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欧阳一泽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在文婉最恐惧的神经上。角落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洗涤剂刺鼻的味道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药瓶!或者,至少看到了她藏药的动作。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探究和一种让她胆寒的、冰冷的笃定。高三那年的苍白、消瘦、莫名的缺席……所有被她刻意模糊、用“营养不良”轻描淡写带过的痕迹,此刻在他锐利的审视下,都成了指向同一个可怕真相的、无法辩驳的证据链!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文婉。她感觉血液都冻僵了,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捂在裤袋上的手死死攥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隔着布料将那个小小的药瓶捏碎,连同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掩埋的秘密一起。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先想好的搪塞和谎言都在他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土崩瓦解,显得如此可笑又苍白。

“我……” 她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视线模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不敢看他,只能死死盯着脚下油腻发黑的水泥地缝,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藏身之所。

“说话!” 欧阳一泽又逼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下来。他身上还带着前厅的烟火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汗味,混合着他此刻冰冷的怒意,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场。“别再跟我说什么营养不良!别再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文婉,看着我!告诉我实话!”

他低吼着,声音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那声音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被长期欺骗后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巨大不安攫住的恐惧。如果,如果她当时的病,真的不是小事……

文婉被他语气里的痛苦刺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泪眼朦胧中,她撞进他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愤怒、失望、受伤、执拗的追问……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让她心脏揪紧的哀恸。仿佛他苦苦追寻的答案,比他预想中最糟糕的背叛,更让他难以承受。

一瞬间,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绝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冲破她摇摇欲坠的防线。她多想嘶吼出来,告诉他所有的真相: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疼痛,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那被医生宣判的、残缺的未来……还有,她修改志愿时心如刀割却不得不做的决绝!

可话冲到嘴边,却被那个冰冷的标签死死堵住——“可能失明”。这四个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和他之间。她仿佛已经看到他眼中升起希望后的再次幻灭,看到他得知真相后的怜悯、痛苦,甚至……可能的退缩。那比憎恨更让她无法承受。

不!她不能说!她宁愿背负所有的误解和怨恨,也不要成为他生命里沉重的、无法甩脱的负担!不要让他因为同情或责任,而被绑在她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保护欲,给了她最后一丝力量。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我……我没什么大病!就是……就是贫血!低血糖!所以……所以要吃药!你别问了!真的没什么!”

“贫血?低血糖?” 欧阳一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又嘲讽的弧度,眼神却沉得可怕,“需要偷偷摸摸躲在这里吃?需要藏着掖着像见不得光一样?文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他盯着她死死捂住裤袋的手,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那个小小的药瓶轮廓,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了所有谜团的核心。

“把药拿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向前又踏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激烈的心跳和呼吸。

“不!” 文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尖叫一声,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双手死死护住裤袋,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和恐惧,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是药,而是她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和未来。“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欧阳一泽,你凭什么管我?!”

她的抗拒和那句“跟你没关系”,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欧阳一泽的心脏最深处,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混杂着担忧和屈辱的怒火。

“跟我没关系?”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额角的青筋暴起,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文婉!你他妈有没有心?!你一声不吭消失,改掉志愿,把我像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现在躲在我家店里,藏着掖着不知道什么鬼东西!你告诉我跟我没关系?!那当初在教室里是谁说‘一起’的?在夕阳下是谁他妈红着脸点头的?!”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锥心刺骨的痛楚,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抓手腕,而是直接抓向文婉死死护住的裤袋!他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恐惧,让她如此决绝地将他推开,甚至不惜用谎言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不要!放开我!” 文婉发出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扭打,指甲在他手臂上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一只拼死保护幼崽的母兽,疯狂地踢打推搡,只想护住那个致命的秘密。

混乱中,“啪嗒”一声轻响!

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在两人激烈的撕扯下,终于挣脱了裤袋的束缚,掉落出来,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滚到了两人脚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所有的挣扎、嘶吼都戛然而止。

文婉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瞬间瘫软下去,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药瓶,仿佛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世界。完了……一切都完了……

欧阳一泽也僵住了。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手臂上还留着文婉挣扎时抓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那个滚落的药瓶上。

药瓶很普通,白色的塑料,上面贴着标签。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标签上,清晰地印着一行字:硫酸羟氯喹片。

旁边,还有一行加粗的黑色小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可能导致失明。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欧阳一泽的脑海里炸开!所有的愤怒、质问、不甘,在这一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冰冷的茫然和……一种足以将他灵魂冻结的恐惧!

