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厚重的ICU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那沉闷的撞击如同直接砸在苏念的脊椎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嗡鸣。门外走廊那股混杂着绝望、消毒水和劣质颜料浓烈气味的浑浊空气,被彻底隔绝。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惨白灯光、冰冷仪器和死亡低语统治的绝对领域。

寒意,带着消毒水那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尖锐感,瞬间裹住了她单薄的身体。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手指触碰到廉价粗布衣衫下那块紧贴后背皮肤的黑色药膏。黏腻的腥臭似乎更浓了,此刻却奇异地被这满室更凛冽的冰冷气味压了下去。肺里的灼痛感在骤然吸入的纯净冷空气刺激下,针扎般锐利起来,她强忍着,没让那口翻涌到喉头的腥甜咳出来。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温差带来的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嘀…嘀…嘀…”

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电子音,穿透了门内更密集的仪器嗡鸣和气流嘶嘶声,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它在这里听起来更清晰,也更……脆弱。每一个间隔都拉得很长,像踩在薄冰上的脚步,小心翼翼,摇摇欲坠。

苏念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那声音牵引,穿过几道半透明的隔帘,越过其他病床上隆起的、被各种管线缠绕的模糊轮廓,最终死死钉在走廊尽头靠窗那张床上。

罗谋。

仅仅几天的功夫,他几乎被各种维生管道和线缆重新“组装”了一遍,变成了一具庞大仪器森林中心、最脆弱也最复杂的部件。惨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被绷带和固定支架强行约束出的、残破不堪的轮廓。脸上扣着巨大的呼吸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皮肤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薄得几乎透明,底下蜿蜒着暗紫色的血管。每一次呼吸机的强制送气,都让他的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微弱地起伏一下,带动着身上无数管线轻微晃动。

视线下移,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的右腿。那个曾经拖行在荒野泥泞中,最终被钢铁巨轮彻底吞噬的部位,此刻被包裹在厚厚的无菌敷料里,但轮廓……是空的。敷料之下,是残酷的截断平面。一点微弱的突起,那是残存的大腿骨末端,被强行固定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支架里,像一件等待修复的残次品。一条引流管从敷料边缘伸出来,连接着床下一个透明的收集袋,袋底积着一层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正极其缓慢地增加着。

左腿相对完整,但也打着厚重的石膏,从大腿一直延伸到脚踝,被悬吊装置固定着,僵硬地指向天花板。裸露在石膏外的脚趾,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带着死气的灰紫色。

最刺眼的,是他仅存的、完好的左手。

它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软垫支架上,避免了无意识的乱动扯脱那些救命的管线。那只手骨节异常突出,皮肤紧绷,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虬结凸起,如同干涸河床下挣扎的树根。手腕处缠绕着厚厚的绷带,依稀可见底下埋藏的动脉导管和输液管线的接口。几根不同颜色的导线末端,用胶布固定在那枯瘦的手背上,再连接到床头那台闪烁着复杂波形和冰冷数字的监护仪上。其中一条蓝色的心电导联线,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吸附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蜿蜒向上,没入一堆线缆之中。

而就在那只被禁锢的手的掌心,被蜷曲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攥着的——是一小截肮脏的、浸透了暗褐色血污和泥浆的蓝色编织绳!绳子的末端磨损开叉,沾着点点干涸的颜料碎屑,正是她撕碎的《金葵泣血》上沾染的柠檬黄和赭石色!

那截绳子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念的瞳孔。她撕心裂肺的诅咒、疯狂的践踏、连同那张被撕毁的“未来”……原来都被他以这种方式,紧紧攥在手里,带进了这死亡之地!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尖锐的痛,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出的悲鸣。

“他……怎么样?”苏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强行压抑的咳嗽。

负责带她进来的,正是那个曾塞给她顾清远信封、又为她挡住记者的中年护士,王护士。她脸上的职业性冰壳此刻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眼神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人形残骸,又看了看苏念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被颜料、泪水和绝望浸透的眼睛。

“暂时……稳住了。”王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沉重,“室颤控制住了。但情况……非常非常糟糕。感染指标还在飙升,脓毒症休克还没完全逆转,多脏器功能都在衰竭边缘。他能撑过这次除颤……”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罗谋那只紧攥蓝绳、青筋暴突的左手上,“……已经是奇迹了。”

