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典当行那通淬毒的电话挂断后,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刺耳的“嘀嘀”声,像一把钝锯,来回切割着凝滞的空气。罗谋蜷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下洇开大片暗红的血泊,混合着消毒水和灰尘的怪味。苏念死死抱着他,脸颊紧贴他汗湿冰冷的脊背,泪水混着他伤口的血污,咸涩滚烫。
刚才那个绝望的吻,耗尽了罗谋最后一丝暴起的力量,也抽空了他所有赖以支撑的屏障。他像个被彻底拆解的破败木偶,瘫软在苏念怀里,唯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扯动右肋下崩裂的伤口,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高烧的火焰在他体内猛烈燃烧,脸颊却呈现出一种瘆人的灰白,唯有嘴唇残留着被苏念吻过的、干裂的血痕。
“假的…都是假的…”他涣散的视线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间断续挤出,“…陷阱…顾清远…罗熠…”
那声清晰的打火机“咔哒”声,像毒蛇的獠牙,深深楔入他的神经。三万块的来历,那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的钱,此刻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嗞嗞作响。绝望的冰冷顺着脊椎蔓延,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知道!我知道是假的!”苏念带着哭腔嘶喊,双臂更紧地箍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那个冰冷的陷阱里拽回来,“外婆在ICU,她好好的!是他们在骗你!罗谋,你看着我!”
她用力扳过他的脸,强迫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对上自己的视线。他的瞳孔里映着她泪痕狼藉、满是恐惧的脸,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玻璃,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芜,如同被大火焚烧过后的焦土。
“医生!护士!”李老师带着哭腔的呼喊终于引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医护人员冲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血泊中相拥的两人,脸色骤变。
“快!伤口彻底崩裂!大出血!准备止血钳、缝合包、加压包扎!通知手术室备台!快!”为首的医生厉声下令,声音紧绷如弦。
护士们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试图分开苏念和罗谋。苏念如同护崽的母兽,死死抱着不肯松手,直到李老师含着泪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念念,松手!让他们救人!松手啊!”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音。
苏念被强行拉开,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沾满血污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她看着医护人员将罗谋像一块破碎的抹布般抬上担架车,看着他右肋下厚厚的纱布被迅速洇透成刺目的暗红,看着他灰败脱形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只有高烧带来的病态潮红和死寂。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屏幕上绿色的波形疯狂跳跃。
担架车被推着冲向手术室,滚轮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摩擦出急促而绝望的回响,顶灯旋转的红蓝光斑在他惨白的脸上明明灭灭,如同地狱入口闪烁的鬼火。
苏念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冰冷的走廊墙壁硌着她的肩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追到手术室紧闭的门外,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如同断头铡,轰然落下,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响和光影,也隔绝了罗谋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不…不…”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凉。李老师蹲下来紧紧抱住她,无声地拍着她的背,眼眶同样通红。那部摔在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还躺在病房的血泊里,屏幕定格在“通话结束”的界面,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时间在手术室门口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惨白的灯光无声流淌,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苏念蜷缩在角落里,脸埋在膝盖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罗谋最后摔下床、拖着残躯爬向门口的画面,回放着那通电话里“外婆”绝望的哭嚎和背景清晰的打火机声。三万块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无形的黑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而凝重的眼睛。苏念和李老师像被电击般猛地弹起,扑了过去。
“医生!他怎么样?!”苏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摘下口罩,长长吁了口气,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沟壑:“命暂时保住了。右肩胛骨骨裂,已经复位固定。最麻烦的是右肋下方那个复合伤——深度化学灼伤合并异物嵌入造成的感染和撕裂。创面污染极其严重,我们清除了大量坏死组织,取出了所有能看到的金属碎片,但…”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感染已经扩散了。脓毒症。而且,他右腿…”
“右腿怎么了?”苏念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更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想起罗谋爬行时那条异常沉重的右腿。
“在清创过程中,我们发现他右大腿外侧有一个陈旧性的贯通伤,”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凝重,“创口很深,边缘组织有坏死迹象,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未能取出的异物。从位置和形态看,非常像…枪伤。而且,伤口感染非常严重,已经引发了局部蜂窝组织炎,甚至…有向骨髓炎发展的趋势。”
“枪…枪伤?!”李老师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苏念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李老师死死扶住才没栽倒。西郊废墟…典当行…浑身是血…原来还有枪!
