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锈铁,每一次上浮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消毒水的气味如同实体,浓烈地灌入鼻腔,混杂着陈旧血腥、霉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粘稠地糊在喉咙深处,带来窒息般的恶心感。
苏念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被一层浑浊的灰翳笼罩,光线昏暗摇曳。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盏悬垂的白炽灯泡。灯泡被油烟熏得发黄,光线昏弱,外面罩着一个早已生满红锈的铁丝网罩。几缕蛛丝从网罩边缘垂挂下来,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飘荡,如同垂死的幽灵。灯泡的光芒被锈蚀的铁丝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洒落在低矮、斑驳着大片水渍和霉点的天花板上。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冰凉的硬板床上。身下是粗劣的、散发着浓重漂白水味道的白布床单,触感僵硬而粗粝,摩擦着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沉闷的钝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打磨。
这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雷炸开的浮冰,在混沌的意识之海上疯狂冲撞。冰冷的暴雨,无边的泥泞荒野,罗谋渗着血的、拖行的右腿,他背上传递来的冰冷与滚烫交织的触感,手腕上那根被泥浆染得乌黑、却死死缠绕的蓝绳,还有…那盏在绝望尽头摇曳的、昏黄的诊所灯光…
诊所!王记诊所!
她猛地想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伴随着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金星乱冒,身体软软地跌回冰冷的床板。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
“醒了?”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苏念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一个穿着洗得发黄、领口磨损严重白大褂的老人正站在床边。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刻满深深的沟壑,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模糊的厚底眼镜。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苏念脸上,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水银体温计,正对着昏暗的灯光费力地辨认刻度。
“高烧,三十九度八。急性肺炎,脱水严重。”老人,大概就是“王医生”,声音平板地陈述着,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小伙子把你背来时,你俩跟泥坑里捞出来的死人没两样。他更糟,右腿伤口严重感染坏死,失血过多,人已经休克了。能不能挺过来,看命。”他放下体温计,从旁边一张污迹斑斑的木桌上拿起一个磕掉了瓷的搪瓷杯,里面装着半杯浑浊的温水。
“喝点水,慢点。”他将杯子递到苏念干裂的唇边。
冰凉的搪瓷边缘触碰到嘴唇,苏念几乎是本能地贪婪啜饮起来。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和漂白粉的混合怪味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却更激起更深的渴求。
“罗…罗谋呢?”她喝光了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急切地抓住王医生的袖口,那粗糙的布料触感冰冷,“他…他在哪?他怎么样?”
王医生抽回袖子,指了指房间另一侧:“喏,那边躺着呢。”
苏念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诊所内部狭小逼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墙壁是裸露的红砖,没有粉刷,墙角堆放着落满灰尘的纸箱和看不清内容的杂物。几张简陋的病床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大多空着。房间的另一端,同样是一张铺着粗白布单的硬板床。
罗谋就躺在那里。
他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换下,此刻穿着一件同样粗糙、宽大的白色病号服,衬得他本就瘦削的身形更加嶙峋,像一副蒙着白布的骨架。他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脸色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如同蒙尘的劣质瓷器。嘴唇干裂发紫,没有丝毫血色。额头上覆盖着一块被暗红色药水浸透的纱布,边缘隐隐渗出更深的褐色痕迹。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腿。
病号服裤管被卷到大腿根部。从膝盖上方大约十公分的位置开始,整条右腿被厚厚的、被黄褐色药膏和深红脓血浸透的纱布层层包裹着,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茧。纱布边缘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肿胀发亮,布满了水泡和溃烂的创面。一根简陋的输液管插在他完好的左手手背上,透明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滴入他青筋凸起的血管。床边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挂着的玻璃瓶里,药液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心口处病号服布料极其微弱的、几乎停滞的颤动,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
“他…”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会死吗?”
