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县医院ICU走廊照得一片惨白,光线下漂浮着细微的灰尘。空气里塞满了消毒水、陈年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泄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
苏念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却像一根绷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她怀里紧紧搂着外婆。老人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头硌着苏念的手臂,身上那件洗得发硬、带着浓重漂白水气味的粗布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外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大睁着,嘴唇无声地嗫嚅,干枯的手死死攥着苏念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去。那条崭新的蓝色塑料住院腕带,松松垮垮地套在她枯枝般的手腕上,在惨白的灯光下,蓝得刺眼。
外婆的“家”,就在苏念怀里。苏念能感觉到老人身体里那点微弱的热气,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这条冰冷走廊吞噬。她自己的后背,在廉价的粗布衣衫下,那块王医生糊上去的黑色药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腥臭,黏腻地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麻痹的凉意,却也像一块沉重的冰,不断吸走她的体温。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出撕裂般的闷痛,喉头泛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对面,ICU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金属门紧闭着。门上小小的观察窗像一只冷漠的眼睛。门内,是罗谋。
他最后被推入那扇门时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苏念的视网膜上——破碎,扭曲,不成人形。断裂的骨头刺破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暗红的血浸透了担架床单,一路滴落,蜿蜒成一条通向地狱的血路。那条曾经拖行在泥泞荒野、最后被钢铁巨轮碾碎的右腿,只剩下一点连着蓝绳的残肢,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而绳子的另一端,缠绕的正是她那张被泥浆、血污和玻璃划痕撕裂的录取通知书。
苏念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怀里那个被泥水浸透、边缘磨损的硬纸袋。袋子里,那张饱经蹂躏的纸页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通知书上,“苏念”两个烫金的名字被划开了几道丑陋的裂痕,金色黯淡污浊。一截染着暗红血渍、同样肮脏的蓝色编织绳从纸页边缘探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破碎的“未来”之上。
“嘀…嘀…嘀…”
微弱却清晰的心电监护仪声,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金属门,固执地钻进苏念的耳朵。这声音很慢,间隔很长,像一个疲惫到极点的老人拖着脚步在深渊边缘徘徊。每一次“嘀”声响起,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苏念紧绷的神经末梢。
那是罗谋的心跳。是那堆破碎的尸骸里,唯一还在挣扎、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
它还在跳。
就凭这一点,苏念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还有外婆要护着,还有门内那点微弱的“嘀…嘀…”声要守着。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债务像两座大山压在她肩上,几乎要将她碾进这肮脏的水磨石地面。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这条长得望不到头的冰冷走廊。墙壁是陈旧黯淡的米黄色,布满污渍和水痕,大片大片的霉斑在墙角无声蔓延。天花板低矮压抑,惨白的灯光毫无温度。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足以让最坚强的人窒息。
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脚边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上。那是王医生在他们被赶出诊所前,像丢垃圾一样丢给她的。里面塞着几管廉价的劣质颜料——刺目的柠檬黄、暗淡的土黄、沉闷的赭石,还有几支秃了毛的画笔和一小叠粗糙的素描纸。也许是诊所里哪个倒霉的“艺术家”留下的遗物,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攫住了她。
画画。
画向日葵。
那是罗谋在泥泞血污中,用命换来的录取通知书上,唯一没被彻底玷污的金色梦想。是外婆在意识混沌时,唯一能对着咧嘴傻笑的东西。是她自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绝望冰原上,唯一能抓住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稻草。
她小心翼翼地将外婆安顿在长椅上,让老人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外婆茫然地睁着眼,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苏念脱下自己那件同样肮脏的外套,盖在外婆单薄的身上,然后弯腰,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张粗糙泛黄的素描纸。纸面粗粝,带着一股劣质纸张的酸腐味。
她拿起一支秃了毛的画笔,笔杆油腻腻的。没有水,她拧开那管最刺眼的柠檬黄颜料,直接将浓稠得如同泥浆般的颜色挤在纸上,用手指代替画笔,狠狠抹开!