她领着苏念绕过其他病床,走近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床。消毒水和一种肉体缓慢腐烂的甜腥味混合着浓烈的药物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靠近了,苏念才看清更多细节——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深紫色的瘀斑,那是凝血功能障碍和皮下出血的征兆;颈侧的动脉导管接口附近,皮肤红肿发亮;每一次呼吸机送气,他的气管插管里都会带出少量粉红色的泡沫痰……

“嘀…嘀…嘀…” 监护仪上绿色的波形线缓慢地爬升、跌落,数值低得令人心惊:心率45,血压80/50,血氧饱和度在90的边缘艰难徘徊。

苏念站在床边,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两座冰山,将她死死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她甚至不敢呼吸得太深,怕惊扰了那根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气息的脆弱琴弦。外婆在门外茫然等待的呜咽声,顾清远那张揉皱的名片在裤袋里硬硬的触感,还有催款单上那个如同无底洞般的数字……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几乎要将她碾碎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盯着监护仪屏幕上那缓慢跳动的绿色光点,仿佛那是她灵魂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那令人心悸的“嘀…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

王护士正低头记录着输液泵上的参数,眼角的余光习惯性地扫过罗谋那只被固定的左手。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眉头紧紧锁起,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聚焦在那只枯瘦的手上。

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截肮脏的蓝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但就在那几乎凝固的痉挛姿态中,那根被导线胶布固定住的、沾着碘伏黄渍的食指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无意识的痉挛。

那苍白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血痂的指尖,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在固定手臂的软垫表面……一下,又一下……极其轻微地刮擦着。

王护士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气流都会惊扰这微弱的迹象。她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到了那只手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根食指。

动了!真的在动!

指尖每一次微乎其微的划动,都在那淡蓝色的软垫表面留下了一道极其浅淡、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那是皮肤接触处微微渗出的组织液和汗渍。那划动的轨迹……既非直线,也非毫无规律的抖动。它在极其艰难地勾勒着某种形状,一个极其微小、不断重复的……圆弧?

王护士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她猛地直起身,几乎是扑到床头,一把按下了呼叫铃!尖锐的铃声瞬间打破了病房死寂的氛围。

“张医生!快!三床!手动了一下!他在划东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主治医生张医生带着两个值班医生和护士迅速围拢过来。几双眼睛都死死盯住了罗谋那只左手,盯住了那根正在软垫上极其缓慢、却异常执着地重复着同一个圆弧轨迹的食指指尖!

“老天……”一个年轻医生倒抽一口冷气。

“神经反射?还是……”张医生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迅速拿起小手电,小心翼翼地拨开罗谋深陷的眼皮。瞳孔依旧散大,灰败,对强光刺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轻轻触碰罗谋的颈动脉,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搏动。

“意识层面……可能性极低。”张医生的声音很沉,带着专业性的审慎,“深度昏迷状态,脑干反射都非常微弱。但……”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只正在“作画”的食指上,“……这种目标性重复动作,不像是单纯的脊髓反射。太……有指向性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紧张的寂静,只有仪器单调的嗡鸣和罗谋指尖在软垫上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撼动人心的沙沙刮擦声。那微弱的圆弧,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重复着。

王护士的目光在罗谋那只不断刮擦的手和病床边僵立如雕塑的苏念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专业判断和疑虑。她猛地转向苏念,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

“苏念!快过来!靠近他!跟他说话!喊他名字!”

苏念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震得浑身一颤,茫然地看向王护士,又看向病床上那堆毫无生气的残骸,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靠近?说什么?喊他名字?那扇厚重的金属门仿佛再次在她眼前关闭,门内是他被碾压得支离破碎的身体,门外是她绝望的嘶吼和撕碎的画……巨大的心理屏障让她双脚如同灌了铅,无法挪动半步。

“快啊!”王护士几乎是在低吼,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可能……可能能感觉到你!他在画东西!画那个……葵花!一定是那个!”她语无伦次,手指急切地指着软垫上那几乎看不见的湿润划痕。

“葵花”两个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念死寂的心底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她撕碎的画……被他攥在手里的蓝绳……走廊墙壁上那些扭曲狰狞的向日葵……它们真的能穿透这死亡的壁垒吗?

在张医生略带不赞同的审视目光和王护士近乎哀求的急切注视下,苏念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极其僵硬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让她牙齿都在打颤。她停在了离病床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再也无法靠近。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和视觉上的巨大冲击,几乎要摧毁她仅存的意志。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在面罩里回荡。

王护士急了,一把抓住苏念冰凉僵硬的手臂,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到床边,强行将她的身体往下按。“俯身!对着他耳朵!喊他!喊罗谋!告诉他你在这里!告诉他……告诉他葵花还在!”

