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诊所的空气骤然凝固。碎裂的玻璃药瓶在地上炸开一片狼藉,粘稠的药液混合着罗谋伤口渗出的暗红血液,在地面蜿蜒出诡异粘稠的纹路。刺鼻的药味、血腥味和劣质消毒水的气味猛烈冲撞,呛得人几乎窒息。
罗谋的抽搐并未停止。他像一头被铁链锁住、濒临绝境的凶兽,在狭窄的病床上疯狂挣扎。完好的左臂爆发出非人的力量,每一次挥舞都带起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床板边缘,发出沉闷恐怖的“砰砰”声,指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右腿那条被厚厚纱布包裹的“茧”,在剧烈的扭动下,纱布边缘迅速被更深、更浓的暗红液体洇透、扩散,粘稠的血珠顺着肿胀发亮的青紫色皮肤滚落,砸在粗劣的白布床单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呃啊——!滚!都滚开!”嘶哑的咆哮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彻底陷入狂乱的毁灭欲。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赤红的瞳孔涣散、混乱,如同燃烧的地狱熔岩,死死地、却毫无焦距地“钉”在苏念的方向。
“按住他!快!”王医生又惊又怒,脸孔扭曲,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狠劲,整个人扑上去,用身体死死压住罗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肩膀,试图用体重将他禁锢。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攥住罗谋那只完好的、疯狂挥舞的左臂手腕。
“找死啊!伤口全崩了!”王医生嘶吼着,额角青筋暴跳。他能感觉到身下这具年轻躯壳里蕴含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暴力量,每一次挣扎都震得他手臂发麻,几乎脱手。罗谋右腿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彻底撕裂,一股带着浓烈腐败腥气的暗红血水猛地从纱布边缘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大片床单!
苏念被这惨烈的一幕钉在原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沾满泥浆、浸透血污的硬纸袋,指尖嵌入粗糙的纸面,几乎要将那张污损的录取通知书连同缠绕其上的肮脏蓝绳一起捏碎。罗谋那野兽般混乱而痛苦的目光,穿透诊所昏黄的灯光和弥漫的药雾,灼烧着她的灵魂。恐惧和心痛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的胸膛。
“罗谋!是我!苏念!你看清楚!看着我!”她不顾一切地嘶喊,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试图穿透他高烧谵妄的屏障,“你醒醒!求求你醒醒!我在这里!通知书…蓝绳…都在这里!”她颤抖着举起那个污秽的纸袋,如同举起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呃…苏…念…”罗谋的身体猛地一震!疯狂挥舞的左臂在空中凝滞了一瞬。王医生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那条手臂狠狠按回床上,同时膝盖死死顶住他挣扎的腰胯。罗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踩碎的抽气声,赤红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似乎捕捉到了那污浊纸袋的一角,捕捉到了纸袋上缠绕的、那抹刺入他混乱意识的肮脏蓝色。
那狂乱的挣扎,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他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微微侧向苏念的方向,赤红的眼底深处,那簇如同风中残烛的执拗火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绳子…”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从他干裂渗血的唇间逸出。
“对!绳子!蓝绳!在这里!”苏念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几乎是爬着向前挪动了一步,将那个纸袋举得更高,让那截染血的蓝绳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你给我的!罗谋!你答应过的!要脏一起脏!要下地狱一起跳!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看着我!给我醒过来!”
