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三的开学摸底考成绩单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在欧阳一泽心上。他的名字,毫无悬念地挂在年级倒数那一栏,刺眼得让他抬不起头。而文婉的名字,赫然印在年级前三的位置,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晚自习的铃声早已响过,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文婉坐在位置上,安静地整理着笔记,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欧阳一泽坐在她旁边,桌上摊开的试卷一片狼藉,鲜红的叉叉触目惊心。他盯着那些叉叉,眼神空洞,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泽?”文婉轻柔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他猛地回过神,有些狼狈地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颓丧。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题很难?”文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一丝嘲讽,只有纯粹的关切。

欧阳一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是难,是根本看不懂。”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脆弱,“像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是不是挺可笑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试卷的边缘。

意料之中的沉默没有到来。他听见文婉轻轻放下了笔,然后是椅子挪动的声音。她侧过身,正对着他。

“欧阳一泽,”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人天生就该在泥里。” 她的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敷衍或怜悯,“如果你真的想……我可以帮你。”

欧阳一泽愕然抬头,撞进她那双认真的眼睛里。灯光下,她的瞳孔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不敢置信。

“帮我?”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

“嗯。”文婉点点头,脸上浮现出那种让他心跳加速的、浅浅的温柔笑意,“就从你最头疼的函数开始吧,我正好带了笔记。”

她翻开一本干净整洁的笔记本,娟秀的字迹铺满纸页。她耐心地讲解着最基础的概念,语速不快,每一个步骤都掰开了揉碎了讲。欧阳一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公式,在她的讲解下,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遇到他卡壳的地方,她会停下来,用更简单的方式再讲一遍,眼神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时间在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教室里的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欧阳一泽偶尔抬起头,目光落在文婉低垂的眼睫上,那专注的神情,像一幅静谧的画。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悄悄熨帖了他心底的焦躁和冰凉。

“懂了吗?”文婉抬起头,看着他。

欧阳一泽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睫毛上,闻言才猛地回神,耳根一热,慌忙点头:“嗯!懂了!好像……也没那么难?”

文婉笑了,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星子:“本来就不难呀。明天我们继续?”

“好!”欧阳一泽用力点头,胸腔里那股暖流汹涌起来,几乎要冲出来。他第一次觉得,那些枯燥的公式和定理,似乎也染上了她身上那种干净的皂角香气。

从那晚开始,高三的轨迹彻底改变。欧阳一泽像换了个人。曾经课桌里藏着的漫画和游戏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习题册和文婉帮他整理的错题本。他不再踩着铃声进教室,而是早早来背单词;不再在自习课上睡觉,而是咬着笔杆跟数学题死磕。眼底时常带着熬夜留下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一日比一日明亮,像被擦去了灰尘的宝石。

文婉成了他最坚定的后盾。她总能精准地指出他知识上的漏洞,用最清晰的方式帮他打通关节。他进步了,哪怕只是名次提升了一位,她也会毫不吝啬地给予一个鼓励的微笑;他沮丧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递给他一张写着“加油”的便签,那清浅的温柔,比任何话语都有力量。

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成了他们专属的“秘密基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纸张的味道,还有少年少女身上干净的汗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低声的讨论,构成了宁静又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一次,欧阳一泽绞尽脑汁解一道物理大题,额角都渗出了细汗。文婉凑过来看他的草稿纸,几缕柔软的发丝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微痒的电流。他身体瞬间僵住,心跳如擂鼓,差点把笔捏断。

“这里,”文婉纤细的手指点了点他演算的一个步骤,“受力分析错了,摩擦力方向反了。”她靠得很近,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清晰地传来。

欧阳一泽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只胡乱地应着:“哦…哦,反了,反了……”

文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脸怎么这么红?不舒服吗?”

“没!没!有点热!”欧阳一泽慌忙抓起桌上的练习本扇风,掩饰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和耳根。文婉疑惑地眨了眨眼,没再追问,继续低头帮他分析题目。欧阳一泽偷偷松了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线条,美好得让他心尖发颤。

“喂,一泽。”文婉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嗯?”欧阳一泽心头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故作镇定。

“你想考哪所大学?”她问,眼睛亮亮的。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欧阳一泽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你去哪,我就去哪!”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夕阳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文婉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像熟透的水蜜桃。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慌乱地扑闪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练习册的一角。

欧阳一泽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连脖子都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一股奇异的、带着甜味的紧张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开来。

“那个……”文婉的声音细若蚊蚋,打破了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滨大…听说挺好的。”

滨大。欧阳一泽在心里重重地刻下这两个字。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傻气又无比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好!就滨大!我们一起!”