苏念被迫弯下腰,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罗谋被呼吸面罩覆盖的脸。深陷的眼窝,灰败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死亡的具象化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物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鼻腔和肺部。

“罗……”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巨大的心理障碍如同实质的墙壁横亘在面前,她无法喊出那个名字,无法面对这个被她诅咒过、撕碎过“未来”的人。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就在她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那只被固定在软垫上、一直在重复着微弱圆弧划动的左手食指,毫无预兆地、极其剧烈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动作幅度之大,甚至牵动了固定在手腕和手背上的导管和导线!

紧接着,那只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禁锢,猛地向上抬起!尽管有固定支架的束缚,它依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蛮力,挣脱了软垫的依托,五指张开,如同从地狱深渊中伸出的骨爪,颤抖着、痉挛着,朝着上方茫然地抓握着空气!目标赫然是苏念因为俯身而垂落在他身体上方的那片沾满污浊颜料的裙摆!

“啊!”旁边一个年轻护士吓得低呼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苏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如同索命般的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要尖叫着逃离。

然而,那只手的目标异常明确。它没有抓向任何仪器管线,没有抓向医生护士,它颤抖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个绝望的弧线,最终,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丝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精准,猛地向下——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息和微弱体温的指尖,重重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落在了苏念粗布裙摆上那片早已干涸板结的柠檬黄色块边缘!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般的抽气声,从罗谋被面罩覆盖的口中溢出。伴随着这声嘶哑的抽气,他那根落在裙摆上的食指指尖,猛地向下一压!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布料和干结的颜料中。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是无意识的划动,不是痉挛。

是勾勒!

那沾着碘伏、组织液和细微血丝的苍白指尖,死死抵在粗糙的布料上,以一种缓慢到令人心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和清晰意图的力度,开始拖动。它沿着那片干涸柠檬黄颜料花瓣的边缘,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外延伸!

指尖所过之处,在那片刺目的金色旁边,在那廉价粗糙的布料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湿润的痕迹。起初是透明的组织液,随即,一点极其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如同从枯竭泉眼中艰难渗出的血珠,缓缓地从他用力压下的指甲边缘和指腹细微的破损处沁了出来!

血!

暗红的、温热的血!

混着透明的组织液,被他的指尖拖动着,在那片象征着希望与挣扎的葵花金色旁,划下了第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血痕!

那血痕缓慢地延伸着,如同一条刚刚苏醒、在荒原上艰难爬行的蚯蚓。它紧贴着金色花瓣的边缘,似乎在笨拙地模仿着花瓣的弧度,又像是在徒劳地想要覆盖那片阳光般的色彩,最终却只能成为它旁边一道刺眼的、污浊的注脚。

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那只染血的指尖在粗糙布料上艰难拖行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微弱到几乎被忽略,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护士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布满细纹的脸颊滚落。她看着那只在裙摆上以血为墨、执拗作画的手,看着苏念僵直颤抖的身体,看着裙摆上那正在缓慢成型的、由金色颜料和暗红血痕组成的诡异图景,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震撼和无法言喻悲悯的低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他在画葵花……”

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在画葵花……”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肮脏的裙摆上。

那只冰冷枯槁的手,那只属于罗谋的、仅存的、刚刚从死亡线上被拽回一丝意识的手,正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压在她的裙子上。它染着血,她的裙摆沾满颜料。此刻,冰冷的指尖正混着暗红的血珠,在她涂抹的、象征着他用命换来的“未来”的金色向日葵旁,涂抹着属于他自己的、污浊的痕迹。

不是覆盖。是共存。是纠缠。

暗红的血痕紧贴着干涸的金色边缘,笨拙地延伸,试图勾勒出另一片花瓣的轮廓。血珠在粗糙的布料纤维间晕开,像一朵朵微小而狰狞的彼岸花,在向日葵金色的光芒旁悄然绽放。血与颜料的界限在指尖的拖曳下变得模糊,金色被染上暗红的污迹,暗红又被金色粗暴地切割、渗透,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残酷生命力的交融。