那根染血的蓝绳,那声绝望的誓言,仿佛成了唯一的锚点。罗谋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缓了一丝,喉咙里恐怖的抽气声减弱了。赤红的眼底,混乱的熔岩似乎被强行压下,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苦。他不再疯狂地攻击和挣扎,只是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右腿伤口的血,还在无声地涌出,将床单染成更大片的深褐色。
王医生趁机喘着粗气,朝呆立在一旁、被这场面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对老夫妇吼道:“死人啊!愣着干什么!找绳子!麻绳!粗的!把他那条好腿也给我绑到床脚上!快!”他声音嘶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暴躁和后怕。刚才罗谋爆发出的那股非人力量,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老夫妇如梦初醒,老头惊恐地咳嗽着,女人慌忙在诊所角落的杂物堆里翻找,叮叮咣咣一阵乱响,终于拽出一条沾满油污、粗粝不堪的麻绳。
王医生没有丝毫犹豫,动作粗暴地将罗谋完好的左臂也强行拉直,配合着女人手忙脚乱的捆绑,用那根肮脏的麻绳,将他的左手腕死死捆在了生锈的铁质床脚上。绳结勒进皮肉,留下深红的印记。
罗谋似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没有再反抗。他仰躺在血污狼藉的床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锣般的嘶响,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灼热的白雾。蜡黄的脸上,汗水、血水和泥污混合流淌,双眼失神地大睁着,望着低矮、霉迹斑斑的天花板,赤红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灰败。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右腿伤口持续渗出的鲜血,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生命在挣扎。
“妈的…瘟神…”王医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血点,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扫过地上蜷缩的苏念和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罗谋,最终落在里间那扇紧闭的蓝布帘子上,充满了厌恶和不祥的预感。
苏念瘫软在地,后背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肺部火烧火燎。她紧紧抱着那个污损的纸袋,仿佛抱着仅存的浮木。罗谋暂时被控制住了,但那根粗粝的麻绳,像一道屈辱的烙印,狠狠烙在她的心上。她看着他那条被厚厚血污纱布包裹、肿胀得如同怪物肢体的右腿,王医生那句“保不保得住,难说”如同冰冷的丧钟,再次在耳边轰鸣。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极其刺耳的声音穿透了诊所单薄的墙壁和外面哗哗的雨声,骤然响起!
“呜——呜——呜——!”
不是警笛!那声音更高亢、更尖锐、更急促,带着一种机械的、冷酷无情的穿透力,如同死神的催命符划破雨幕!
苏念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这声音…这声音她听过!在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在西郊废墟,在利民典当行被砸毁的卷闸门被切割开之前,响起的正是这种高频电钻切割金属的恐怖尖啸!
顾清远!罗熠!他们追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扭头看向王医生。
王医生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显然也听出了这声音背后代表的凶险。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极度的惊恐和暴怒,猛地冲到窗边,一把扯开钉在窗框上用来挡风的脏兮兮的塑料布一角。
诊所唯一一扇窄小的窗户,玻璃污浊不堪。王医生凑近那缝隙,惊恐地向外窥视。
昏沉如墨的雨夜。诊所门口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昏黄灯泡,光线微弱得只能照亮门前几米见方的泥泞空地。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然而,就在那黑暗的边缘,两道雪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地狱恶魔睁开的巨眼,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雨幕!那光柱极其强烈、稳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酷和精准,穿透密集的雨线,如同两把巨大的光剑,牢牢地钉在了王记诊所那扇油漆剥落的破旧木门上!
光柱周围,雨点被映照得如同急速坠落的银针。在强光短暂扫过的瞬间,隐约可见光柱后方庞大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轮廓——是一辆体型巨大的厢式货车!车头狰狞,车身沾满泥浆,如同从地狱泥沼中爬出的凶兽!
“操他妈的!”王医生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和暴怒,“找上门了!是冲你们来的!瘟神!都是你们招来的祸事!”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苏念和床上昏迷的罗谋,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尖利变调,“滚!都给我滚出去!别连累老子!现在就滚!”
他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几步冲到罗谋床边,完全不顾那恐怖的伤口,粗暴地去解刚刚捆好的麻绳绳结,手指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好几次都扯不开那死扣。
“不!王医生!求求你!不能把他们扔出去!外面…外面是来杀人的啊!”苏念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王医生的腿,哭喊着哀求,“救救我们!求你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罗谋他快不行了!外婆还在里面!求你了!”