第一笔落下,在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墙壁衬托下,那抹突兀的、近乎粗野的亮黄色,如同黑暗中骤然爆裂的小太阳,瞬间灼痛了苏念的眼睛,也撕裂了这条死亡走廊凝固的灰暗。
没有构图,没有章法。只有一股被逼到绝境、亟待喷发的蛮力。她用手指,用指甲,甚至用整个手掌,将那些廉价、刺鼻的颜料疯狂地涂抹、堆砌、刮擦在纸上。浓稠的柠檬黄是花瓣,狂乱而热烈;粘腻的土黄和赭石胡乱搅在一起,成为沉重却奋力托举的花盘。颜料在粗糙的纸面上堆积、流淌、龟裂,形成一道道深刻的沟壑,如同苦难本身刻下的烙印。那葵花扭曲着,挣扎着,花瓣的边缘撕裂、翻卷,像是要从画纸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着走向凋零。
汗水从苏念的额角滚落,混着颜料蹭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污浊的痕迹。肺部的灼痛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而加剧,喉咙里的血腥味更浓了。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团混乱而炽烈的色彩里。画中的葵花,承载着她所有的恐惧、不甘、愤怒和那一点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抹浓重的赭石被她的指甲狠狠刮进花盘中心,第一幅《泥泞里的葵》完成了。它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刚从地狱血污中爬出的怪物,伤痕累累,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的、向死而生的力量。
苏念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她抬起沾满颜料的手,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混着汗水、泪水和颜料的污迹,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中年女人正推着治疗车经过,目光被地上那幅色彩浓烈到刺眼的画吸引,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抓起那幅颜料未干的画,踉跄着冲了过去,几乎撞上治疗车。
“护士…大姐,”苏念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咳嗽,“画…要吗?很便宜…五十…不,三十就行!”她急切地将画举到护士面前,颜料顺着纸张边缘滴落,在地面砸出几个小小的黄色污点。
护士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那浓烈的颜料气味和几乎要扑到脸上的画面。她审视的目光扫过苏念布满污迹、苍白得吓人的脸,扫过她身后长椅上那个眼神空洞、形销骨立的老太太,最后落回那幅狂乱扭曲的葵花上。那画面里蕴含的绝望挣扎,让她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
“医院走廊不许摆摊!”护士的语气生硬,带着职业性的冷漠,“赶紧拿走!”
苏念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手臂无力地垂下。颜料滴在她破旧的裤脚上,晕开一小片脏污。她像被抽走了骨头,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就在她快要走回长椅时,身后传来护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这画的什么鬼样子?看着怪闹心的。”
苏念的脚步猛地停住。她回头,看到护士的目光还停留在她手中的画上,眉头依然紧锁,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被那浓烈的色彩触动了。
“向日葵,”苏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在烂泥里,快死了,还想着太阳。”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男人在里面,ICU。我外婆…老年痴呆了。”她指了指长椅上的外婆。
护士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蜷缩在长椅上、如同枯叶般的外婆,又看了看ICU紧闭的大门,脸上那层职业性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沉默了几秒,最终烦躁地叹了口气,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和几个硬币,塞到苏念手里。
“拿着!赶紧把地上颜料擦了!脏死了!”她语气依旧不耐烦,眼神却避开了苏念的脸,“以后…别在这儿挡道!”
冰凉的纸币和硬币硌在苏念汗湿的手心。四十块。微不足道,却像一块滚烫的炭。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将那点微薄的钱币死死攥住,仿佛攥住了沉入冰海前最后一根漂浮的绳索。喉咙里的血腥味翻涌得更厉害了,她用力咽了下去,对着护士匆匆离去的背影,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被走廊的寂静吞噬。
那四十块钱,被苏念紧紧攥着,一直攥到掌心被硬币硌出深红的印子。直到下一个穿着病号服、被家属搀扶着出来透气的老人,被地上那幅色彩浓烈、带着绝望力量的《泥泞里的葵》吸引了目光,驻足看了半晌,最终掏钱买下。苏念才松开手,将那些带着体温的零钱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这点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换来片刻微小的涟漪,随即被巨大的医疗费黑洞无声吞噬。但苏念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却固执地亮了起来。
画笔再次落下。第二幅,第三幅……
惨白的走廊墙壁,成了她疯狂创作的画布。她不再仅仅局限于素描纸。当劣质的纸张用完,她便将颜料直接涂抹在冰冷、布满污渍的墙壁上!用指甲,用笔杆,甚至用捡来的碎瓦片,在墙上刮擦、刻画。一朵朵巨大、扭曲、伤痕累累的向日葵,在米黄色的陈旧墙壁上野蛮生长,绽放。
它们的花盘沉重低垂,如同被生活压弯的脊梁;花瓣边缘翻卷撕裂,如同被命运撕扯的伤口;色彩浓烈到刺眼,黄得灼目,赭石和土黄搅动成一片泥泞的漩涡,仿佛在无声地呐喊。颜料顺着墙壁的纹理流淌、干涸,形成一道道如同泪痕或血痕的沟壑。画面毫无精致美感,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生存意志和绝望的挣扎。它们不再是装饰,而是伤口,是控诉,是这片死亡之地里唯一的、带着血腥味的生机。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依旧穿透厚重的金属门,固执地回响在走廊里。它成了苏念作画时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冰冷,却又无比珍贵。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刮擦墙壁,苏念的耳朵都竖着,捕捉着那细微的“嘀”声。那是罗谋还活着的证明,是她所有疯狂举动的锚点。
她的举动像投入油锅的水滴,在这条被死亡气息浸透的走廊里炸开了锅。
“疯子!这墙能乱画吗?!”
“什么鬼画符!看着就晦气!医院也不管管?”