王医生走到罗谋床边,动作粗鲁地掀开盖在他腹部的薄被,露出右肋下方同样被厚重纱布覆盖的区域。纱布上同样浸染着深色的药渍和血痕。
“命硬。”王医生哼了一声,用手指按压了一下罗谋右腿肿胀边缘的皮肤,留下一个深陷、久久无法回弹的凹坑,“这里,蜂窝组织炎,感染快烂到骨头了。这里,”他指了指罗谋的右肋,“伤口崩开,烂得更深。脓毒症,高烧不退,血压低得吓人。换个人,早死八百回了。我给他清创,烂肉刮掉一层,脓血放掉不少,上了药,打了最猛的抗生素。能不能压住感染退烧,看他自己的造化。那条腿…保不保得住,难说。”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损坏的旧家具,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漠然。
他放下被子,拿起桌上一个装着浑浊酒精的玻璃瓶和一团脏兮兮的棉花,走到苏念床边:“该你了。衣服掀开,后背。”
苏念顺从地微微侧身,冰凉粗糙的手指掀起她后背单薄的衣物。冰冷的酒精棉球猛地按上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酒精浓烈的气味混合着王医生身上陈旧的烟草和汗酸味,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得肺腑生疼。
“趴好,别动。”王医生不耐烦地命令,用棉球在她后背肩胛骨附近用力擦拭着。那触感并非治疗,更像是一种粗暴的清洁。苏念咬紧牙关,忍受着酒精带来的刺痛和那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她能感觉到王医生的视线在她后背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才移开,继续那毫无章法的擦拭。
“行了。”他扔掉脏污的棉球,从一个敞开的铝盒里挖出一大坨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不由分说地糊在苏念后背刚才擦拭过的位置。药膏粘腻冰凉,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瞬间渗透薄薄的病号服,黏在皮肤上。
“躺好发汗!别乱动!”王医生丢下命令,转身走到诊所角落一个布满油污的煤球炉子旁,拿起一个同样黑乎乎的铝壶,往一个搪瓷缸里倒水。劣质茶叶梗在浑浊的开水里翻腾。
诊所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煤球炉里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铝壶里开水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罗谋那微弱得几乎融入背景噪音的呼吸。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随着灯泡的晃动而摇曳不定,如同蛰伏的鬼魅。
苏念躺在冰冷的床上,后背的黑色药膏像一块沉重的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麻痹般的凉意,暂时压下了肺部灼烧的痛楚。她的目光无法离开对面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罗谋的右腿,那被厚厚纱布包裹的、肿胀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视野里。王医生那句“保不保得住,难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为了那三万块?为了送外婆去ICU?为了背着她穿越那片死亡荒野?还是…为了那根死死系在两人手腕上、如今不知去向的蓝绳,和她那句绝望的誓言?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了。一股裹挟着湿冷泥土腥气和雨水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灯泡剧烈摇晃,光影疯狂乱舞。
“王瘸子!快!快来看看我家死老头子!又咳血了!止不住啊!”一个尖利、带着哭腔的中年女声刺破了诊所的死寂。一个身材臃肿、穿着沾满泥点雨渍花布棉袄的女人,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一个瘦小佝偻、面色青灰、不断剧烈咳嗽的老头闯了进来。老头嘴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每一次咳嗽都带出飞沫。
“吵什么吵!死不了!”王医生不耐烦地放下搪瓷缸,骂骂咧咧地起身,“放那边床上!老规矩,先给钱!五十!”