“嗯!”文婉终于抬起头,回给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像天边最美的晚霞。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压力仿佛都消失了,未来清晰得触手可及,充满了希望的光。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

高三下学期的某一天,文婉没有来上学。起初欧阳一泽以为她只是普通的感冒。第二天,第三天……她的座位一直空着。打电话,关机。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欧阳一泽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周后,文婉回来了。她瘦了一大圈,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宽大的校服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文婉!”课间,欧阳一泽几乎是冲到她座位前,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去哪了?怎么病成这样?什么病这么严重?”

文婉抬起头,对上他焦急的目光。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破碎。“没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就是……前段时间没休息好,加上有点营养不良,有点低烧,去医院输了几天液。”她顿了顿,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低下头整理桌上的书,“已经好多了,你看,这不是回来了嘛。”

“真的只是这样?”欧阳一泽皱着眉,目光紧紧锁着她苍白得吓人的脸,还有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你脸色很差。医生怎么说?”

“真的没事了,医生也说静养几天就好。”文婉抬起头,再次扬起一个苍白的微笑,眼神却有些闪烁,“别担心了,一泽。马上高考了,我们都要加油啊。”她岔开了话题,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

欧阳一泽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消失的时间太长了,整个人憔悴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可是她眼底那点微弱的祈求,让他无法再追问下去。他只能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担忧,闷闷地“嗯”了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看书。她的苍白,像一个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文婉坚持来上学,但状态肉眼可见地差。她上课时常常精神恍惚,有时会趴在桌子上休息很久,脸色越来越差,甚至在一次模拟考中,握着笔的手都微微发抖。欧阳一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偷偷观察她,发现她似乎很怕冷,五月的天气,课间操时她也要裹着外套。有几次,他瞥见她课桌里露出的药盒一角,上面印着他看不懂的复杂药名。

“文婉,”一次放学路上,他终于忍不住,指着她书包侧袋隐约露出的药盒,“你吃的到底是什么药?治什么病的?” 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文婉的脚步顿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带子。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就是……普通的维生素和补血的。”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医生说我体质有点弱,需要补充营养。别瞎猜了,一泽。”她抬起头,努力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的。你别担心,好好复习。”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让欧阳一泽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他知道她在隐瞒,却无法撬开她的嘴。这种无力感,比任何难题都让他挫败。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阳光炽烈得有些刺眼。走出考场的喧嚣人潮中,欧阳一泽几乎是第一时间拨通了文婉的电话。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他考得不错,感觉滨大稳了!他要和她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要确认他们共同的未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电子女声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一遍遍拨打,回应他的永远是那单调重复的提示音。

他冲到文婉租住的小屋。房东告诉他,文婉昨天就退租搬走了,东西收拾得很干净,没说去哪。

他疯了一样联系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同学、老师,所有人都摇头。文婉,连同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欧阳一泽的世界里。

几天后,班级群里炸开了锅,大家开始互相询问录取结果。欧阳一泽紧张地翻看着群消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欧阳一泽,滨大录取!恭喜啊欧阳一泽!”一个同学@了他。

滨大!他真的考上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立刻在群里疯狂寻找文婉的名字。滨大……滨大……他一遍遍刷着屏幕,心跳如擂鼓。

终于,一个名字跳入眼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滚烫的心脏。

【文婉】:南城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不是滨大。是南城师大。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相隔千里。

巨大的狂喜瞬间被一种灭顶的背叛感和冰冷的绝望取代。欧阳一泽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承诺呢?约定呢?那个夕阳下,她红着脸说“滨大挺好的”,他傻笑着喊出“一起”的约定呢?她苍白着脸说“没事”,让他别担心的那些话呢?

全是假的?她一直在骗他?她所谓的“体质弱”,所谓的“没事”,是不是都是为今天的离开找的借口?她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离开他?或者,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他,那些朝夕相处的温柔,那些鼓励的微笑,都只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场幻梦?