“这女的精神不正常吧?抱着个痴呆老太太……”
“嘘…小声点,听说她男人在ICU,快不行了,全身都碎了……”
“可怜是可怜,但也不能这样啊!多影响环境!”
厌恶的、鄙夷的、恐惧的、好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偶尔有医护人员皱着眉头过来呵斥驱赶,苏念只是沉默地停下画笔,低着头,等他们走远,颜料未干的手指又再次抚上冰冷的墙壁,继续涂抹那片灼热的金色。她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所有的噪音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画笔刮擦墙面的沙沙声,颜料粘稠流淌的微响,和门内那维系着生命的“嘀…嘀…嘀…”。
直到一个穿着考究、拎着果篮来看望病人的中年男人,被墙上那幅巨大的、颜料尚未干透的《撕裂的向阳》钉在了原地。画面中央,巨大的葵花花盘被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开,浓稠的赭石色如同凝固的血块从裂痕中溢出,但裂痕两侧的金黄花瓣却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向上翻卷、伸展,带着一种濒临毁灭也要抓住最后光明的疯狂。
男人看了很久,久到苏念以为又是一个厌恶者。他却忽然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钞票,递到苏念面前。
“这幅,”他指了指墙壁,声音低沉,“卖吗?”
苏念沾满颜料的手指停顿在半空,愕然地看着那几张崭新的红色钞票。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沾着赭石和柠檬黄的手指,颤抖着接过了那几张带着油墨气息的纸。
男人没有拿走画,只是掏出手机,对着墙壁上的《撕裂的向阳》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这笔“巨款”,点燃了微弱的希望,也引来了更多的觊觎。苏念的“墙画”在绝望的ICU走廊外,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小范围地流传开来。有人纯粹被那原始的生命力震撼,有人是猎奇,有人是怜悯,也有人,嗅到了某种“艺术”或“新闻”的味道。
几天后,一个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年轻女记者出现在走廊。镜头黑洞洞地对准了墙上那些狰狞盛放的葵花,对准了坐在地上、满手颜料、形容枯槁的苏念,对准了她怀里眼神空洞、只会发出无意义音节的外婆。
“观众朋友们,我们现在就在县医院ICU病房外。大家看到的这些触目惊心的壁画,并非行为艺术,而是一位年轻女子为挽救重伤未婚夫的生命,在绝望中爆发出的呐喊……”记者字正腔圆、充满“人文关怀”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试图剖开苏念的苦难供人观赏。
刺眼的闪光灯亮起,晃得苏念眼前一片白茫茫。她下意识地抬起沾满颜料的手挡住眼睛,怀里的外婆似乎被惊扰,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呜咽,枯瘦的手指更紧地抓住苏念的衣襟,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位小姐,能谈谈你现在的心情吗?面对未婚夫可能终生残疾甚至…的情况,是什么支撑你画下这些……”
“听说你的录取通知书也在那场事故中被毁了?你后悔吗?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前途?”
“这位老人家是你的外婆?她似乎……”
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到苏念脸上,连珠炮似的问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残忍,试图榨取最煽情的泪水。摄像机的镜头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疲惫、痛苦和无措,捕捉着外婆茫然惊恐的神情。
苏念猛地低下头,将外婆的脸更深地埋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窥探的镜头。喉咙里的血腥气翻涌着,肺部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扎。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剧烈的咳嗽和呕吐的欲望。
“走开!”一个沙哑但异常冰冷的声音响起。是之前那个买过画的中年护士。她推着治疗车,毫不客气地挡在记者和摄像机前,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这里是ICU!病人需要安静!谁允许你们在这里采访的?出去!马上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
护士的厉声呵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者和摄像师被她的气势慑住,讪讪地收起了设备,嘴里嘟囔着“新闻自由”“公众知情权”之类的话,不甘心地退开了。
喧嚣暂时退去。苏念抱着依旧瑟瑟发抖的外婆,像两只在暴风雨后紧紧依偎的落汤鸡。她抬起沾满颜料的手,轻轻拍抚着外婆瘦骨嶙峋的脊背,低哑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试图安抚老人受惊的情绪。外婆浑浊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恐惧,茫然地望着冰冷的墙壁,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被…被子…白…白的…冷…念…念念…怕……”
“嘀…嘀…嘀…”
门内的心电监护仪声依旧稳定地响着,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计时器,丈量着罗谋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每一分每一秒。
几天后,苏念在护士站缴纳新一期催款单上的费用时,那个曾为她解围的中年护士,趁着没人注意,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飞快地塞进她手里。
“拿着,”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昨天有人来打听你,说是市里什么…‘远清艺术基金’的?给了这个,说是买你那几幅墙画的钱。还留了张名片,说…说让你考虑清楚,别不识抬举。”护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苏念的手指触碰到信封的厚度,心猛地一沉。她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的金额远超她那些粗糙涂鸦的价值。远清艺术基金……顾清远!这个名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他们在这里,还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将带着毒液的金钱抛了过来!是警告?是羞辱?还是新一轮陷阱的诱饵?