“哎哟王大夫,您行行好,先看看,钱…钱我明天一定凑齐!”女人哀求着,手忙脚乱地将老头往苏念旁边那张空床上扶。
“没钱看什么病!当我开善堂啊!”王医生梗着脖子,声音拔高,唾沫星子横飞。
“有!有!我…我这有个银镯子!祖传的!先押您这儿!”女人慌乱地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黯淡无光的银镯子,塞到王医生手里。
王医生掂量了一下,撇撇嘴,勉强收下:“哼!下次再没现钱,直接抬走!”他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动作粗鲁地翻看老头的眼皮,听他的胸腔。
诊所里瞬间被这对夫妇的哭喊、咳嗽、王医生的呵斥和讨价还价声填满。浑浊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
苏念蜷缩在自己的病床上,将脸转向墙壁,试图隔绝这混乱和绝望的噪音。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那根曾经紧紧缠绕、象征联结与束缚的蓝绳不见了。手腕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被粗糙绳索摩擦出的红痕,以及几道在泥泞挣扎中留下的细小划伤。
蓝绳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因高烧而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想起,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在罗谋背着她冲向诊所灯光时,手腕上那根绳索的拉扯感…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挂断了?还是在泥泞中脱落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那根绳子,是罗谋在典当行废墟里,在绝望中给她系上的。它沾着血,带着屈辱,却也承载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联结。它见证了泥泞中的跋涉,见证了她的誓言。它不能丢!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去寻找,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肺部传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让她重重跌回床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老实躺着!想死啊!”王医生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就在这时,诊所深处,一扇被厚重蓝布帘子遮住的里间小门,帘子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掀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比外间更昏暗的光线,隐约可见一张同样铺着白布单的病床轮廓。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苏念耳边的声音,从那缝隙里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念…念…是…是念念吗…?”
那声音…苍老,虚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苏念刻入骨髓的、无法错辨的熟悉感!
外婆?!
苏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扭过头,不顾一切地撑起上半身,瞪大眼睛死死盯向那道幽暗的布帘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不可能!外婆明明在市中心医院ICU!那个电话是假的!是陷阱!是顾清远的阴谋!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肮脏破败的黑诊所里?!
幻觉!一定是高烧引起的幻觉!或者…是陷阱的延续?!
然而,那道布帘缝隙中,一只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无力地搭在门框上。手腕上,赫然戴着一条刺眼的、崭新的蓝色塑料住院腕带!
腕带下方…空空如也!
那一点熟悉的、如同诅咒标记的蓝色线头,消失了!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的记忆深处!与ICU外,外婆手腕上蓝线头消失带来的巨大恐惧瞬间重叠!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瞬间失声,只能死死捂住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吵吵什么!都给我安静点!”王医生被里屋的动静和女人的哭喊吵得更加烦躁,他粗暴地拨开那对还在纠缠的夫妇,几步冲到里屋门口,一把将那只枯瘦的手推了回去,同时“唰”地一声将那道厚重的蓝布帘子彻底拉严实!
“一个老糊涂,一个快死的,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再吵吵都给我滚出去!”他恶狠狠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念脸上。那对夫妇被他的凶悍吓得噤若寒蝉,老头压抑着咳嗽,发出痛苦的呜咽。
布帘隔绝了里屋的景象,也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苏念汹涌的思绪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呼喊。外婆…真的是外婆?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蓝色腕带…那消失的线头…难道在ICU外不是错觉?难道外婆真的被转移了?被谁?顾清远?罗熠?为了什么?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疯狂噬咬着她的神经。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体僵硬,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后背那粘腻的药膏仿佛变成了冰,冻结了她的血液。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再次猛烈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
王医生骂骂咧咧地继续处理那对夫妇。诊所里混乱的声音仿佛被拉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苏念的目光失焦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片被水渍浸染出的、形状狰狞的霉斑上。那污浊的图案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渐渐幻化…幻化成另一片惨白的天花板…雪白、冰冷、一尘不染,反射着手术室无影灯刺目的光芒…
消毒水的味道…更浓烈、更纯粹…不再是混杂着霉味和血腥的污浊,而是那种带着死亡洁净感的冰冷气息…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刺破时间的壁垒,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至——
冰冷的瓷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刺目的吸顶灯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物质,堵塞着鼻腔和喉咙。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般的沉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
小小的苏念,只有十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赤着脚,脚心感受到地面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茫然地站在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中央。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冰冷的金属门,门上亮着小小的、颜色各异的指示灯,像一双双冷漠窥视的眼睛。