“滚开!”王医生一脚狠狠踹开苏念,力道之大让她直接撞在旁边的病床铁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后背剧痛让她蜷缩在地,几乎背过气去。王医生终于解开了绳结,他粗暴地抓住罗谋那只完好的左臂,像拖拽一件沉重的垃圾,试图将他从血污的床上拖下来。
“呃…”巨大的牵扯力撕裂伤口,罗谋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右腿伤口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王医生的裤腿。
“王大夫!王大夫!外面…外面好像不止一辆车!”窗口边,那个一直惊恐窥视的老头,突然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又…又亮灯了!好多人影!朝这边过来了!”
仿佛印证他的呼喊,诊所那扇单薄的木门,猛地被从外面重重撞击!
“砰!”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诊所都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开门!王瘸子!识相的把人交出来!不然连你这破窝一起端了!”一个粗暴、凶戾的男声穿透门板,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诊所!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王医生面无人色,看着地上蜷缩的苏念,又看看床上如同血人般气息奄奄的罗谋,再看看那扇被不断撞击、随时会破碎的门板,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挣扎。他猛地松开拖拽罗谋的手,像是被烫到,踉跄后退两步,眼神疯狂地扫视着狭小的诊所。
“后门…对!后面…”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指向诊所深处,那扇被厚重蓝布帘子遮住的里间,“那后面…有个小门…通…通后面荒地的…快!带着这个瘟神!从那儿滚!快滚!”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
苏念如同听到了天籁!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不顾后背的剧痛和肺部的灼烧,扑到罗谋床边。他的身体沉重得像块浸透水的石头,冰冷,血腥气扑鼻。
“罗谋…罗谋!醒醒!我们要走了!”她带着哭腔呼唤,用力去拉他的左臂,想把他架起来。
罗谋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他仅存的一丝意识似乎感知到了极致的危险,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那只完好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屈伸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砰!砰!砰!”门外的撞击一声比一声沉重,门板已经向内凸起,裂缝蔓延!木屑飞溅!粗野的叫骂声和狞笑声清晰可闻。
“妈的!没时间了!”王医生脸色煞白,他猛地冲到角落,从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木箱里,掏出一个用油腻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看形状像是一把老旧的猎枪。他颤抖着打开包裹,果然露出一截乌黑发亮的枪管!他手忙脚乱地往枪膛里塞着粗大的红色霰弹,动作笨拙而慌乱,显然极少使用。
“走!带他走!”王医生填好子弹,猛地将枪口指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朝着苏念嘶吼,同时一脚踹向旁边吓瘫在地的老夫妇,“滚!你们也从后门滚!快!”
苏念不再犹豫。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罗谋沉重的上半身从床上拖拽下来。罗谋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滑落,沉重的右腿“咚”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巨大的痛苦让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滚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般的嗬嗬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苏念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敢停。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罗谋,踉跄着冲向那扇蓝布帘子。布帘后面,是更加昏暗的空间,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腐朽的气息。
她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
昏暗中,她看到了那张病床。外婆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盖着那条刺眼的白被子,手腕上的蓝色腕带在昏暗中幽幽发亮。床边,一个极其矮小、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小木门,门栓老旧。
苏念的心脏被狠狠揪紧,她多想冲过去看看外婆!但身后木门破裂的巨响如同催命符!
“轰——咔嚓!”
诊所的木门终于被彻底撞开!破碎的木片四散飞溅!冷风裹挟着雨水和浓重的土腥味,夹杂着几个凶神恶煞、手持钢管砍刀的黑影,瞬间涌入狭小的诊所!
“人在哪?!给老子搜!”为首的彪形大汉满脸横肉,眼神凶戾如狼,厉声咆哮。
“操你妈的!”王医生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端起那杆老旧的双管猎枪,对着门口涌进来的人群,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内爆发!如同惊雷炸响!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巨大的后坐力让王医生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后踉跄,撞在身后的药架上,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摔碎一地!