羟氯喹片?失明?

这是什么药?她为什么会吃这种药?高三那年……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一个可怕的、模糊的轮廓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滋生,带着毁灭性的气息。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捡起那个药瓶。

“不要碰它!” 文婉发出一声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嘶喊,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把将药瓶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塑料棱角硌得她生疼。她蜷缩起身体,将握着药瓶的手紧紧护在胸前,像守护着最后的宝藏,也像是守护着最后的、不堪一击的防线。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闷闷地传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哀伤。

“文婉……” 欧阳一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女孩,看着那紧紧攥着药瓶、指节发白的手,看着那无声宣泄的巨大悲伤……他赤红的眼底,翻涌的愤怒和质疑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冰冷的恐惧,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

那个标签上的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失明。

失明!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泽!小文!你们俩在后面磨蹭什么呢?卫生搞完了没?快出来吃饭了!” 老板娘林秀芬洪亮的嗓门带着点不耐烦,从通道口传来,打破了角落死寂般的凝滞。

这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陷入巨大震惊和混乱中的欧阳一泽。他猛地回过神,看着依旧蜷缩在地上、无声颤抖的文婉,又看了看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和手臂上那几道渗血的抓痕,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干涩和沙哑:“……妈,马上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摇晃。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脆弱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所有的质问、愤怒、甚至刚才那灭顶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眼神复杂地扫过文婉紧握药瓶的手,最终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通道口的灯光随着他的离开而远去,角落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文婉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尽头,紧绷的身体才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瘫软下来。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工作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小小的白色药瓶静静躺在掌心,瓶身上那行刺眼的“可能导致失明”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得如同诅咒。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将药瓶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虚幻的温暖和力量。手腕和手肘的疼痛,身体的疲惫,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正呼呼地灌着冷风,提醒着她,她拼命守护的秘密,已经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看到标签了……他一定看到了……

他……会怎么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绝望。

“小文?你蹲这儿干嘛呢?” 林秀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疑惑,人已经走到了近前。她看着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文婉,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了?摔着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赶紧弯腰去扶。

文婉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握着药瓶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虚弱:“没……没事阿姨,就是……就是刚才有点头晕,没站稳……碰了一下,不碍事的……”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林秀芬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明显哭过的红肿眼睛,又联想到刚才儿子离开时那难看的脸色,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叹了口气,没有追问,只是用力将文婉搀扶起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这孩子,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脸色白得像鬼一样!走走走,别收拾了,先去前面吃饭!给你盛碗热汤暖暖!”

文婉几乎是被林秀芬半搀半架着带到了前厅。油腻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员工餐:一大盆油汪汪的回锅肉,一盆清炒时蔬,一盆紫菜蛋花汤,还有堆得冒尖的白米饭。其他几个伙计已经坐下了,李磊正大口扒着饭,看到文婉被老板娘搀着进来,红肿着眼睛,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和了然,识趣地没多问,只埋头吃饭。

欧阳一泽坐在桌子对面,背对着她们,正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动作有些机械。他宽阔的肩背绷得很紧,像一块僵硬的石头。听到动静,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林秀芬把文婉按在凳子上,转身去盛汤。文婉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油腻的桌面,不敢看对面那个沉默的背影。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腕和手肘的疼痛还在持续,身体深处熟悉的疲惫和酸痛感也阵阵袭来,但最让她难受的,是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即使他没有回头,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沉重的视线,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未解的疑惑,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来,快喝点热汤。” 林秀芬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文婉面前,又给她夹了一大块回锅肉,“多吃点,看你瘦的!肯定是低血糖犯了,下午忙晕了吧?”

“谢谢阿姨。” 文婉低声道谢,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却迟迟送不到嘴边。汤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酸涩得厉害。她强迫自己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冷。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伙计们偶尔的咀嚼声。欧阳一泽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飞快地扒完了碗里的饭,然后“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站起身。

“我吃好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机器。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转身,掀开后厨的门帘走了进去。

那干脆利落的动作,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文婉的心上。他连一眼都不愿意看她了。是厌恶吗?是觉得她麻烦?还是……被那个标签吓到了?巨大的委屈和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冲出口,握着勺子的手微微发抖。

“这孩子!今天吃枪药了?脸臭成这样!” 林秀芬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又给文婉夹了一筷子青菜,“别管他,小文你多吃点!吃完早点休息,今天累坏了。”