“怎么会…他只是一个学生…”李老师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医生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们不清楚。但这个伤口一直在消耗他的身体,是这次脓毒症爆发的重要诱因之一。现在最危险的是感染和持续高烧。病人身体基础极差,失血过多,免疫力几乎崩溃。手术只是第一步,能不能熬过感染关,接下来24到48小时是关键。而且,就算感染控制住…”医生的目光落在苏念惨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忍,“那条右腿…功能恐怕会留下永久性障碍。”
永久性障碍…跛行…甚至更糟…
医生后面的话,苏念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淹没了世界。她看着罗谋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比手术室的墙壁还要惨白,像个毫无生气的蜡像,被迅速送进了ICU旁边的重症隔离病房。隔着巨大的玻璃墙,她只能看到他安静地躺在各种仪器中间,心电监护的波形微弱地起伏着。
李老师强拉着她去处理自己身上沾的血污,去买了点流食逼她喝下。苏念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吞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扇隔离病房的玻璃。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深夜,医院的喧嚣渐渐平息。走廊里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和死一般的寂静。李老师支撑不住,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苏念蜷缩在隔离病房外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玻璃墙内那个模糊的身影。高烧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口袋里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是她的手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嘶哑干涩:“喂?”
“是苏念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耳熟的中年女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焦急,“我是…我是你外婆村里的张婶!你外婆…你外婆她刚才醒了!医生让通知家属!可…可你外婆醒过来就闹着要出院!说家里灶上还煨着给你的芋头粥!医生护士都按不住她!她…她情绪激动得很,血压又高了!你…你快来啊!医生说要家属签字才能用镇静!”
外婆醒了?!闹着要出院?!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苏念疲惫混乱的脑海里激起巨大的涟漪!外婆醒了!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闹着要出院?情绪激动?张婶的声音不似作伪,充满了真实的焦急和慌乱。
“我…我马上来!张婶,麻烦你帮我看着外婆!告诉她我马上到!千万稳住她!”苏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瞬间惊醒了旁边的李老师。
“怎么了念念?”李老师揉着惺忪的睡眼。
“外婆醒了!但情绪很激动,闹着要出院!我得马上过去!”苏念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身体因为突然的动作而微微晃了一下。
“醒了?太好了!”李老师脸上也露出喜色,但随即又担忧地看着隔离病房,“可是罗谋这边…”
“他…他在隔离病房,有医生护士看着。外婆那边情况紧急,张婶一个人应付不了!”苏念的心像被两只手狠狠撕扯着,一边是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生死未卜的罗谋,一边是醒来后情绪失控、急需安抚的外婆。“李老师,求您帮我守着他!我去去就回!很快!”