恐惧。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找不到妈妈了。刚才还在身边紧紧牵着她的那只温暖的手,不见了。她被一个穿着白色衣服、表情严肃的大人带到了这里,然后被留在了这片惨白和死寂之中。
“妈妈…”她张开嘴,发出微弱的气音,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瞬间被吞噬。
没有人回应。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像死神的秒针在无情走动。
她开始沿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挪动,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触摸到墙壁,光滑而冰冷。她看到一扇巨大的玻璃墙。玻璃墙后面,是一个更加明亮、更加冰冷的房间。里面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机器,闪烁着红红绿绿的光点。房间中央,有一张高高的、窄窄的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
白色的被子盖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缕散落在白色枕头上的、熟悉的、带着天然卷曲的黑色长发。
是妈妈!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扑到冰冷的玻璃墙上,小小的手掌用力拍打着光滑的表面:“妈妈!妈妈!”声音带着哭腔,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水汽印记。
玻璃墙后面,穿着绿色衣服、戴着口罩的人影在忙碌,没有人回头看她。躺在床上的妈妈,一动不动。只有床边一台机器屏幕上,一条绿色的线在微弱地、不规则地跳跃着。
“妈妈!我在这里!你看看我!”苏念更加用力地拍打玻璃,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玻璃墙里面,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似乎说了句什么,另一个护士上前,轻轻地将盖在妈妈脸上的白被子向下拉了一点。
苏念的呼吸瞬间停滞!
被子下面露出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嘴唇是淡淡的青紫色,紧紧抿着。眼睛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缕黑发被冷汗黏在光洁的额角…那是妈妈的脸,却又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更让苏念感到刺骨寒冷的,是覆盖在妈妈口鼻上的那个透明的面罩,以及从被子边缘露出的、插在她苍白手臂上的几根管子。其中一根管子连接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
“妈妈…”苏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呜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感到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和无助。她看到妈妈那只没有插管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手指微微蜷曲着,手腕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塑料圈(腕带)。
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男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硬质的文件夹。他无视了扑在玻璃墙上的苏念,径直走向走廊另一边几个沉默站立的大人。苏念认得其中一个是她的舅舅,还有一个是外婆。
医生和他们低声交谈着,语速很快,表情凝重。苏念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词语碎片:“…情况非常不乐观…”“…多处脏器衰竭…”“…出血止不住…”“…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舅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人扶住。外婆则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身体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汹涌而下。
“不…不会的…医生,求求你!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女儿!她才三十二岁啊!”外婆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她甚至试图去抓医生的白大褂袖子。
医生微微侧身避开,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尽力了。现在…只能维持。你们…进去看看吧。”他指了指那扇通往玻璃墙后面房间的门。
舅舅搀扶着几乎瘫软的外婆,踉跄着走向那扇门。门无声地滑开,又无声地关上,将里面冰冷的世界与外界隔绝。
苏念依旧被遗忘在冰冷的玻璃墙外。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玻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看着舅舅和外婆走到那张高高的床边。外婆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妈妈苍白的脸颊,手伸到一半,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只是死死地抓住盖在妈妈身上的、那刺眼的白被子边缘,指节捏得死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舅舅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妈妈依旧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台机器屏幕上的绿线,跳动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白色的被子上。那么白,白得刺眼,白得冰冷,白得像…像裹尸布。它覆盖着妈妈,隔绝了所有的温暖和生气。它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符号,代表着分离,代表着死亡,代表着苏念小小世界崩塌的开始。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赤脚踩在瓷砖上还要冷千倍万倍。那床白被子的影像,如同最深的烙印,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玻璃墙后面,那台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跳动的绿色波形线,骤然拉直!变成了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
同时,一声尖锐、凄厉、穿透力极强的蜂鸣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玻璃墙内外死寂的空气!
“嘀——!!!!!”
刺耳的蜂鸣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念的耳膜!她浑身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从病床上弹坐起来!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冲破喉咙!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不再是黑诊所斑驳的天花板,依旧是那片惨白、冰冷、倒映着刺目灯光的手术室走廊!那拉直的绿色线条和尖锐的警报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扼住了她的呼吸!
