠在布料纤维间晕开,像微小狰狞的彼岸花,在向日葵金色光芒旁悄然绽放。血与颜料界限在指尖拖曳下模糊,金色染上暗红污迹,暗红被金色粗暴切割渗透,形成惊心动魄、残酷生命力的交融。
“沙…沙…”指尖移动异常缓慢,每一次拖曳都像耗尽全身力气。暗红线条颤抖歪扭,不时中断留下模糊血点,片刻后又艰难连接。执着追随金色花瓣弧度,仿佛那是无边黑暗唯一能抓住的航标。
苏念呼吸停滞。肺里灼痛消失,取而代之是彻骨冰冷和奇异灼热在胸腔疯狂对撞。她看着那只手,看着正在裙摆上以血为墨、笨拙描绘的手,看着那截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嵌进皮肉的肮脏蓝绳……
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巨大悲伤、恐惧、被侵犯的愤怒、一丝被野蛮行径震撼的悸动,如滔天巨浪将她淹没。身体僵硬如冰雕,只有细微无法控制的颤抖蔓延全身。
染血作画的食指,似乎耗尽最后力气,在艰难勾画出半圆弧后,指尖猛地一颤,力道松懈。不再拖动,死死抵在裙摆上,微微颤抖。更多暗红血珠从指腹破损处渗出,迅速在粗糙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污渍,像绝望句点。
同时,罗谋那只紧攥蓝绳的左手,猛地爆发出最后惊人力量!原本死死攥着,此刻枯瘦手指如濒死野兽獠牙,以要将那截绳子彻底捏碎、揉进骨血的力度,狠狠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咔”声,皮肤绷紧到极限,青紫血管在皮下疯狂搏动!肮脏蓝绳深陷掌心皮肉,绳上沾染的暗褐血污和掌心渗出的新鲜血珠混合,沿着痉挛般颤抖的手腕,缓缓滑落,在雪白床单留下几点刺目暗红。
这动作,带着无声却比任何嘶吼更震撼的宣告。
他还在!意志被撕碎、诅咒、踩进泥里,却用最后力气攥着象征他们最原始、肮脏坚韧联系的蓝绳,用他的血,在她的“未来”上留下无法磨灭印记!
一股巨大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苏念。力量非来自理智,源自灵魂深处最本能回应。在那只染血的手彻底失去力道、软软垂落前,她猛地伸出自己同样沾满干涸颜料和灰尘污迹的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她没碰那只在裙摆制造血痕的手。它已耗尽力气,完成“画作”。
她的手,带着颜料干结后的粗糙质感,带着走廊冰冷地板的灰尘气息,带着汗水和未干泪痕,猛地向下,精准覆在罗谋那只紧攥蓝绳、青筋暴突的左手上!
冰冷!
第一触感。罗谋手背皮肤像刚从冰窖取出的石头,没有一丝活人温度。冰冷触感顺指尖瞬间蔓延手臂,让她激灵灵打寒颤。但紧接着,一股微弱到极致却顽强存在的搏动,如冰层下即将熄灭的炭火余温,透过紧绷皮肤和虬结血管,传递到她掌心。
一下,又一下。缓慢,微弱,却真实撞击着她的生命线。
手掌完全覆盖住他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冷粗糙,布满颜料和生活刻痕。两只冰冷的手交叠,中间隔着被血与泥浸透、象征卑微羁绊的蓝绳。他的手指依旧保持痉挛般的紧攥姿态,力量大得惊人如铁钳。苏念没试图掰开,也没松开。她只是用力地、死死地覆压下去,将自己的力量和微薄温度传递过去,仿佛要将染血蓝绳和他不肯松手的意志,一同烙印进掌纹。
血,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她。
他掌心渗出的新鲜血珠,带着微弱体温,迅速晕染开,浸透她覆盖其上的手掌边缘。温热粘稠的触感,混合他皮肤上冰冷的汗意和消毒水气息,形成怪异感官冲击。同时,她裙摆上,那片刚被他指尖以血为墨“描绘”过的区域——混杂金色颜料、暗红血痕和布料本色的污浊图腾,也因她俯身握手的动作,紧紧贴在他打石膏的左腿边缘。
颜料、血污、石膏冰冷触感、粗布裙摆纹理……在这一刻,在两人身体微小接触点的方寸间,彻底交融、晕染、不分彼此。
视觉冲击更强烈。病床惨白灯光下:
上方,两只交叠紧握的手。她的指缝间渗出被挤压出的暗红血珠,沿手腕弧度缓慢滑落。他的手背在她掌心下,血管如濒死青蛇凸起,那截蓝绳末端从两人紧握的指缝间倔强探出一点染血的绳头。
下方,肮脏粗布裙摆紧贴冰冷石膏腿。那片区域,金色向日葵花瓣边缘,被一道歪扭未完成的暗红血痕紧紧缠绕渗透。新鲜血液还在从布料接触处缓慢洇开,如活物吞噬周围色彩,将颜料金黄、布料灰蓝和石膏死白,一同染上悲怆粘稠的暗红。
血与颜料,生与死,希望与绝望,诅咒与羁绊……在冰冷ICU病床旁,以最原始、残酷直击灵魂的方式,被强行扭结在一起,形成新的、无法分割的图腾。
王护士眼泪流得更凶,死死咬住下唇不哭出声,用力点头。张医生紧锁眉头下,职业性冰层碎裂,流露深切震撼和动容。他示意护士记录病人生命体征变化和异常行为反应。
监护仪屏幕上,原本缓慢间隔长的绿色波形线,在苏念手覆上罗谋紧攥蓝绳左手的瞬间,仿佛被注入电流,轻微向上跳动一下!幅度小,但节奏似乎快了一丁点?心率数值艰难爬升一个数字:46。
“嘀…嘀…嘀…” 声音带上了一丝微弱难言的力量。不再单纯计时,像某种沉重顽强的回响。
苏念维持俯身紧握姿势,一动不动。脸颊离罗谋被面罩覆盖的脸很近,能清晰感受到呼吸机强制送入他肺部的冰冷气流拂过皮肤。能看清他深陷眼窝里浓密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和毫无血色下唇上干裂细纹。