看着苏念眼中近乎崩溃的急切和哀求,李老师无法拒绝,只能沉重地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这里我看着。”
“谢谢您!”苏念感激地看了李老师一眼,又深深地、充满担忧地望了一眼玻璃墙内毫无知觉的罗谋,咬紧下唇,转身朝着电梯口狂奔而去。高跟鞋在寂静的走廊里敲打出凌乱而急促的回响,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
深夜的街道空旷而湿冷。天空不知何时又聚拢了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苏念站在医院门口,焦急地挥手拦车。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不是载着客就是对她视而不见。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外婆失控的画面,张婶焦急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车减速停在她面前。
“师傅,去市一院老院区!快!”苏念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苏念苍白惊慌的脸和身上来不及换下的、沾染着暗红污迹的外套,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成模糊的黄色光带。苏念紧紧攥着手机,指尖冰凉,一遍遍拨打张婶的电话,想询问外婆的情况,却始终提示无法接通。占线?还是…信号不好?不安的阴影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她心底迅速扩散、蔓延。
车子拐进通往老城区的小路,路灯变得稀疏昏暗。两旁是低矮的待拆迁平房,在夜色中投下幢幢黑影。路况越来越差,坑洼颠簸。突然,车子猛地一震,像是碾过了一个深坑,紧接着引擎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咳嗽般的异响,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司机咒骂了一声,试着踩油门,车子只是无力地哼唧了几下,彻底熄火了。他打了几次火,引擎只是徒劳地转动,发出沉闷的呜咽,再也无法启动。
“妈的!抛锚了!”司机懊恼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转头对苏念说,“姑娘,对不住,这破车!走不了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看…”
苏念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浓重的湿气扑面而来。环顾四周,一片荒凉。远处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火,像鬼火般在黑暗中飘摇。手机信号格,彻底空了!一个刺眼的叉号,宣告着她与外界最后的联系被无情切断!
“师傅,这离老院区还有多远?”苏念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还有…至少七八公里吧?这破路,绕得很…”司机也下了车,烦躁地踢了踢轮胎。
七八公里!荒郊野外!信号全无!外婆还在医院等着她!罗谋还躺在隔离病房生死未卜!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淹没了苏念,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车门。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猛烈袭来!像是有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视野急剧收缩、变暗!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盖过了风声和司机的咒骂。
是极度的焦虑、恐惧、疲惫,加上可能被罗谋伤口感染源波及的潜在风险(她接触了大量他的血液和分泌物),在这一刻终于突破了身体的极限。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司机惊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苏念想回答,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衣。她只感到双腿一软,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栽倒下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司机惊恐的呼喊,感受到粗糙冰冷的地面触碰到脸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冰冷,刺骨的冰冷。
还有黏腻,令人窒息的黏腻。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苏念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种冰冷、粘稠、沉重的物质里,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剧烈的闷痛。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像是无数碎石和洪水在奔流、撞击。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昏沉得如同墨汁泼洒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压垮大地的乌云。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狠狠地、无休止地砸在她的脸上、身上,带来一阵阵生疼的麻木。
她发现自己正伏在一个…背上?
一个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硌人,却异常坚韧的脊背。背上的布料粗糙,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紧贴着她的脸颊,传递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泥土味的温热气息。这股气息并不好闻,甚至带着伤口的腐败气味,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将她从混沌的深渊拉回了一点现实。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向下移动。
泥泞。无边无际的泥泞。
一条根本称不上路的“路”,蜿蜒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浑浊的泥水在暴雨的冲刷下肆意横流,淹没了脚踝,甚至漫过了小腿肚。泥浆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褐色,里面混杂着腐烂的草叶、碎石和不知名的垃圾。每一次迈步,脚陷进去,再拔出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咕叽”声和巨大的阻力,溅起肮脏的泥浆。
背着她的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泥泞的沼泽里。
是罗谋。
他换掉了那身染血的病号服,穿着一件不知哪里弄来的、同样沾满泥污的深色旧夹克,下摆被雨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脊骨轮廓。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上,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流淌。他的左臂向后环托着她的腿弯,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那道狰狞的锈褐色疤痕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触目惊心,此刻却因为用力过度而绷紧、泛白,青筋虬结。
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前倾斜,重心几乎完全压在左腿上。每一次迈出左腿,都显得异常沉重和艰难,脚深深陷入泥泞,再奋力拔出,带起大片的泥浆。而他的右腿…
苏念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右腿,几乎是在泥水里拖行!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从喉咙深处溢出的、被雨声淹没的闷哼。右大腿外侧的裤管,在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颜色明显深了一大片!那深色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湿透的布料向下蔓延、洇染。那不是雨水浸染的深!那是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是血!