门口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大汉应声惨叫倒地!霰弹的威力将他们的身体打得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身后的同伴身上,引起一片混乱和怒骂。狭窄的门口瞬间被倒地的身体和惊恐的喊叫堵塞!
“走——!”王医生靠着药架,不顾一切地朝着苏念嘶吼,声音被枪声震得嘶哑破裂。
苏念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震得耳膜嗡鸣,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最后看了一眼外婆病床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痛苦和决绝。她不再犹豫,用尽吃奶的力气,几乎是拖着罗谋的身体,猛地撞开了那扇通往未知黑暗的小木门!
门外,是更加猛烈的风雨!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瞬间抽打在脸上!脚下是湿滑粘腻的泥泞!
她拖着罗谋沉重的身体,一头栽进了诊所后门外的瓢泼大雨和无边黑暗之中!
诊所后门连接的,并非想象中可供逃生的路径,而是一片紧挨着诊所后墙、被倾倒的医疗垃圾和生活废弃物堆满的狭小洼地。腐烂的纱布、断裂的针管、破碎的药瓶、发霉的食物残渣混合在泥泞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雨水冲刷着这片污秽,形成浑浊粘稠的泥浆。
苏念拖着罗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摔进了这片垃圾泥沼。冰冷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泥水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肺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罗谋沉重的身体大半陷在泥泞里,右腿的伤口被污物浸泡,暗红的血水混着黑泥不断渗出。
诊所内,第二声枪响再次撕裂雨幕!“轰——!”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怒吼、打砸声和凄厉的惨叫声!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刺耳无比!显然,王医生的抵抗只能拖延片刻,那些凶徒已经彻底攻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念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抓住罗谋的左臂,想将他从泥坑里拖出来。罗谋似乎被冰冷的泥水和剧痛刺激,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
“…走…”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模糊的焦急。他完好的左手,在泥水中无意识地抓挠了一下,似乎想推她。
“一起走!”苏念嘶喊着,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她用肩膀死死顶住罗谋的腋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他沉重的上半身从泥坑里猛地拖拽起来。罗谋闷哼一声,左腿下意识地试图蹬地支撑,但那条如同累赘般的右腿在泥泞中拖行,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洼地边缘,是一道近两米高的陡峭土坡,被雨水冲刷得湿滑松软,上面覆盖着稀疏的枯草。这是唯一的生路!翻过这道坡,外面就是更广阔的荒野!
苏念拖着罗谋,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土坡。泥浆没过了她的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后诊所的打砸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已经发现了后门!
“在那边!后门跑了!追!”凶戾的吼声穿透风雨。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苏念的心脏。她将罗谋推到土坡下,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死死顶住他下滑的身体,双手抓住坡上裸露的草根和湿滑的泥土,奋力向上攀爬。泥浆不断从指缝间滑落,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入泥水。
“呃…啊…”罗谋在她身后,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进湿滑的土壁,左腿爆发出惨烈的力量,配合着苏念的拖拽,一点一点向上挪动。每一次用力,右腿伤口涌出的鲜血就更加汹涌,在泥泞的坡面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就在两人即将攀上坡顶的刹那!
“轰——!”
诊所后门那扇小木门被一股巨力从里面彻底撞飞!破碎的木块混合着雨水泥点四溅!
一个满脸狰狞、手持雪亮砍刀的黑影率先冲了出来!冰冷的雨水浇在他凶戾的脸上,他目光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坡顶上那两个狼狈挣扎的身影!
“操!在那儿!砍死他们!”他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踩着污秽的垃圾泥浆,挥舞着砍刀,如同嗜血的鬣狗般猛扑过来!他身后,又接连冲出几个手持凶器的凶徒!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苏念和罗谋刚刚爬上坡顶,立足未稳!
“跑…”罗谋猛地推了苏念一把,力量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试图转身,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去阻挡追兵。然而,那条拖行的右腿在湿滑的坡顶猛地一滑!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罗谋喉咙里炸开!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坡下栽倒!那条拖行的右腿在栽倒的瞬间,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猛地反折!