时间失去流速。巨大疲惫和奇异虚脱感席卷了她。支撑她一路走来的“愤怒”和“不甘”之弦,在撕碎《金葵泣血》的狂啸后,在目睹他支离破碎身体后,在他用染血指尖在她裙摆留下印记、又被她紧握这只攥蓝绳的手后……终于绷到极限。
紧绷意志力如退潮消散。一阵天旋地转眩晕袭来,肺里压抑剧痛和那口腥甜再也无法控制。她猛地弓腰,撕心裂肺呛咳从喉咙深处爆发!
“咳咳…咳咳咳……呕……”
她剧烈呛咳,身体因震动无法维持俯身姿势,紧握的手被迫松开,下意识撑向冰冷床沿。喉头那口压抑许久的血再也控制不住,混合粘稠痰液和胃里酸水,猛地喷溅出来!
“噗——!”
暗红血点如凄厉梅花,瞬间在她捂住嘴的手背、肮脏裙摆、罗谋病床雪白床单边缘……星星点点炸开!刺目红混入裙摆那片刚交融金与暗红的图腾,混入他手背渗出的血珠,更添怵目惊心的绝望。
“苏念!”王护士惊呼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念眼前发黑,耳朵充斥尖锐耳鸣。无力靠在王护士身上,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肺腑撕裂剧痛。视线模糊扫过床单上自己咳出的血点,扫过裙摆混乱刺目的红黄污迹,最后定格在罗谋那只依旧死死攥着蓝绳、此刻却微微松开些许的左手。
那只手,在她松开后,似乎失去最后支撑力量,缓缓地、带着沉重疲惫感,重新落回软垫。指尖沾染的裙摆颜料碎屑和她咳出的新鲜血点,混合他自己血污,在淡蓝软垫表面留下一小片污浊印记。那截蓝绳,依旧紧攥掌心,绳头染新鲜血,灯光下闪着诡异光。
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线,在苏念剧烈呛咳松手那一刻,仿佛失去牵引,猛地向下一沉,节奏再次变得缓慢艰难,甚至比之前更微弱。
“嘀……嘀……”
间隔更长。像垂死者最后挣扎的叹息。
苏念在王护士搀扶下,艰难直起身。她看着罗谋那只重归沉寂却依旧攥蓝绳不放的手,看着裙摆上由他亲手添加血痕的混乱图腾,看着床单边缘自己咳出的刺目血点……巨大虚无感如冰冷潮水将她淹没。
她输了。输给命运,输给顾清远的毒牙,输给冰冷机器的吞噬。她撕碎他的画,踩踏他的“未来”,最终连自己都要被绝望碾碎。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抽气声,再次从罗谋被面罩覆盖的口中溢出。比之前更微弱,像气流穿过破损气管的最后呜咽。
紧接着,那只刚落回软垫、沾染多重血污的左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再次向上抬了抬。
这一次,它没试图抓握裙摆。
它只是微微地、笨拙地……向他掌心紧攥的那截染血蓝绳方向……极其艰难地……弯曲了一下。
一个微小弧度。
如同无言确认,又像用尽灵魂最后力气完成的……拥抱。
三个月后。县医院康复科。午后。
阳光被厚重的米黄色窗帘滤过,变成一种浑浊的、缺乏热度的昏黄,斜斜地投在康复训练室油腻的水磨石地板上。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汗味、廉价止疼膏药刺鼻的薄荷味,还有一种……属于绝望和机械重复的沉闷气息。
房间角落,一台冰冷的金属站立架旁,罗谋像一尊被强行拼凑起来又濒临散架的泥塑,背对着门口,面朝墙壁。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站立架两侧的扶手上,双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般颤抖着,手背上残留着输液留下的青紫淤痕和反复撕扯胶布留下的皮损,此刻被汗水浸得发亮。
他仅存的、包裹在厚重石膏里的左腿,脚尖以一种不自然的、内翻的姿势,虚虚点着地面。而右边……那本该是腿的位置,只有一条深灰色的廉价工装裤管,空荡荡地垂落下来,裤管末端被粗糙地打了个结,遮挡着下面那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接受腔接口——连接着他此刻唯一的“右腿”,那具临时装配的、简陋得如同机械残肢的假肢。
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新长出的发茬往下淌,沿着紧绷的脖颈线条,洇湿了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T恤后背。每一次试图将重心稍稍移向右侧的尝试,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如同烧红铁钎捅进残肢骨髓深处的剧痛。那疼痛沿着残存的神经末梢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呃……操!”一声压抑的、从齿缝里挤出的嘶吼。他猛地攥紧了金属扶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树根。额角的汗水大颗滚落,砸在油腻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死死盯着墙壁高处一块剥落的、形状扭曲的墙皮,眼神空洞而狂躁。那墙皮在他涣散的瞳孔里扭曲变形,一会儿像顾清远那张虚伪的笑脸,一会儿又变成西郊泥泞里那辆翻斗车刺目的灯光,最后定格成ICU病床上那根蜿蜒流淌着暗红液体的引流管……
“再来一次,罗谋。重心往右,一点点就好,找到那个平衡点。” 康复师老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稳,专业,带着一种看惯伤痛的麻木。他站在一步开外,双手虚虚地护在罗谋身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倾倒。