深红色的血水,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右腿的伤口渗出,浸透了裤管,然后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再混入脚下污浊的泥潭!每一步拖行,都在泥水中留下一条短暂存在又被新雨迅速覆盖的、蜿蜒的、触目惊心的淡红色水痕!
“呃…”又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罗谋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左腿深深陷入一个泥坑,几乎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他不得不微微屈下左膝,右手死死地撑住旁边一株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布满湿滑苔藓的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变形,指甲深深抠进潮湿粗糙的树皮里。他急促地喘息着,灼热的白色雾气在冰冷的雨幕中瞬间消散。苍白的脸上,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不断地流淌,嘴唇呈现出一种失血的青紫色,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停下的位置,正好让苏念的目光落在他撑在树干的那只右手上。手腕上,缠绕着几圈熟悉的、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的蓝色编织绳!绳子的另一端…苏念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冰冷僵硬的手腕——那根蓝绳,正紧紧地、死死地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像一道脆弱的、却不容挣脱的枷锁,将他们两人在这片绝望的荒野里,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罗…罗谋…”苏念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罗谋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般的滞涩感,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滑落,滴在苏念紧贴着他背部的脸颊上,冰冷刺骨。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昏沉的天光下,如同两口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枯井,空洞、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醒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灼热的喘息,“…别动…省点力气…就快…到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担忧,有审视她是否还清醒,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随即,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消耗掉他仅存的力气。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如同破损的风箱被强行拉动,牵扯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他撑着树干的右手猛地发力,青筋暴起,同时左腿爆发出惨烈的力量,硬生生将深陷泥坑的脚拔了出来,带起一大片污浊的泥浆!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致痛楚的低吼被强行咬碎在喉咙里。他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几乎栽倒,右腿拖在泥水里,留下更浓重的一道血痕。
苏念伏在他背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痉挛和颤抖,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时胸膛剧烈的起伏和肋下伤口可能传来的撕裂痛楚,更感受到他右腿每一次被迫拖行时那无法言说的、钻心的剧痛!那血,温热粘稠,隔着两层湿透的布料,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不断涌出的速度,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洇染着两人的衣衫,仿佛要将他们一起拖入这片冰冷的泥沼地狱。
“放…放我下来…”苏念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虚弱,“你…你的腿…”
“闭嘴!”罗谋嘶哑地低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和疲惫,仿佛这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方式。他不再停顿,咬着牙,拖着那条如同灌了铅、更像是在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的右腿,一步,一步,继续朝着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和泥泞跋涉而去。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泥浆令人心悸的“咕叽”声和他沉重破碎的喘息。
冰冷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地倾泻下来,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冲刷殆尽。雨点砸在脸上、身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在扎。狂风呼啸着卷过荒野,吹得稀疏的树木疯狂摇摆,发出呜呜的鬼哭之声,卷起的冰冷雨雾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苏念的体温在迅速流失。刚才短暂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高烧的火焰再次猛烈地反扑上来。一股更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烈地冲击着她。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变形。惨白的闪电间歇性地撕裂漆黑的夜幕,将荒野上嶙峋的怪石、扭曲的枯树映照得如同狰狞的鬼影。每一次雷声炸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和心脏上,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冷…好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再次模糊,沉甸甸地向黑暗滑落。身体的本能让她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脸颊更深地埋进罗谋冰冷潮湿的颈窝,试图汲取那一点点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温热。
她能感觉到罗谋的身体因为她突然加剧的颤抖而再次僵了一下。他拖行的脚步似乎有片刻的迟滞,喘息更加粗重急促。接着,她感觉到环托着她腿弯的左臂,极其艰难地、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似乎想让她伏得更稳当些。那只布满疤痕的左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死死地箍着她的腿,传递来一种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
不知又挣扎着走了多久,苏念在昏沉的高热中,感觉到罗谋的脚步猛地一个趔趄!这一次,他没有再找到支撑物。左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膝盖窝,猛地一软,整个人带着背上的苏念,不受控制地向前重重跪倒下去!