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苏念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她猛地抬头看向ICU紧闭的大门。顾清远的手,仿佛已经穿透了那扇门,扼住了里面那个破碎生命的咽喉!
“嘀…嘀…嘀…” 监护仪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杂音。
苏念紧紧攥着那个烫手山芋般的信封,指关节捏得发白。护士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低声问:“你…还好吧?要不先坐下歇会儿?”
苏念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倒下。她将信封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要压住里面那只蠢蠢欲动的毒蛇。她没有看那张名片,直接将它揉成一团,塞进了裤袋深处。这笔钱,沾着罗谋的血,沾着顾清远的毒。但她需要它!罗谋的命悬在昂贵的药物和仪器上,外婆也需要基本的护理。屈辱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每一寸皮肤,她却不得不将它咽下,化为支撑自己继续站立的力气。
她沉默地转身,走回那片被她的葵花“占领”的走廊角落。外婆依旧安静地蜷缩在长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苏念拿起画笔,蘸饱了最浓烈的柠檬黄,狠狠抹在墙上新铺开的一张粗糙画纸上。她要画!画更多!画得更快!用这些带着绝望力量的颜色,筑起一道抵御顾清远毒牙的堤坝!颜料在纸上疯狂地堆积、流淌,仿佛她胸中翻腾的恐惧、愤怒和那不肯熄灭的求生欲。
然而,命运的嘲弄并未停止。
几天后的清晨,苏念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她靠在长椅上,怀里抱着外婆,几乎一夜未眠。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老妇人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绝望的呜咽。她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
“大姐……”苏念沙哑地开口。
老妇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那是一张被生活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写满了无助的悲恸。“没了…早上…刚没的……”她声音破碎,眼泪止不住地流,“老头子…在里面…撑了七天…钱…钱花光了…借不到了…医院停了…停了那个很贵的药…早上…心跳就停了……”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
“停药?”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让她如坠冰窟!她猛地扭头看向ICU紧闭的大门,那扇门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兽之口!
“嘀…嘀…嘀…” 门内的心电声依旧规律地响着。
这声音此刻却不再给她丝毫安慰,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冰冷的铡刀!钱!顾清远给的那笔肮脏的钱,已经快用完了!催款单上的数字像无底洞!如果……如果钱没了……
苏念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她弓着背,咳得惊天动地,眼前阵阵发黑,一股温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对面的老妇人被她的样子吓到,暂时止住了哭泣,惊慌地问。
苏念剧烈地喘息着,用力将喉头那股腥甜咽了回去,手背上沾着咳出的血丝。她顾不上回答,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护士站。外婆在她身后发出不安的呜咽。
“护士!护士!”她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罗谋!ICU三床!他的药…他的治疗费…是不是…是不是快不够了?会不会…停药?”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台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值班护士,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提前读出判决。
值班护士被她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恐惧震了一下,翻看着手中的记录本,眉头紧锁:“罗谋?三床……费用是紧张。主任早上还提过,他用的进口抗感染药和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费用都很高……家属要尽快想办法续费了,不然……”护士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忍,但也仅此而已。在这里,生离死别如同吃饭喝水般寻常。
“不然怎样?!停药吗?!像对面那个老头一样吗?!”苏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撕裂走廊的寂静,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控诉。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像寒风中的枯叶。
护士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语气也冷硬起来:“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没钱怎么用药?怎么维持治疗?家属的心情我们理解,但现实就是这样!你冲我喊有什么用?赶紧去筹钱才是正经!”说完,她不再理会苏念,转身去忙别的事情。
冰冷的现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苏念最后一点脆弱的幻想。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墙上那朵巨大的、扭曲的向日葵硌着她的肩胛骨。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蜷缩成一团,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混合着咳出的血沫,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厉。
外婆似乎感受到她剧烈的悲痛,挣扎着从长椅上滑下来,像只受惊的幼兽,手脚并用地爬到苏念身边。老人枯瘦的手臂笨拙地环住苏念颤抖的肩膀,布满皱纹、沾着口水的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咕噜声:“念…念念…不哭…葵…葵花…太阳…暖…”
外婆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苏念背上那块散发着腥臭味的黑色药膏,又颤抖着指向墙壁上那些扭曲的金色花朵。她的记忆碎片混乱地交织着,将墙上的葵花与记忆中女儿病房窗台上那盆早已枯萎的向日葵重叠,也将苏念此刻的绝望哭泣与女儿离世时的悲痛混淆。
“葵花…念…念画…好看…像…像妈妈…”外婆浑浊的眼睛里渗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脸颊沟壑滑落,“妈妈…盖白…白被子…冷…念…念念…不冷…葵花…暖…”
外婆混乱的呓语,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苏念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反复切割。母亲临终前盖着白被子的冰冷画面,与此刻罗谋在ICU病床上可能面临的“停药”判决,在她脑中轰然重叠!恐惧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嘀…嘀…嘀…”
门内的心电声依旧规律地响着,此刻却像死神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苏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不行!不能停!罗谋不能停!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惊雷,瞬间劈开了苏念混沌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混着咳出的血丝和颜料的污迹,狼狈不堪,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她一把推开外婆环抱的手臂,动作带着不顾一切的蛮力。
“外婆!你坐好!别动!”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外婆被推得一个趔趄,茫然又惊恐地看着她,浑浊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苏念不再看外婆。她的目光像淬火的刀子,死死钉在墙上那幅刚刚完成、颜料还未干透的《金葵泣血》上!画面中央,巨大的葵花花盘沉重低垂,浓稠的赭石色如同凝固的鲜血,从花盘中心不断滴落,浸染了下方扭曲的金黄花瓣,整幅画弥漫着一种悲壮到极致的毁灭感。
她扑了过去,不是欣赏,不是珍惜。沾满颜料和血污的双手,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狠狠抓住了画纸的边缘!