“咔嚓!”
一声清晰、沉闷、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清晰地穿透了风雨!
罗谋的身体如同被折断的枯枝,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痛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双眼翻白,身体只剩下无意识的痉挛。他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呈现出一种诡异恐怖的扭曲,断裂的骨茬刺破了肿胀的皮肉和污浊的纱布,暴露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之中!暗红的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大片泥浆!
“罗谋——!!!”苏念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大脑一片空白!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了阻止自己摔倒而强行发力,导致那条早已不堪重负的伤腿彻底折断!那暴露在外的森白骨茬和喷涌的鲜血,像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穿了她的心脏!
“哈哈!废了!省事了!”冲在最前面的持刀凶徒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残忍的狞笑,脚步丝毫不停,雪亮的刀锋划破雨幕,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劈向瘫在泥水里、失去意识的罗谋头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毁灭一切的疯狂!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在刀锋即将落下的千分之一秒,她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朝着坡下、朝着那个持刀凶徒猛扑下去!
她不是扑向刀锋,而是扑向凶徒的侧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苏念的身体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在凶徒持刀的手臂和肋下!巨大的冲力加上坡度的惯性,让两人同时失去平衡,翻滚着栽倒在污秽的垃圾泥沼之中!雪亮的砍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泥水里。
“臭婊子!找死!”凶徒被撞得七荤八素,嘴里灌满了腥臭的泥水,暴怒地翻身,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向苏念纤细的脖颈!
苏念被死死压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袭来。她双手死死抓住凶徒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粗糙的皮肉,双腿在泥浆中疯狂踢蹬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呜咽。死亡的冰冷触感清晰无比。
另外几个凶徒也冲到了坡下,看到同伙被缠住,罗谋如同死狗般瘫在血泊里,立刻分出两人狞笑着扑向苏念,另外两人则提着钢管,走向血泊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罗谋。
“先弄死这个男的!”
“把这小娘们拖回去交差!”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苏念。力量在飞速流失,掐住脖子的手如同铁箍,视野开始发黑。她看到有人举起了沉重的钢管,对着罗谋的头颅狠狠砸下!看到有人狞笑着朝自己伸出了肮脏的手!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一阵狂暴到极致的引擎咆哮声,如同远古巨兽的怒吼,毫无预兆地从诊所侧面、靠近大路的方向猛然炸响!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瞬间压过了风雨声、打斗声和怒骂声!
紧接着,两道比之前任何车灯都要炽烈、都要粗壮、都要刺目的惨白光束,如同神话中劈开混沌的巨剑,猛地撕裂了浓稠的雨幕和黑暗!光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横扫而来!
一辆体型庞大、如同钢铁堡垒般的重型工程翻斗车,车头沾满泥浆,如同失控的远古凶兽,以惊人的速度,咆哮着从诊所侧面的土路上猛冲过来!它庞大的身躯碾过泥泞和低矮的灌木,带着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气势,目标赫然正是诊所后墙外这片混乱的洼地!巨大的车轮卷起泥浆如同瀑布!
开车的司机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这片洼地里的人,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那狂暴的姿态,更像是要将这片区域连同里面的一切活物彻底碾碎、掩埋!
“大车!操!快闪!”一个正准备砸下钢管的凶徒被那刺目的灯光和恐怖的声势惊得魂飞魄散,发出变了调的尖叫,下意识地丢开钢管,连滚爬爬地向洼地边缘扑去!
另外几个凶徒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吓得肝胆俱裂!掐住苏念脖子的手本能地松开了。所有人都被那两束如同死神目光般的惨白车灯锁定,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
洼地里一片混乱的尖叫和怒骂!凶徒们再也顾不上杀人,如同受惊的老鼠,四散奔逃,只想逃离那钢铁巨兽的碾压范围!