“吵什么!鬼叫个屁!想吓死谁啊!”王医生暴躁的怒吼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苏念从记忆的深渊边缘拽回现实。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胸口剧烈起伏。视线模糊又清晰,剧烈地晃动着。映入眼帘的,是王医生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布满皱纹的脸。他正站在她床边,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药水的玻璃瓶,显然是被她突然的尖叫惊扰了。
目光越过王医生,是诊所昏暗肮脏的环境,是那对还在角落里低声啜泣的夫妇,是煤球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还有对面床上,依旧无声无息躺着的罗谋。没有刺眼的白炽灯管,没有冰冷的玻璃墙,没有拉直的心电图和刺耳的警报。
只有王记诊所弥漫不散的霉味、血腥味和浓烈的中药膏气味。
是噩梦…是记忆…是闪回…
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恍惚席卷而来,苏念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软倒下去,重重摔回坚硬的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后背那块粘腻的黑色药膏被撞击,传来一阵钝痛。
“发癔症了?一惊一乍的!”王医生骂骂咧咧,用粗糙的手指粗暴地拨开苏念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探了探她的额头,“烧得说胡话了!躺好!再乱动乱叫,老子把你扔出去!”他威胁性地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瓶,转身继续去处理那对夫妇。
苏念瘫软在床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不止。那濒死的蜂鸣声仿佛还在耳边尖锐地回响,与现实中煤球炉的噼啪声、老头的咳嗽声、女人的抽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乱的噪音背景。
恐惧的余波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那片惨白的、代表着死亡的天花板和那床刺眼的白被子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而,那影像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猛地又睁开眼,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仓皇地投向诊所深处那扇被厚重蓝布帘子遮挡的里间小门。
外婆…就在那后面。
刚才的声音,那只枯瘦的手,那个崭新的蓝色腕带…不是幻觉!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她。外婆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电话明明是假的,是顾清远的陷阱!是谁把她从市医院的ICU转移到了这个黑诊所?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进一步胁迫罗谋?还是…为了灭口?
罗谋…苏念的目光转向对面病床。他依旧昏迷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那条被厚厚纱布包裹的右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臃肿恐怖。王医生的话如同冰冷的判决回响在耳边:“能不能挺过来,看命…那条腿…保不保得住,难说。”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和他,还有帘子后面的外婆,如同被困在这个肮脏破败的铁笼里,成了任人宰割的猎物。顾清远和罗熠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这间风雨飘摇的黑诊所。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王医生给老头打了一针,又塞给女人一小包用旧报纸包裹的药粉,收了点零钱,才骂骂咧咧地将他们打发走。诊所里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煤球炉的余温和开水壶偶尔发出的轻响。
王医生走到罗谋床边,动作粗鲁地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纱布,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拧得更紧。他拿起一个装着暗红色药水的玻璃瓶和一支粗大的针管,用针头戳破瓶口的橡胶塞,抽吸了满满一管粘稠的药液。昏黄的灯光下,那药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泽。
他走到苏念床边,不由分说地抓起她完好的右臂,用一团沾着浑浊酒精的棉花在她手肘内侧粗暴地擦拭了几下。
“你…你要干什么?”苏念惊恐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攥住。
“干什么?救你的命!”王医生不耐烦地吼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野蛮,“肺炎烧成这样,不打针等死啊?这药猛,有点疼,忍着点!”话音未落,那粗大的针头已经带着一股狠劲,狠狠地扎进了苏念手臂的静脉!
“呃——!”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苏念痛得身体猛地一弓,倒吸一口冷气!
那暗红色的药液被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推进她的血管。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火焰般灼热的剧痛,顺着血管瞬间蔓延开!仿佛有滚烫的铁水被强行灌入了体内,所过之处,血管都在疯狂地抽搐、灼烧!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涌出,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别动!动一下针头断了有你受的!”王医生厉声呵斥,手指用力压着针筒的推杆,将那粘稠滚烫的药液一点一点挤进去。
这根本不是治疗!这更像是酷刑!