“嘶啦——!!!”
一声刺耳欲聋的裂帛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骤然撕裂了ICU走廊死寂的空气!
粗糙的画纸在她蛮力的撕扯下,如同脆弱的皮肤,从中央那道滴血的“伤口”处,被硬生生、野蛮地撕开!纸屑和未干的颜料碎片四溅飞散!那浓烈的金色、沉郁的赭石,连同那象征泣血的悲怆,在她手中被粗暴地一分为二,变成两片扭曲、残破、毫无意义的废纸!
“啊——!”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景象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
苏念充耳不闻。她像一头彻底疯狂的母兽,抓着那两片残破的画纸,对着ICU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金属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绝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泣血的杜鹃:
“罗谋——!你听着——!!”
“你他妈给我醒过来——!!”
“看看!看看你拼了命保住的什么狗屁未来——!!”
“它碎了!被我撕了!!”
“像你一样!烂在泥里了——!!!”
她一边吼,一边将手中残破的画纸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沾着血和颜料的鞋底,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恨意,狠狠踩踏上去!疯狂地碾!碾!碾!
“想死?!想解脱?!门都没有——!!”
“你欠我的!欠外婆的!欠你这条烂命的——!!”
“三万块!典当行!泥巴地!蓝绳子!你他妈都忘了吗——?!!”
“你答应过的!要脏一起脏!要下地狱一起跳——!!!”
“你敢闭眼!我就敢把这堆破烂全撕了!烧了!踩进十八层地狱的粪坑里——!!!”
她的嘶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疯狂回荡、碰撞,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暴烈力量,狠狠撞击着那扇冰冷的金属门!也撞击着走廊里每一个被惊动的人。护士惊愕地探出头,病人家属惊恐地捂住嘴,清洁工呆立在原地。
“嘀…嘀…嘀…”
门内的心电监护仪声,似乎被这狂暴的声浪冲击着。那规律的“嘀…嘀…”声,在苏念疯狂的嘶吼和践踏声中,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节奏似乎乱了一瞬?一声极其短暂的、几乎被忽略的尖锐杂音,如同绷紧的琴弦被指甲划过,稍纵即逝。
苏念的动作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门,耳朵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异常!踩踏的动作僵在半空,沾满颜料和纸屑的鞋底悬在残破的画纸上空。
他听到了?!
他真的听到了?!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比西郊废墟的夜雨更冷,比泥泞荒野的绝望更甚。这冷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破碎的脏腑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出来,冻结着每一滴流动的血液,麻痹着每一根濒死的神经。
罗谋感觉自己沉在一片绝对黑暗、绝对粘稠的冰海之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沦的死寂和刺骨的寒。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或者说,那具残破的躯壳早已不属于他。疼痛?不,那太奢侈了。疼痛是活人的专利。他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一种被彻底碾碎、化为虚无的“空”。
灵魂?如果这缕残存的意识还能称之为灵魂的话,它像风中残烛,微弱地悬浮在这片虚无的黑暗里,感受着那彻骨的冰冷一点点吞噬自己,只想就此沉沦,陷入永恒的安眠。
“……呃……”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意念在黑暗深处挣扎了一下。是痛吗?不,是比痛更可怕的东西——是存在本身带来的负担。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胸膛处微弱的起伏需要耗费难以想象的意志,感觉到每一次“心跳”(如果那仪器发出的冰冷电子音还能代表心跳的话)都像在推动一座沉重无比的石磨,碾磨着他仅存的生命碎屑。他不想动,不想呼吸,不想再“感觉”到任何东西。黑暗是温柔的坟墓,寒冷是永恒的安眠曲。放弃吧……太累了……
意识在冰冷的虚空中浮沉,渐渐模糊。死亡的安宁如同温暖的黑潮,温柔地包裹上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
“嘶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充满暴戾的撕裂声,如同烧红的钢鞭,狠狠抽打在罗谋沉寂的意识核心!