“沙…沙…”指尖移动得异常缓慢,每一次拖曳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暗红的线条颤抖着,歪歪扭扭,甚至不时中断,留下一个模糊的血点,片刻后又被艰难地连接起来。它执着地追随着金色花瓣的弧度,仿佛那是它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航标。

苏念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肺里的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一种奇异的、带着毁灭性的灼热在她胸腔里疯狂对撞。她看着那只手,看着那正在她裙摆上以血为墨、笨拙描绘的手,看着那截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的肮脏蓝绳……

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巨大的悲伤、恐惧、被侵犯的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这野蛮行径所震撼的悸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只有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就在这时,那只染血作画的食指,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艰难地勾画出一个半圆弧后,指尖猛地一颤,力道骤然松懈。它不再拖动,只是死死地抵在裙摆上,微微颤抖着。更多的暗红血珠,从指腹细微的破损处渗出来,迅速在粗糙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如同一个绝望的句点。

与此同时,罗谋那只紧攥着蓝绳的左手,却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惊人的力量!原本只是死死攥着,此刻,那枯瘦的手指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以一种要将那截绳子彻底捏碎、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度,狠狠收紧了!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声,皮肤绷紧到极限,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疯狂搏动!那截肮脏的蓝绳深陷在他掌心皮肉之中,绳子上沾染的暗褐色血污和他掌心刚刚渗出的新鲜血珠混合在一起,沿着他痉挛般颤抖的手腕,缓缓滑落,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嘶吼都更震撼人心的宣告。

他还在!他的意志,被撕碎的、被诅咒的、被踩进泥里的意志,还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攥着那根象征他们之间最原始、最肮脏也最坚韧联系的蓝绳,用他的血,在她的“未来”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苏念。那力量不是来自理智,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最本能的回应。在那只染血的手彻底失去力道、软软地垂落之前,她猛地伸出了自己同样沾满干涸颜料和灰尘污迹的手。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她没有去碰那只正在裙摆上制造血痕的右手。那只手已经耗尽了力气,完成了它的“画作”。

她的手,带着颜料干结后的粗糙质感,带着走廊冰冷地板的灰尘气息,带着她自己的汗水和尚未干透的泪痕,猛地向下,精准地覆在了罗谋那只紧攥蓝绳、青筋暴突的左手上!

冰冷!

这是苏念的第一触感。罗谋手背的皮肤,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石头,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那冰冷的触感顺着她的指尖瞬间蔓延到手臂,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紧接着,一股微弱到极致、却顽强存在的搏动,如同冰层下即将熄灭的炭火余温,透过他紧绷的皮肤和虬结的血管,传递到她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缓慢,微弱,却真实地撞击着她的生命线。

她的手掌完全覆盖住他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冷、粗糙,布满颜料和生活的刻痕。两只冰冷的手交叠在一起,中间隔着那根被血与泥浸透、象征着最卑微羁绊的蓝绳。他的手指依旧保持着痉挛般的紧攥姿态,那力量大得惊人,如同铁钳。苏念没有试图掰开他,也没有松开。她只是用力地、同样死死地覆压下去,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尽管微薄)传递过去,仿佛要将那根染血的蓝绳和他不肯松手的意志,一同烙印进自己的掌纹里。

血,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她。

他掌心渗出的新鲜血珠,带着微弱的体温,迅速晕染开,浸透了她覆盖其上的手掌边缘。那温热的、粘稠的触感,混合着他皮肤上冰冷的汗意和消毒水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感官冲击。同时,她裙摆上,那片刚刚被他指尖以血为墨“描绘”过的区域——那片混杂着金色颜料、暗红血痕和布料本色的污浊图腾,也因为她俯身握手的动作,紧紧地贴在了他打着石膏的左腿边缘。

颜料、血污、石膏冰冷的触感、粗布裙摆的纹理……在这一刻,在两人身体这微小接触点的方寸之间,彻底交融、晕染、不分彼此。

视觉上的冲击更为强烈。病床惨白的灯光下:

上方,是两只交叠紧握的手。她的指缝间渗出被挤压出的暗红血珠,沿着她手腕的弧度缓慢滑落。他的手背在她掌心下,血管如同濒死的青蛇般凸起,那截蓝绳的末端从两人紧握的指缝间倔强地探出一点染血的绳头。

下方,是她肮脏的粗布裙摆,紧贴着他冰冷的石膏腿。那片区域,金色的向日葵花瓣边缘,被一道歪歪扭扭、尚未完成的暗红血痕紧紧缠绕、渗透。新鲜的血液还在从布料接触处极其缓慢地洇开,如同活物般吞噬着周围的色彩,将颜料的金黄、布料的灰蓝和石膏的死白,一同染上一种悲怆的、粘稠的暗红。