文婉胡乱地点点头,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米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每一口都如同嚼蜡,难以下咽。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终于熬到吃完饭,文婉几乎是逃也似的,第一个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她只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混乱的思绪和心口的疼痛。洗碗时,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油腻的碗碟,也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不行。她不能待下去了。秘密已经被撕开了一角,欧阳一泽那双充满质疑和冰冷恐惧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每一次对视都是凌迟。而且,她的身体……今天高强度的劳动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已经让她感觉透支到了极限,关节的酸痛感越来越明显,头也一阵阵发沉。她需要休息,需要按时吃药,需要一个……没有欧阳一泽的地方喘息。

洗完碗,她鼓起勇气,走到正在擦桌子的林秀芬面前。老板娘正弯腰用力擦拭一块顽固的油渍,额头上沁出汗珠。

“阿姨……” 文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秀芬抬起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停下动作:“怎么了小文?还难受?”

“阿姨,我……” 文婉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工作服的下摆,“我……我想辞职。”

“什么?” 林秀芬愣住了,随即皱起眉头,“这才干了一天就要走?为什么啊?是不是太累了?还是……” 她的目光扫过文婉红肿的眼睛和手腕上隐约可见的青紫,又联想到儿子反常的态度,心里大致有了数,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小泽那臭小子欺负你了?你跟阿姨说!阿姨替你教训他!”

“不是的阿姨!” 文婉慌忙摇头,眼圈又红了,“欧阳……欧阳同学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身体不太好,今天感觉……有点撑不住了,怕耽误店里的事……”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恳求,“阿姨,工钱……工钱我不要了,我就想……今晚就走,行吗?”

她的语气卑微又无助,像一只淋湿了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鸟。林秀芬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心里一阵发软。这姑娘看着就让人心疼,何况还明显和自家那混小子有纠葛。她叹了口气,放下抹布:“你这孩子……唉!行吧行吧,身体要紧。工钱阿姨该给还得给,不能让你白干一天。不过今晚……” 她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闷雷声,“这天看着要下暴雨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么晚能去哪?宿舍楼那边还有个小杂物间,虽然堆了点东西,但收拾一下也能睡人,要不你今晚先将就一晚?等明天天亮了,雨停了,再走?阿姨也好把今天的工钱结给你。”

林秀芬的话合情合理,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文婉看着外面越来越沉的天色,远处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紧接着是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暴雨将至。她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呢?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知的恐惧攫住了她。

“……谢谢阿姨。” 她最终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道谢。能拖一晚是一晚吧。

所谓的宿舍楼杂物间,其实就是靠近江边那栋老旧筒子楼一楼楼梯拐角下用木板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低矮、阴暗、潮湿。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文婉咳嗽了几声。里面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板凳、破旧厨具和一些积满灰尘的杂物,只在角落勉强清出了一小块地方,铺着一张薄薄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旧褥子。

林秀芬有些歉意:“条件差了点,你将就一晚。厕所在走廊尽头,公用的。锁给你,晚上从里面插好门栓。” 她把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挂锁和一串钥匙塞到文婉手里。

“已经很好了,谢谢阿姨。” 文婉勉强笑了笑,接过钥匙。

林秀芬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早点休息,这才离开。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楼道昏黄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声。狭小的空间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雷声和开始变得急促的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上来。文婉摸索着走到那张薄褥子边,脱力般跌坐下去。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钻入鼻腔。身体的疲惫和关节的酸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像无数小针在骨头缝里扎刺,尤其是手腕和手肘被磕碰过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她摸索着从背包里找出药瓶,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倒出两片药,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带来一阵反胃。

她蜷缩在冰冷的褥子上,将薄薄的毯子裹紧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正呼呼地灌着冷风。欧阳一泽看到标签时那震惊、茫然、继而冰冷恐惧的眼神,如同慢镜头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吃这种药了……他会怎么想她?一个身体残缺的怪物?一个满口谎言、心怀鬼胎的骗子?他一定更恨她、更厌恶她了吧?

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散发着霉味的褥子。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如同她此刻混乱崩溃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药效开始作用,也许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文婉在冰冷的泪水和窗外狂暴的雨声中,意识渐渐模糊,昏昏沉沉地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外面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这扇薄薄的木板门外。

脚步声停下了。门外一片死寂,只有暴雨冲刷世界的喧嚣。

文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黑暗中,她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是谁?是欧阳一泽吗?他来干什么?

她紧张地盯着那扇门板,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外面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门外的人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敲门,没有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沉默的、散发着无形压力的雕像。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文婉。她蜷缩起身体,将毯子拉过头顶,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安魂曲。

门外,那沉重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