这声音如此蛮横,如此刺耳,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黑暗,撕裂了粘稠的死寂!它不属于这个死亡之地!它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罗谋即将沉沦的魂魄!
“罗谋——!你听着——!!”
“你他妈给我醒过来——!!”
“看看!看看你拼了命保住的什么狗屁未来——!!”
“它碎了!被我撕了!!”
“像你一样!烂在泥里了——!!!”
苏念的声音!那嘶哑的、带着血腥气和滔天怒火的吼声,紧随其后,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罗谋的意识上!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愤怒、不甘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比最锋利的刀子更能刺穿灵魂的麻木!
三万块!典当行!泥巴地!蓝绳子!
脏一起脏!地狱一起跳!
这些破碎的词语,这些被血与泥浸透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狂暴的声浪强行唤醒的恶鬼,从意识深渊的最底层咆哮着冲了出来!
冰冷的黑暗被这声音搅动、撕裂。幻觉,或者说濒死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镜片,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罗谋的意识中疯狂闪现、旋转、切割——
眼前不再是绝对的黑暗。光影晃动,惨白刺眼。天花板……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死亡洁净感的惨白,反射着无影灯冰冷的光泽……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人窒息……
视野晃动,聚焦。一张高高的、窄窄的床。白色的被子,盖得很高,很严实。像……像裹尸布。被子边缘,露出一缕散落在白色枕头上的、熟悉的、带着天然卷曲的黑色长发……
妈妈!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是罗谋的恐惧,是那个蜷缩在玻璃墙外、只有十岁的小苏念的恐惧!他(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小小的手掌用力拍打着光滑的表面:“妈妈!妈妈!”
被子被向下拉了一点……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青紫色的嘴唇……紧闭的眼睛……覆盖在口鼻上的透明面罩……插在苍白手臂上的管子……暗红色的液体在透明袋子里流淌……还有手腕上……那个蓝色的塑料圈(腕带)……
“嘀——!!!!!”
尖锐、凄厉、穿透灵魂的蜂鸣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一切!那条微弱跳动的绿色波形线,骤然拉直!变成了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
“不——!”幼年苏念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此刻门外苏念那狂暴的嘶吼声,在罗谋的意识里轰然重叠!炸得他魂飞魄散!
画面猛地切换!
不再是医院。是冰冷的、堆满废弃机器的仓库?光线昏暗。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混合着血腥气。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男人,背对着他,肩膀宽阔。男人猛地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沾着暗红污迹的管钳!他的脸……是罗熠!年轻时的罗熠!眼神凶戾,嘴角带着残忍的快意!
“婊子养的杂种!跟你妈一样贱!还敢偷老子的钱?!”罗熠的咆哮如同野兽,手中的管钳带着风声狠狠砸下!砸向谁?地上……地上蜷缩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裙子的女人!是妈妈!她满脸是血,惊恐地抱着头……
“不——!”幼年罗谋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身体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
管钳没有落下。画面再次碎裂、重组。
是那条冰冷的蓝绳!染着他掌心的血,在西郊废墟的尘埃里,被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死死系在苏念纤细的手腕上!“拴住了…我的…跑不了…”他嘶哑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
然后是泥泞的荒野。冰冷的暴雨。沉重的喘息。右腿拖行在泥水里,每一次挪动都像被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温热的血不断渗出,被冰冷的雨水冲刷……背上,苏念滚烫的身体贴着他冰冷的脊背……手腕上那根蓝绳紧紧拉扯着,传递着彼此的重量和微弱的温度……
“呃啊——!”骨骼断裂的脆响!右腿彻底扭曲反折!剧痛吞噬一切!
钢铁巨兽的轰鸣!刺目的灯光!毁灭性的碾压感!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抓住苏念的小腿,狠狠推出去!“走——!”
“噗嗤——!”血肉骨骼被碾碎的沉闷声响……
“不——!!!”苏念那撕心裂肺、穿透夜空的绝望尖叫……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那片被翻斗车惨白灯光照亮的、如同修罗场般的泥泞血泊边缘——一截染着暗红血渍、沾满泥浆的蓝色编织绳,死死缠绕在一只脚踝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脚上。绳子的另一端,系着那张被泥浆、血污和玻璃划痕撕裂的录取通知书,“苏念”两个金色的名字上,裂痕狰狞。
“绳子…还在……”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拼尽全力挤出的最后音节。
“绳子还在——!!!”
一个无声的、却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嘶吼,在罗谋沉寂的意识深渊最底部轰然炸响!
不是幻觉!不是回忆!是此刻他残存魂魄最本能的、最凶悍的呐喊!