巨大的愤怒、被欺骗的耻辱、锥心刺骨的失落……种种情绪像失控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冲撞、撕扯。他猛地将手机狠狠掼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信任和期待。

他冲进自己房间,像一头困兽般疯狂地翻找。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倾倒一地;书架被推倒,书本散落;衣柜里的衣服被他一件件扯出来扔得到处都是。他在找一切可能与文婉有关的东西——她送他的那支笔,她帮他整理的笔记,她随手画在草稿纸上的小画……所有承载着回忆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灼烧他理智的火焰。

“骗子……骗子!”他嘶吼着,声音破碎沙哑,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流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在汩汩地冒着名为“背叛”的寒气。

他去了市里最大的几家医院,一家一家地问。他形容文婉的样子,说她高三下学期突然病了很久,很瘦很苍白,可能住过院。

“对不起,先生,我们无法透露患者隐私信息。”前台护士公式化地拒绝,眼神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我认识她!我是她同学!我很担心她!”欧阳一泽急切地解释,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她当时病得很重,她……”

“抱歉,先生,没有患者本人授权或司法机关文件,我们真的不能提供任何信息。”护士的态度很坚决。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最后一家医院的大门。盛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他却只觉得刺骨的冷。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她就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只留下一个修改的志愿,一个冰冷的城市名,和一个巨大的、充满欺骗和背叛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日日夜夜啃噬着他。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夏天教室里安静的陪伴,夕阳下她脸颊的绯红,还有那句“你去哪我就去哪”的承诺,是不是都只是他绝望之下臆想出来的幻影?那场曾经照亮他整个高三、给予他全部动力的光,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是海市蜃楼。

“欧阳家菜馆”油腻腻的前台桌面,几枚沾着油污的硬币还在微微颤动。欧阳一泽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尚未平息的震惊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嘈杂背景音里异常清晰:

“文婉?”

文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擂鼓般的狂跳。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这里?命运开的玩笑太过残忍,残忍到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那些她以为早已被深埋、被刻意遗忘的高中时光,那些被病痛和绝望反复碾压的日日夜夜,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所有的碎片,都因眼前这张熟悉又带着陌生冷意的脸,轰然炸开,尖锐的棱角刺得她体无完肤。

“我……”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溢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大脑一片空白,预先想好的、应对任何陌生老板的得体开场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想逃,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他锐利得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

“小泽!杵那儿干嘛呢?前面三号桌催菜了!还有,新来的暑假工是不是到了?”一个洪亮又带着烟火气的女声从后厨方向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一个系着深蓝色围裙、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探出头来,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欧阳一泽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深深看了文婉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震惊,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文婉不敢深究的、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受伤。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枚硬币,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他直起身,转向母亲,声音刻意压平了,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妈,人来了。” 他侧了侧身,让文婉完全暴露在欧阳妈妈的视线里。

欧阳妈妈的目光落在文婉身上,带着一丝审视,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哎呀,来了就好!小姑娘看着挺文静,路上辛苦了吧?”她快步走过来,热情地想去接文婉的行李箱,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汗,又关切地问,“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热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闷死人!”

文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姨好,我叫文婉。不辛苦。”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文婉?这名字好听!”欧阳妈妈笑呵呵的,一边招呼她往里走,一边对还站在原地的欧阳一泽道,“小泽,别愣着,帮小文把行李拿到后面小库房去,就楼梯下面那个空地方。顺便带她去更衣室,把工作服换上!三号桌的菜赶紧催催后厨!动作麻利点!”

“知道了。”欧阳一泽闷闷地应了一声,一把抓过文婉的行李箱拉杆。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文婉的手背,那触感冰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文婉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欧阳一泽的动作顿了一下,没看她,只是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拖着行李箱,转身就往后厨通道走。沉重的箱子轮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是碾在文婉紧绷的神经上。

“快去吧小文,跟着他就行。”欧阳妈妈推了文婉一把,语气依旧热情。

文婉别无选择,只能低着头,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硬着头皮跟在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背影后面,走进了弥漫着油烟和食物气息的后厨通道。狭窄的过道两旁堆放着高高的食材箱,光线昏暗,空气又闷又热。前面那个背影挺直、僵硬,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愤怒和不欢迎。

更衣室在通道尽头,是一个用薄木板隔出来的小隔间,空间逼仄,只够勉强转身。欧阳一泽将行李箱往角落里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身躯瞬间将狭窄的门堵得严严实实。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那种压抑的、混杂着油烟汗味和强烈愤怒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文婉紧紧包裹。

文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紧紧贴在了冰冷的木板墙上。

“为什么?”欧阳一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质问,“为什么改志愿?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消失?文婉,你他妈告诉我,为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和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她,像两簇燃烧的、痛苦的火焰。

“我……”文婉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背包里那个小小的药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后背,那个“可能导致终身不孕”的标签在脑海中疯狂闪烁。她该怎么解释?告诉他她活不过十年?告诉他她可能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的妻子和母亲?告诉他她所有的“欺骗”和“背叛”,都只是因为不想成为他光明未来的沉重枷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出口。她不能说。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宁愿被他憎恨、被他误解,也好过用自己残破不堪的余生去拖垮他。

“对不起……”她低下头,避开他噬人的目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泽,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