漫长的十几秒,如同几个世纪。当针头终于拔出时,苏念的手臂已经麻木,针孔周围迅速鼓起一个青紫色的肿块,灼热的痛感依旧在血管里肆虐。
“躺好!一会儿发汗退烧!”王医生丢下命令,将空针管随手扔进一个污物桶,又走到角落去摆弄他的煤球炉。
苏念瘫在床上,大口喘息,手臂上的剧痛和高烧的眩晕让她意识再次模糊。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里间那扇蓝布帘子,又被轻轻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这一次,缝隙更大了一些。
苏念猛地屏住呼吸,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望过去。
昏暗中,她看到了那张病床的一角。同样是粗糙的白布床单。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青紫色血管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手腕上那条崭新的蓝色塑料住院腕带,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顺着那只手向上…苏念看到了外婆的侧脸。
那张曾经慈祥、此刻却灰败脱形、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浓重的阴影笼罩着。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外婆身上盖着的,同样是一条洗得发硬、散发着浓重漂白水味道的白色粗布薄被!
白被子!又是白被子!
这个景象,如同一个残酷的开关,瞬间引爆了苏念脑海中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怖记忆!
眼前外婆盖着白被子的景象,与记忆中妈妈躺在病床上、被白被子覆盖的冰冷画面,在苏念高烧混沌的脑海中,轰然重叠!
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仪器…心电监护仪拉直的绿色线条…尖锐的死亡蜂鸣…外婆手腕上那条崭新的蓝色腕带,与记忆中妈妈手腕上那个蓝色的塑料圈(腕带)…还有那床象征着死亡和终结的、刺眼的白被子!
“不…不…不要!”苏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床上猛地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蓝布帘子扑了过去!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和高烧的虚弱让她动作踉跄,但她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要撕碎那床白被子的疯狂!
“外婆!不要盖那个!扔掉它!扔掉它啊!”她嘶喊着,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流淌,手指颤抖着伸向那道帘子缝隙里露出的白被角。那被角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最恐怖的毒蛇,是吞噬妈妈的死神再次降临的征兆!
“你他妈疯了!”王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激怒!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在苏念的手指即将碰到帘子的瞬间,狠狠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如同拎小鸡一样将她粗暴地拽了回来,重重地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砰!”
苏念的后背和手肘狠狠撞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她蜷缩成一团,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臂上刚刚注射过的肿块被撞击,灼热的痛感如同火焰般再次席卷!
“滚开!离那门远点!”王医生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横飞,“再敢靠近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扔出去喂狗!一个两个都他妈是瘟神!晦气!”
他骂完,还不解气,又猛地回身,“唰”地一声将那道蓝布帘子彻底拉紧,严丝合缝,仿佛要将里屋的一切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做完这一切,他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了蜷缩在地上的苏念一眼,转身走到罗谋床边,似乎要检查他的情况来平复怒火。
苏念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后背的衣衫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手臂上的肿块火辣辣地疼,肺部的灼痛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刀子。但更深的痛楚来自灵魂深处。
帘子被拉上了,隔绝了外婆的景象。但外婆盖着白被子的画面,如同最深的梦魇,已经死死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与母亲死亡的冰冷记忆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创伤。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像一只被抛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只能无助地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混合着地上的灰尘,在她脸上留下污浊的痕迹。
“呜…妈妈…外婆…罗谋…”混乱的名字和称谓在痛苦的呜咽中断续逸出。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独。顾清远和罗熠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罗谋在死亡线上挣扎,外婆在帘子后面生死未卜,而她自己,也深陷在这个肮脏的陷阱里,高烧、疼痛、孤立无援。
手腕上那圈被蓝绳勒出的红痕,此刻传来一阵阵隐痛。蓝绳…你在哪里?罗谋…你醒醒…外婆…不要盖那个白被子…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中,苏念的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
她的呜咽声猛地一滞。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边缘被磨得有些圆钝,沾满了泥土的颗粒感。那形状…像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盒子?或者…一个被折叠得很紧的硬纸袋?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纸袋粗糙的边缘,感受到了纸张被雨水和泥浆彻底浸透后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质感。
纸袋…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闪电划破混沌的黑暗——在诊所门口,罗谋轰然倒地时,一个同样被泥水浸透的硬质纸袋,从他敞开的夹克里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散开…露出里面几张被泥水浸染的纸张…最上面那张…是省美术学院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名字!