苏念被松开脖颈,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吸入冰冷腥臭的空气。刺目的灯光让她瞬间失明!她只感到一股狂暴的劲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泥点扑面而来!死亡的冰冷触感比刚才被掐住脖子时更加清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往旁边翻滚躲避!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只冰冷、粘腻、沾满泥浆和鲜血的手,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决绝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的小腿!
是罗谋!
他不知何时竟从剧痛的昏迷中强行苏醒了一瞬!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刺目的车灯照射下,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野兽般的凶悍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
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了苏念的小腿!然后,他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最惨烈的一股力量!他用那条仅存的、还能发力的左腿,在血水泥浆中猛地一蹬!同时抓住苏念小腿的手臂,用尽所有的意志和生命潜能,狠狠地向侧面一拽、一推!
“走——!”一声嘶哑到撕裂声带、几乎不成人声的咆哮,混合着喷涌的血沫,从他口中炸开!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苏念的身体被这拼尽全力的一推一拽,猛地向洼地边缘、远离翻斗车碾压轨迹的方向甩了出去!
她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泥泞中翻滚、滑行!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身体撞在坚硬的石块和垃圾上,剧痛传来!
与此同时,那辆失控般的钢铁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轰鸣,如同山岳般碾压而至!巨大的车轮,裹挟着泥浆瀑布,狠狠碾过罗谋刚刚所在的那片血水泥沼!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骨骼被重物碾压的沉闷声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念被甩出去的身体重重撞在一堆废弃的输液瓶和玻璃药罐上,尖锐的玻璃碎片瞬间刺破了她单薄的衣物和皮肤,剧痛让她闷哼出声。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雨水和泥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幅足以让她灵魂冻结的画面。
那辆庞大的翻斗车,如同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飞溅的泥浆,从罗谋刚才瘫倒的位置狂暴地碾了过去!
巨大的车轮,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污,在惨白的车灯照射下,闪烁着冰冷、残酷的光泽。车轮碾过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血泥飞溅,看到了那条已经扭曲断裂的右腿残肢在巨轮下如同朽木般瞬间变形、粉碎!看到了罗谋残破的身体在泥浆中如同破布般被带起、翻滚…
“不——!!!”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叫从苏念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和翻斗车的轰鸣!
巨大的车轮无情地碾过,继续向前冲去,撞在诊所那低矮的后墙上!
“轰隆——!!!”
砖石飞溅!烟尘混合着雨水升腾!诊所的后墙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翻斗车庞大的车身猛地顿了一下,车头卡在废墟里,引擎发出徒劳的咆哮,终于停了下来。刺目的远光灯依旧亮着,如同两盏巨大的探照灯,将这片血腥的屠宰场照得一片惨白。
洼地里一片死寂。只有翻斗车引擎粗重的喘息声、雨水哗哗冲刷的声音,以及…苏念那撕心裂肺、如同泣血般的哀嚎。
刚才四散奔逃的几个凶徒,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车祸惊得呆立在洼地边缘的雨幕中,忘记了动作,脸上充满了惊骇和后怕。
苏念不顾一切地、连滚爬爬地从玻璃碎片堆里挣扎出来。后背、手臂、腿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混着泥水淌下,但她浑然不觉。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翻斗车后轮碾过的那片区域。
惨白的灯光下,泥浆被染成了深红近黑的颜色,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血池。破碎的布片、断裂的白色骨渣、混合着内脏组织的暗红肉块…触目惊心地散落在泥泞里,被雨水不断冲刷着。浓重的血腥味,即使在这暴雨之中,也浓烈得令人作呕。
没有完整的躯体。只有一片狼藉的、被彻底碾碎的血肉地狱。
罗谋…被彻底碾碎了…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的灵魂上!极致的悲痛和绝望让她眼前一黑,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身前冰冷的泥水里。
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瘫软在冰冷的泥浆中,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片血泥地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噎,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刀割般的剧痛。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为了推开她…把自己彻底送进了那钢铁巨轮之下…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中,在那片被翻斗车惨白灯光照亮的、如同修罗场般的泥泞血泊边缘——
一点微弱、却异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在泥水和血污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是那个硬纸袋!