血与颜料,生与死,希望与绝望,诅咒与羁绊……在这冰冷的ICU病床旁,以一种最原始、最残酷也最直击灵魂的方式,被强行扭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无法分割的图腾。

王护士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确认眼前这超越医学解释的一幕。张医生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锐利依旧,但那份职业性的冰层已然碎裂,流露出深切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迅速示意旁边的护士记录下病人的生命体征变化和这异常的行为反应。

监护仪屏幕上,那原本缓慢、间隔很长的绿色波形线,在苏念的手覆上罗谋紧攥蓝绳的左手瞬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电流,极其轻微地向上跳动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节奏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丁点?心率数值艰难地向上爬升了一个数字:46。

“嘀…嘀…嘀…” 那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力量?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单纯的计时,而像是某种沉重而顽强的回响。

苏念维持着那个俯身紧握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脸颊离罗谋被面罩覆盖的脸很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机强制送入他肺部的冰冷气流拂过她的皮肤。她甚至能看清他深陷的眼窝里,那浓密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呼吸湿化器的作用),和他毫无血色的下唇上干裂的细纹。

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如同风暴过后的虚脱感席卷了她。支撑她一路走来的那根名为“愤怒”和“不甘”的弦,在撕碎《金葵泣血》的狂啸之后,在亲眼目睹他支离破碎的身体之后,在他用染血指尖在她裙摆上留下印记、又被她紧紧握住这只攥着蓝绳的手之后……终于,绷到了极限。

紧绷的意志力如同退潮般消散。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肺里压抑已久的剧痛和那口腥甜再也无法控制。她猛地弓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呕……”

她剧烈地呛咳着,身体因为剧烈的震动而无法再维持俯身的姿势,紧握着罗谋的手也被迫松开,下意识地撑向冰冷的床沿。喉头那口压抑已久的血再也无法控制,混合着粘稠的痰液和胃里的酸水,猛地喷溅出来!

“噗——!”

暗红色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瞬间在她捂住嘴的手背上、在她肮脏的裙摆上、在罗谋病床雪白的床单边缘……星星点点地炸开!刺目的红,混入裙摆上那片刚刚交融了金与暗红的图腾里,混入他手背上渗出的血珠中,更添一抹怵目惊心的绝望色彩。

“苏念!”王护士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念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她无力地靠在王护士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出肺腑撕裂般的剧痛。视线模糊地扫过床单上自己咳出的血点,扫过裙摆上那片混乱而刺目的红黄污迹,最后定格在罗谋那只依旧死死攥着蓝绳、此刻却微微松开了些许的左手。

那只手,在她松开之后,似乎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缓缓地、带着沉重的疲惫感,重新落回了软垫上。指尖上沾染的她的裙摆颜料碎屑和她咳出的新鲜血点,混合着他自己的血污,在淡蓝色的软垫表面留下了一小片污浊的印记。那截蓝绳,依旧被他紧攥在掌心,绳头染着新鲜的血,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线,在苏念剧烈呛咳松手的那一刻,仿佛也失去了牵引,猛地向下沉了一下,节奏再次变得缓慢、艰难,甚至比之前更加微弱。

“嘀……嘀……”

间隔变得更长了。像垂死者最后挣扎的叹息。

苏念在王护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直起身。她看着罗谋那只重新归于沉寂、却依旧攥着蓝绳不放的手,看着裙摆上那片由他亲手添加了血痕的混乱图腾,看着床单边缘自己咳出的刺目血点……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输了。输给了命运,输给了顾清远的毒牙,输给了这冰冷机器的吞噬。她撕碎了他的画,踩踏了他的“未来”,最终却连自己都要被这绝望碾碎。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抽气声,再次从罗谋被面罩覆盖的口中溢出。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微弱,仿佛只是气流穿过破损气管的最后一丝呜咽。

紧接着,那只刚刚落回软垫、沾染着多重血污的左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再次向上抬了抬。

这一次,它没有试图去抓握裙摆。

它只是微微地、笨拙地……向着他掌心紧攥着的那截染血蓝绳的方向……极其艰难地……弯曲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弧度。

如同一次无言的确认,又像是一个用尽灵魂最后力气完成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