罗谋像是没听见。他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那从残肢深处汹涌而来的、几乎要摧毁他神志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脖颈上的肌肉条条贲张。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身体的重心,一丝丝,一丝丝地向那具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的“右腿”转移。
接受腔坚硬的边缘死死卡在残肢末端尚未完全愈合、依旧敏感脆弱的软组织和骨头上。每一次微小的压力变化,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研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他感到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狂风中的芦苇。
“稳住!别怕!我在旁边!”老李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警示。
就在那重心即将触碰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
“咔嚓!”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刺耳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从他右侧下方传来!像是塑料或者劣质树脂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一股骤然失去支撑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罗谋!他整个人猛地向左前方栽倒下去!
“小心!”老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双臂猛地架住了罗谋失去平衡、向前扑倒的上半身,才避免了他脸朝下直接砸向坚硬地板的惨剧。
罗谋的右臂被老李死死拉住,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悬停在空中,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像根沉重的木桩,被甩向一边。而他的右侧……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下,那具廉价的临时假肢,此刻正以一种断裂的姿态歪斜在地板上。接受腔连接杆靠近接口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裂痕贯穿了劣质的工程塑料,断口处露出粗糙的纤维丝。
是接口断了。
“呃……啊——!”身体悬空带来的巨大恐慌和残肢末端瞬间失去支撑、仿佛被再次撕裂的剧痛,让罗谋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惨嚎。他仅存的左手疯狂地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抓到了空气,指甲在金属站立架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额头上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糊满了扭曲狰狞的脸。
老李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几乎是半抱半拖,才将罗谋沉重的、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完全失控的身体,重新扳回站立架勉强能支撑的范围内,让他沉重的左肩胛骨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
“别动!别动罗谋!冷静点!只是接口裂了!没伤到你!”老李大声吼着,试图压过他失控的咆哮。
但罗谋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摔倒的失重感、接口断裂的脆响、残肢深处那如同被活活撕扯的剧痛……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
“废了!都他妈废了——!!”
一声歇斯底里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咆哮,炸雷般响彻沉闷的训练室。所有正在训练的、或坐或卧的病人和家属都惊愕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这个角落。
罗谋赤红着双眼,如同彻底疯狂的困兽。他不再试图站稳,反而借着倚靠站立架的支撑,仅存的、包裹在石膏里的左腿猛地向上屈起,膝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撞击着自己那条萎缩的、被石膏禁锢的左腿!
“咚!咚!咚!”