它不知何时被甩飞了出来,落在那片血肉地狱的边缘。泥水浸透的纸袋已经破损不堪,里面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被甩了出来,一半浸泡在深红的血水里,一半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通知书上,“苏念”两个金色的名字,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几道深深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纸页被血水浸透,金色变得黯淡而污浊。
然而,就在这张饱经蹂躏、象征着她破碎未来的纸页旁——
一截染着暗红血渍、同样沾满泥浆的蓝色编织绳,不知何时,竟从散落的纸页中延伸出来,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在冰冷的泥水里蜿蜒…然后,死死地缠绕在了一只从血泥边缘伸出的、沾满污泥和暗红血块、脚踝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脚上!
那只脚,属于那堆被碾碎的血肉残骸…属于罗谋!
蓝绳的一端缠绕着破碎的录取书,另一端,如同命运的嘲弄,又如同最残酷的联结,死死地系在了他残存的肢体上!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痛苦呻吟,竟然从那堆被认定为“死亡”的血肉模糊的残骸中,极其轻微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苏念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血泊边缘!那声微弱的呻吟,在狂暴的雨声和引擎声中几乎细不可闻,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她的脑海!
他没死?!他还活着?!
巨大的震撼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绝望!她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片血泥地狱爬了过去!冰冷的泥浆、玻璃碎片、尖锐的石块摩擦着她身上的伤口,但她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那截在血污中闪烁的蓝绳,和蓝绳尽头那只微微抽搐的残脚!
“罗谋…罗谋!”她嘶哑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
她爬到了血泊边缘。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只脚踝扭曲、缠绕着蓝绳的脚,连接着一段同样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小腿残肢…再往上…是被翻斗车巨大车轮边缘擦过、而非完全碾压到的…罗谋残存的上半身!
他的左半边身体相对完整,但布满了恐怖的擦伤、撕裂伤和淤青。右半边身体则惨不忍睹!右臂从肩膀处撕裂,仅剩一点皮肉连接,无力地耷拉在泥水里。胸膛塌陷下去,肋骨断裂的茬口刺破皮肉暴露出来,随着极其微弱的呼吸起伏,不断涌出带着气泡的暗红血液。最恐怖的还是腰腹以下…双腿几乎被完全碾碎,只有左大腿根部残留着一点扭曲的皮肉和断骨,连接着那只被蓝绳缠绕的右脚残肢…大量的内脏碎片和肠子从腹部的巨大破口流淌出来,混合在泥浆和血水里…
这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这根本就是一堆勉强还连在一起的破碎尸块!
然而,就在这堆破碎的尸骸上,那颗沾满污泥和血块的头颅,却微微动了一下!
罗谋的脸…被泥浆和血污覆盖,额头上那道旧伤疤被撕裂开,翻卷着皮肉。但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竟然极其艰难地、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
瞳孔涣散、灰败,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但就在那无边的死寂和灰败之中,苏念看到了!看到了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如同风中残烛般不肯熄灭的…光!那光里,映着她爬满泥污、泪水血水混合、写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脸!
他的嘴唇,干裂、沾满血污,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每一次翕动,都有暗红的血沫混合着泥水涌出。
“…跑…”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破裂声的音节,艰难地挤出,“…绳子…还…在…”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如同耗尽了最后的燃料,骤然熄灭!眼皮沉重地合拢。胸膛那微弱的起伏,彻底停滞。那只被蓝绳缠绕的脚,也停止了抽搐。
只有那截染血的蓝绳,一端死死缠绕着录取书上她破碎的名字,另一端,死死系在他冰冷的残肢上,在惨白的车灯下,在冰冷的暴雨中,在无边无际的血泥里,冰冷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