那根蓝绳!它还在!它系着苏念的名字!系着他用命换来的、她的未来!也系着他这条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烂透了却还不能死的命!
苏念在门外!她在撕他的画!在踩他的“未来”!她在用最暴烈的方式告诉他:别想死!别想逃!要烂,一起烂在泥里!
黑暗的冰海被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搅得天翻地覆!沉沦的意志被强行拽回!那无边无际的“空”被一种尖锐的、如同无数根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取代!这剧痛并非来自破碎的肢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根无形的、被苏念的嘶吼和撕画声狠狠勒紧的“蓝绳”!它勒进了他意识的骨头里!勒得他魂灵都在嗞嗞作响!
“嘀!嘀!嘀!嘀——!”
现实世界中,ICU病房内,连接着罗谋残破躯体的心电监护仪屏幕,那原本缓慢、间隔很长的绿色波形线,在苏念那狂暴的撕画和嘶吼声浪冲击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骤然掀起剧烈的波澜!
原本规律、低缓的“嘀…嘀…”声,节奏猛地加快!变得短促、密集、尖锐!“嘀嘀嘀嘀——!”绿色的波形线疯狂地向上窜起,拉出陡峭的高峰,随即又狠狠跌落谷底,在屏幕上剧烈地跳跃、颤抖!刺耳的警报声被触发,尖锐的蜂鸣瞬间压过了仪器原本的提示音!
“滴滴滴滴滴——!!!”
红灯疯狂闪烁!
“快!三床室颤!除颤仪准备!200焦耳!快!”主治医生急促的吼声在病房内炸响!
护士们如同被按下了开关,训练有素地扑向病床!导电糊被快速涂抹在冰冷的金属电极板上。
“Clear!”
“砰——!”
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罗谋残破的身体!病床上那具几乎被认定为尸骸的躯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屏幕上疯狂乱跳的波形线短暂地平直了一下,随即又开始了更加紊乱、更加疯狂的扭动!高峰与低谷的落差更大,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痉挛!
“肾上腺素1mg静推!快!”
“准备第二次除颤!360焦耳!”
“血压测不到了!加压输液!”
冰冷的命令和仪器尖锐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死神的狞笑。医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凝重如铁。这个病人,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破裂,大面积组织碾压坏死,重度感染引发脓毒症休克……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医学奇迹(或者说,是某种非人的意志在强撑)。这次突发的心室纤颤,更像是身体这台破败机器彻底崩坏的信号。
病床上,罗谋残破的身体在电击后微微抽搐着。他的意识,在电流贯穿的剧痛和那根勒入灵魂的“蓝绳”的双重撕扯下,被强行拽到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境地。
冰冷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灼热,从骨头缝里烧出来,烧得他意识昏沉、视线模糊。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ICU病房冰冷的灯光和忙碌的白影。光影晃动,色彩扭曲、变形……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极其怪诞的走廊里。墙壁是流动的、粘稠的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浆,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内脏壁膜,微微搏动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消毒水的冰冷味道。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一片不断翻涌的、深褐色的泥沼,冰冷粘腻,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然而,就在这片血腥泥沼构成的走廊墙壁上,却怒放着一朵朵巨大、扭曲、伤痕累累的向日葵!它们的花瓣是刺目的柠檬黄,边缘却如同被利齿啃噬过一般翻卷撕裂,流淌下浓稠如血的赭石色浆液。花盘沉重低垂,如同哭泣的人脸,一道道深刻的裂痕贯穿其中,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这些葵花没有生长在泥土里,而是直接从那蠕动着的暗红墙壁里“长”出来,根须深深扎进流动的“血肉”之中,汲取着绝望和痛苦的养分,绽放出诡异而悲壮的金色。浓烈的颜料气味混合着血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嘀…嘀…嘀…嘀嘀嘀——!”
单调而急促的电子音在这诡异的走廊里回响,无处不在。它不再是背景,而是化作了实质——一条闪烁着幽蓝冷光的、由无数细小电子脉冲构成的绳索!它凭空出现,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缠绕上罗谋意识体的脖颈,然后一路向下,死死勒进他“身体”的每一寸!勒进虚幻的骨头里!
“呃啊——!”罗谋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嚎。那冰冷刺骨、带着强大电流麻痹感的束缚力,正是现实中那根心电监护仪导线和无数插管带来的极致痛苦在濒死幻觉中的具象化!它勒得他意识体几乎要溃散!
“绳子…还在…”他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和…奇异的归属感。
就在这时,前方的血泥走廊尽头,光影扭曲变幻。
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凭空出现。床单白得刺眼,白得冰冷,像裹尸布。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女人。浓密的黑色长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几缕被冷汗黏在光洁的额角。是妈妈。她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是淡淡的青紫色,眼睛紧闭着。口鼻上覆盖着透明的氧气面罩,几根管子插在她苍白的手臂上,其中一根连接着装有暗红液体的袋子。她的手腕上,戴着那条刺眼的蓝色塑料腕带。
与幼年记忆不同的是,妈妈盖在身上的那条刺眼的白被子,边缘竟被一只沾满泥浆和暗红血污的手死死攥住!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锈褐色疤痕——是他自己的手!