沉闷的、如同捶打朽木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喉咙深处挤出的、非人的痛苦嘶吼。石膏表面被撞击的地方迅速出现裂纹,绷带绷紧,勒进皮肤。那条左腿,因为长期卧床和神经受损,肌肉萎缩得厉害,此刻在石膏里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像一条垂死的蛇。
“没用的东西!废物!烂泥!!”他一边疯狂地捶打,一边用最肮脏、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对象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而是某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唾沫星子混着汗水飞溅,脸上的肌肉扭曲变形,瞳孔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留着干什么!啊?!碾得稀巴烂才好!一起烂在泥里!都他妈烂掉——!!”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康复科。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其他康复师和护士惊慌地跑过来,却被老李用手势和眼神制止靠近。这种时候,任何外来的刺激都可能让这头濒临崩溃的野兽彻底发狂。
“罗谋!停下!你他妈给我停下!”老李死死抱住他疯狂撞击的左腿膝盖,用身体的力量压制他失控的躯体,手臂被罗谋挣扎时甩出的石膏边缘蹭破了皮,渗出血丝。
但罗谋的力量大得惊人,那是被绝望和暴怒催生出的、透支生命的蛮力。他猛地挣脱老李的钳制,仅存的左手不再捶打,而是狠狠抓住自己左腿石膏上缘,指甲深陷进绷带,仿佛要徒手将这无用的累赘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
“松手!都他妈松手!这烂命不值钱——!!”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劈裂变形,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让我废!让我死!让我……”
最后一个“死”字还在他撕裂的喉咙里翻滚咆哮,尚未完全冲出——
一道身影,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和风,猛地从他背后撞了上来!
不是轻柔的触碰,不是小心翼翼的安抚。
是猛烈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环抱!
两条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从罗谋身后死死缠绕上来!一条死死箍住他剧烈起伏、被汗水浸透的胸膛下方,另一条则越过他疯狂捶打自己左腿的手臂,强硬地、不容抗拒地锁住了他仅存的、正在撕扯石膏绷带的左手手腕!
苏念!
她整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了罗谋汗湿、颤抖、散发着浓烈痛苦和暴戾气息的后背上。脸颊紧贴着他冰凉汗湿的后颈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脖颈大动脉疯狂搏动的震颤,感受到他剧烈喘息时胸腔的每一次扩张和收缩。他背上那块散发着腥臭味的黑色药膏硬痂,隔着薄薄的衣衫,硌得她生疼。
“呃……松……开!”罗谋被这突如其来的禁锢激得更加狂躁,身体像被激怒的棕熊般剧烈挣扎、扭动,试图甩脱背后的束缚。他仅存的左手被死死箍住手腕,无法再捶打撕扯,便疯狂地用手肘向后撞击!沉重的石膏左腿也胡乱蹬踹着站立架的金属杆,发出哐哐的巨响。
每一次撞击都结结实实地落在苏念环抱的手臂和胸腹上,带来闷痛。她咬紧牙关,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但她环抱的双臂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像焊死在他身上一样!
“不放!”她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执拗,直接冲进罗谋疯狂咆哮的漩涡中心。“罗谋!你看窗外!”
她的脸颊用力地、几乎要嵌进他汗湿的后颈皮肤里,下巴猛地向训练室那扇唯一的高窗方向一扬。
“看啊!晚霞……烧起来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火的匕首,带着灼热的温度,狠狠劈开了罗谋耳边那一片充斥着咒骂、剧痛和毁灭欲的嘈杂轰鸣!
罗谋狂乱的挣扎猛地一滞。
他布满血丝、赤红一片的瞳孔,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强行拽离深渊的茫然和抗拒,顺着苏念下巴指示的方向,越过老李惊愕的脸,越过其他病人和家属惊恐的目光,越过地上那具断裂歪斜的假肢残骸,最终,撞在了那扇高高在上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上。
浑浊的夕阳余晖,正奋力穿透肮脏的玻璃和厚重的米黄色窗帘。
就在那一片昏黄模糊的光影里——
漫天云霞,如同泼翻了熔金的炼炉,正以一种焚尽天穹的决绝姿态,熊熊燃烧!
炽烈的金红是奔腾的火焰,熔融的橘黄是流淌的岩浆,深沉的绛紫是燃烧殆尽的余烬……无边无际,层层叠叠,将西边整片天空都点燃!那光芒如此暴烈,如此蛮横,如此不顾一切,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浊、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冰冷,连同这间散发着药味和汗臭的沉闷训练室,一同焚烧殆尽!
惨淡的病房墙壁被映照得一片血红,如同铺满了滚烫的烙铁。那光芒穿透了罗谋涣散赤红的瞳孔,蛮横地刺入他被黑暗和暴怒填塞的脑海深处!
像一道劈开混沌的惊雷。
像一盆兜头浇下的滚烫铁水。
他疯狂捶打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撕扯绷带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喉咙里翻滚的咆哮和咒骂,被这铺天盖地的、毁灭性的辉煌死死噎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被熔金般霞光强行注入的赤红瞳孔,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灵魂风暴的余波。
他赤红的、如同两口枯竭深井般的瞳孔里,那无边无际的暴戾和绝望,被这蛮横闯入的、焚烧一切的光,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熔金般的火光,在他涣散的瞳仁深处,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点燃。
映进了一片,正在燃烧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