“噗通!”
沉重的闷响!两人一起摔进了冰冷粘稠的泥水里!
泥浆四溅!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
“呃——!”罗谋的痛吼再也压抑不住,凄厉地冲破喉咙!他整个人扑倒在泥泞里,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压在身下。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眼前彻底一黑,金星疯狂爆闪!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水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污黑的泥浆。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
苏念也被摔了出去,侧身滚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浆呛进了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这剧烈的冲击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看到了罗谋惨烈的模样。
他趴在泥泞中,整个右半边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右腿的裤管,从大腿根部一直到脚踝,几乎被彻底染成了深褐色!那是泥水和鲜血混合后的颜色!粘稠的、暗红的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下的泥水中弥漫开来,像一朵在污浊中绝望绽放的、巨大的、不祥的血色之花!
“罗谋!”苏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冰冷颤抖的手抓住他湿透的衣袖,“你怎么样?!你的腿…”
罗谋深埋的头颅猛地抬起!雨水和泥浆糊满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沉的天光下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濒死的狂躁,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爆发的、不顾一切的凶戾!
“别碰我!”他嘶哑地咆哮,声音破裂不堪,猛地挥开苏念的手!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排斥。“走…走开!”他挣扎着,用左手手肘和膝盖,拖着那条如同报废零件般的右腿,在泥水里极其艰难地向前爬行!每一次挪动,身下泥泞里的血色就更加浓郁一分!
“我不走!”苏念也被激起了骨子里的执拗和绝望,她再次扑上去,这一次不是抓衣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死死抱住了罗谋的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衣服,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灌注给他。“要死一起死!你答应过我的!要脏一起脏!要下地狱一起跳!你休想甩开我!”她嘶喊着,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流淌。
罗谋的挣扎在她的禁锢下渐渐微弱下去。他停住了爬行,身体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泥泞里,五指张开,深深地抠进冰冷的污泥中。
短暂的死寂,只有暴雨哗啦作响。
“…起来…”良久,罗谋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筋疲力竭后的平静,却更加令人心悸,“…我背你…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苏念怔怔地看着他沾满泥浆的侧脸轮廓,看着他深陷眼窝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她慢慢地、艰难地松开了手臂。
罗谋喘息着,用左手手肘和膝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泥泞中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伤口撕裂的剧痛。他试了几次,才勉强将左腿屈起,支撑住身体。然后,他侧过身,朝着苏念,极其艰难地、缓缓地伸出了那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左手。
“上来…”
苏念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看着手腕上那根被泥水染得乌黑、却依旧紧紧缠绕的蓝绳。她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再次伏上他那同样冰冷、却如同礁石般坚韧的脊背。
罗谋的左臂再次环过她的腿弯,死死箍紧。他闷哼一声,左腿爆发出最后的、惨烈的力量,猛地从泥泞中站了起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右腿如同无用的累赘拖在身后,但他终究是站稳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和雨幕,仿佛那里就是唯一的生路。他拖着渗血的右腿,一步,一步,更加缓慢,更加沉重,更加踉跄,却更加执拗地,继续向前跋涉。
血水,混合着泥浆,顺着他拖行的右腿,不断地滴落,在他身后蜿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绝望的血色足迹。每一次微小的颠簸,苏念都能感受到他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抖和喉咙深处压抑的痛哼。他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破碎,如同一个随时会散架破败的风箱。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高热中浮沉。苏念伏在他背上,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千斤巨石。视野里只剩下他湿透的、沾着泥浆和血污的后颈,还有那根在狂风中飘摇、紧紧系在两人手腕间的、肮脏的蓝绳。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前方无边的雨幕深处,似乎…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渺小的光?