“不…不要…盖那个…”罗谋的意识体在蓝光电绳的勒缚下挣扎,发出无声的呐喊。他想冲过去,掀开那床象征着死亡终结的白布!但脚下的血泥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腿”,将他牢牢钉在原地。那条由心电脉冲构成的蓝绳,勒得更紧了,冰冷的电流感让他意识阵阵麻痹。
病床旁,光影再次扭曲。一个纤细的身影浮现出来。
是苏念。但又不是现在的苏念。她更年轻些,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倒映着惨白灯光的瓷砖地面上——正是幼年苏念在母亲病房外的形象!然而,她手中拿着的,却不是当年那双无助拍打玻璃的小手,而是一支巨大的、沾满浓稠暗红颜料的画笔!那颜料粘稠欲滴,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幼年苏念的脸抬了起来,泪水混合着血红的颜料,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她的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诡异的专注。她没有看玻璃墙后的母亲,而是死死盯着病床上那条刺眼的白被子。
她举起了那支巨大的、沾满“血”的画笔,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和毁灭性的疯狂,狠狠朝着那条白被子抹去!
笔尖触碰到雪白布料的瞬间——
“嗤啦——!!!”
一声比现实中苏念撕画更加暴烈、更加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在罗谋的整个意识空间里轰然炸响!
那床象征着死亡、终结和罗谋最深层恐惧的白被子,在沾满“血”的画笔下,如同脆弱的纸张,被硬生生、从中央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口!裂口边缘,雪白的布匹被染成刺目的暗红,并迅速向四周蔓延、浸染!
裂口之下,露出的不是母亲的身体,而是——
一片泥泞污浊、混杂着暗红血块和腐烂草叶的荒野!断裂的骨茬刺破污泥,闪着森白的光!正是罗谋自己被碾碎的那片修罗场!
而就在这片血泥地狱的中心,在那堆破碎的残骸旁,赫然插着那张被撕裂的录取通知书!画纸被泥浆和血污浸透,边缘破损,上面“苏念”两个金色的名字上,几道狰狞的裂痕清晰可见!一截染着暗红血渍、沾满泥浆的蓝色编织绳,一端死死缠绕在通知书上,另一端,则如同命运的锁链,延伸出去,死死系在了一只从血泥边缘伸出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块、脚踝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脚上!
“绳子…还在…”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罗谋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将他从沉沦的深渊边缘,用最残酷的方式,强行拽了回来!
“呃啊啊啊啊啊——!!!”
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声的咆哮,裹挟着极致的痛苦、不甘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悍,在罗谋的意识空间里猛烈爆发!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彻底崩塌!
病床上,罗谋残破的身体在除颤仪电极板离开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那力度之大,让按住他身体的护士都惊呼出声!
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皮,在剧烈的痉挛中,极其艰难地、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瞳孔涣散、灰败,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没有任何焦距。然而,就在那无边的死寂和灰败的最深处,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如同风中残烛般不肯熄灭的、赤红如血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里,燃烧着无边无际的痛苦,燃烧着濒死的狂躁,更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毁灭欲和求生意志!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强行拉动般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抽气声。
“手…手…!”一个护士惊恐地指向罗谋那只仅存的、完好的左手。
那只手,被固定在床边防止他乱动扯脱管线。此刻,它正以一种恐怖的力量疯狂地痉挛着!五指张开,骨节凸起变形,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下暴突!他死死地抠抓着身下浸透血污的床单,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布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仿佛他手中抓住的不是床单,而是幻觉中那根勒进他灵魂骨头里的蓝绳!是那根系着苏念名字和未来的蓝绳!是苏念在门外疯狂撕画时,那根无形的、将他从死亡深渊里硬生生勒回来的绳索!
“不能…死……”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破裂声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他紧咬的、溢血的齿缝间,硬生生挤了出来。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仪器的警报声淹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和凶悍。
“绳子…在……”又一个音节挤出,更多的血沫涌出。
“苏…念…等……”最后一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眼皮沉重地合拢,眼中那点赤红的光芒瞬间熄灭。那只疯狂抠抓床单的手,也猛地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指缝间残留着被撕碎的布屑和点点暗红的血痕。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疯狂乱跳、如同垂死挣扎的绿色波形线,在经历了短暂而剧烈的风暴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暴的力量,终于……缓缓地……重新恢复了之前那种缓慢、间隔很长、却异常顽固的……节奏。
虽然微弱,虽然缓慢,但它还在跳。那根勒进骨头里的蓝绳,终究没能彻底勒断这缕不肯屈服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