而一截染着暗红血渍、同样被泥水浸透的蓝色编织绳,死死地缠绕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
蓝绳!录取通知书!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苏念的绝望!她不知道这个纸袋怎么会在这里,也许是王医生收拾他们湿衣服时掉落的,也许是被谁无意中踢到了床下。
她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将那个冰冷沉重的纸袋从床底下拖了出来。纸袋湿漉漉、沉甸甸的,沾满了黑色的泥浆。
她颤抖着打开被泥水浸软、边缘已经破损的纸袋。里面果然是一叠被泥浆浸染、字迹模糊的纸张。她急切地翻找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找到了!
最上面,正是那张省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原本烫金的封面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边缘甚至被撕裂了一角。但“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以及下方“苏念”的名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而就在这张饱经蹂躏的纸页上,在“苏念”名字的下方,一截同样被泥浆和血污浸透、变得乌黑肮脏的蓝色编织绳,正死死地缠绕着!它像一道绝望的烙印,又像一道不屈的枷锁,紧紧地将这张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纸,与那场泥泞血污中的逃亡捆绑在了一起!
绳子的另一端…断了。断口处纤维凌乱,显然是在巨大的拉扯或挂蹭中被硬生生扯断的。
苏念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摸着那截冰冷的、肮脏的蓝绳,抚摸着绳子上早已干涸、与泥浆混合的暗红血渍。那是罗谋的血。是他爬出典当行废墟时流的血?是在泥泞中拖行伤腿时流的血?还是…在保护这张通知书时流的血?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污浊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仿佛看到了罗谋在昏迷前,在扑倒在地的最后一瞬,依旧本能地、死死地用左手护在胸前的动作。他保护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纸袋!是这张对她而言重逾千斤的纸!是他用命换来的、她的未来!
“罗谋…”她哽咽着,紧紧攥着那截冰冷的蓝绳和污损的通知书,仿佛攥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和支点。她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对面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罗谋,身体突然极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从他紧咬的齿缝间逸出!
他那只完好的、插着输液管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五指张开,在空中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输液管被他剧烈的动作扯动,针头在血管里移位,手背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的包块,透明的药液开始渗漏!
“又他妈搞什么!”王医生被惊动,恼怒地骂着,快步走过去想要按住他乱动的手。
然而,罗谋的抽搐并未停止。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皮剧烈地颤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混沌的意识所阻隔。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弓起,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右腿和右肋下的伤口,厚厚的纱布瞬间被涌出的暗红色液体洇透!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扯开伤口!”王医生厉声吼道,试图用身体压住罗谋的肩膀。
但罗谋的力量大得惊人!那是一种源于濒死本能和深度谵妄的狂暴力量!他完好的左臂疯狂地挥舞着,狠狠甩开了王医生的压制!输液架被他猛地带倒,玻璃药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粘稠的药液和玻璃碎片四溅!
“滚开!别碰我!呃啊——!”罗谋嘶哑地咆哮着,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他深埋的头颅猛地抬起,双眼在剧烈的抽搐中,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瞳孔因为高烧和剧痛而极度散大,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燃烧的、混乱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赤红!那赤红之中,翻涌着无边的痛苦、濒死的狂躁,以及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毁灭欲!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的诊所,穿透了王医生惊愕的脸,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紧紧攥着蓝绳和通知书的苏念身上!
那目光,充满了痛苦、混乱、疯狂…却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那是守护的执念,是不肯屈服的凶悍,是泥泞血污中依旧死死攥住那抹“金色”的、孤狼般的眼神!
“苏…念…”一个破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音节,从他紧咬的、溢血的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