是幻觉吗?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在模糊的视线中捕捉那一点微弱的存在。
那光点,似乎…在动?在摇晃?
“…光…”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背着她的人,身体猛地一震!跋涉的脚步骤然停住!
罗谋深埋的头颅猛地抬起!沾满泥水和雨水的脸上,那双深陷的、几乎被疲惫和痛苦淹没的眼睛,在捕捉到那一点微弱光芒的瞬间,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绝境困兽看到出口般的锐利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雨幕,穿透了黑暗,穿透了他眼中所有的痛苦和死寂!像黑暗中陡然点燃的火种!
“…诊所…”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干裂渗血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看到了…苏念…撑住…就快…到了!”
“到了”两个字,被他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喜和绝处逢生的悲怆!这声音瞬间点燃了他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潜能!
“呃啊——!”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撕裂雨幕!罗谋的左腿猛地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不再顾忌右腿撕裂般的剧痛和疯狂涌出的鲜血,拖着它,如同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却以近乎冲刺的姿态,踉跄着、疯狂地朝着那点摇曳的、象征着生的微光,发足狂奔而去!
泥浆在他脚下疯狂飞溅!血水在身后拉成一道刺目的红痕!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栽倒,却凭借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狠劲,硬生生地维持着向前的冲势!
“撑住!苏念!给我撑住!”他一边狂奔,一边嘶哑地咆哮,声音在狂风中破碎不堪,更像是对自己最后的、绝望的鞭策。
那点微光在视野中迅速放大、清晰。果然是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昏黄的白炽灯!灯下,一个简陋的、用红漆潦草写着“王记诊所”的灯箱在风雨中飘摇。一栋低矮的、砖瓦结构的小平房,像一座孤岛,矗立在荒野的尽头。
希望!从未如此刻般真实而灼热!
罗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了诊所那扇紧闭的、油漆斑驳的木门前。他没有任何停顿,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向那扇门板!
“砰!砰!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呐喊,绝望地回荡在荒野之上。
“开门!救…救人!开门啊——!”
嘶哑的咆哮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就在罗谋的拳头因为脱力而再也无法抬起,身体如同被抽空般剧烈摇晃、即将栽倒的瞬间——
“吱呀…”
门开了。
一道昏黄温暖的光线,如同天堂的缝隙,瞬间刺破了门外冰冷的、绝望的雨幕和黑暗。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医生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被打扰的困倦和一丝惊愕。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门外这两个如同从地狱泥潭里爬出来的身影时,惊愕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
眼前的情景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一个身形瘦削、脸色惨白如鬼的少年,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暗红的血渍,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他的一条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拖在地上,深色的裤管从大腿根部一直到脚踝,几乎被彻底浸染成粘稠的暗褐色!鲜血正顺着湿透的裤管边缘,不断地滴落在门口的泥水里,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鲜红!而他背上,还伏着一个同样浑身泥泞、湿透、脸色潮红、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的女孩!
少年看到门开,看到门内透出的光,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燃烧着最后疯狂光芒的眼睛,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燃料,瞬间黯淡下去。那根紧绷到极致、支撑着他一路狂奔至此的弦,嘣然断裂。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离他而去。
“救…她…”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不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然后,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山峦,轰然倒塌!双膝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诊所门口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噗通!”
在身体彻底向前扑倒、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完好的左手,依旧死死地、本能地护在胸前,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伴随着他倒地的动作,一个被小心折叠、却早已被雨水和泥浆浸透、边缘磨损的硬质纸袋,从他胸前敞开的夹克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纸袋散开。
里面露出的,是几张同样被泥水浸染、字迹模糊的纸张。最上面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那是省美术学院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苏念的名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辨!
而一截染着暗红血渍、同样被泥水浸透的蓝色编织绳,正死死地缠绕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像一个绝望的烙印,缠绕着被泥水撕裂的纸页边缘,也死死缠绕着那行代表希望和未来的金色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