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门外的脚步声停驻了许久,久到文婉蜷缩在潮湿的霉味里,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绝望臆想出的幻觉。暴雨敲打窗户的喧嚣似乎成了永恒的背景音,直到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隔着薄薄的木板门,模糊地渗透进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挣扎。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沉重地,沿着来时的楼梯,一步一步,消失在滂沱的雨声深处。

文婉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又骤然断裂的弦。巨大的虚脱感伴随着更深的冰冷席卷了她。不是他?还是……他终究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无论是哪一种,那无声的伫立和最终离去的脚步,都像冰冷的钝器,在她本就破碎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将脸更深地埋进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薄毯里,泪水无声地浸透布料,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绝望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雨势渐歇,只余下淅淅沥沥的残滴。空气湿冷,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泥土的清新。文婉早早醒来,一夜未眠的疲惫和身体的酸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简单地收拾好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将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标签上“可能导致失明”的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小心翼翼地藏进背包最里层。

推开杂物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筒子楼狭窄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公用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她低着头,拖着行李箱,步履沉重地走向“欧阳家菜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既想逃离,又不得不去面对那个悬而未决的结局——工钱,以及……可能的最后一面。

清晨的菜馆还未营业,卷帘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打扫的声响。林秀芬正拿着大拖把用力地拖着油腻的地面,看到文婉进来,直起腰,脸上带着关切:“小文?这么早?脸色还是不好,昨晚没睡好吧?那杂物间太潮了。” 她放下拖把,在身上擦了擦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喏,这是你昨天的工钱,按说好的给。阿姨多加了二十,算你昨天摔着的医药费,别嫌少啊。”

文婉接过那带着体温和油烟味的信封,指尖冰凉,喉咙发紧:“谢谢阿姨……已经很多了。” 她低声道谢,声音沙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通往后面的通道。那里静悄悄的,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还没来?还是刻意避开了?

“唉,你这孩子……” 林秀芬叹了口气,看着文婉苍白憔悴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又想起昨晚儿子回来时那副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声不吭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小文,你跟阿姨说实话,你和小泽……是不是以前就认识?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过来人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文婉的心猛地一缩,握着信封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慌乱地垂下眼,避开林秀芬关切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阿姨……我们……只是高中同学。没什么误会……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不想给您添麻烦。” 她顿了顿,鼓起最后的勇气,“阿姨,我……我这就走了。谢谢您这两天的照顾。” 她深深鞠了一躬,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等等!” 林秀芬连忙叫住她,看着女孩单薄倔强的背影,心里实在不落忍,“外面还下着雨呢!早饭还没吃吧?厨房里熬了白粥,吃了暖暖身子再走!小泽他……” 她话没说完,眼神瞟向通道口。

就在这时,通道口的塑料门帘被猛地掀开!

欧阳一泽走了出来。

他显然也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脸色是疲惫的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他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不再是昨天那套沾着油烟的工作服。他的目光,在踏进前厅的瞬间,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门口那个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的纤细身影。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文婉的身体僵在原地,拉着行李箱的手像被冻住。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不再是昨晚的愤怒和冰冷,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饱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无法言说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背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敢回头。

林秀芬看看儿子,又看看僵在门口的文婉,识趣地闭上了嘴,拿起拖把,假装用力地继续拖地,眼神却不停地往两人身上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拖把摩擦地面的声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最终,是欧阳一泽打破了死寂。他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文婉。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文婉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文婉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文婉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皂角的气息——他抽了一夜的烟?这个认知让她心口莫名地一刺。

“妈,” 欧阳一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沙哑,“粥好了吗?盛两碗吧。”

林秀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哎!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盛!” 她丢下拖把,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后厨。

前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依旧凝滞。文婉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后颈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她脊背发凉。

“文婉。” 他终于开口,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低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文婉的心猛地一跳,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回头。” 他说。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疲惫的请求。

文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点点转过身。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底。

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也燃烧过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痛苦,还有一种……文婉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深重的悲伤和……一丝让她心脏揪紧的、近乎破碎的脆弱。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个无底的漩涡,里面有太多她读不懂、也不敢去深究的情绪。他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沉沉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那个药……”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可能导致失明’?” 他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最终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你高三那年……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说出那个病的名字,但那沉重的语气,已然昭示着他已经猜到了最接近的真相。

文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羞耻感。他果然看到了!那个标签像最恶毒的诅咒,悬在了他们之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在那里面看到同情、厌恶,或者……被那可怕的后果吓退的退缩。

“我……” 她想否认,想再次撒谎,可在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盛满了沉重悲伤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谎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迅速积聚。

就在这时,林秀芬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出来了,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僵持。“来来来,粥来了!趁热喝!” 她将粥放在就近的桌子上,眼神在两人之间飞快地扫过,看到儿子痛苦的神色和文婉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都坐下!坐下喝点!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说!”

欧阳一泽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文婉身上移开。他拉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却并没有去碰那碗粥,只是沉默地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油腻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文婉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林秀芬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欧阳一泽对面的凳子上,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快喝!暖胃!”

温热的粥气氤氲上来,带着大米的清香。文婉低着头,盯着碗里微微晃动的白色米粒,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进滚烫的粥里,瞬间消失不见。她拿起勺子,颤抖着舀起一勺,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

沉默再次笼罩。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

“我……” 文婉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打破了死寂,“我得的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千斤的重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高三……确诊的。” 她不敢抬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医生说……很麻烦……要吃很多药……副作用很大……可能……”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可能……会失明……也可能……活不了很久……”

她终于说出了埋藏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她心上凌迟,也将在场另外两个人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林秀芬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震惊地捂住了嘴,看向文婉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惜和怜悯。

而对面的欧阳一泽,在听到那个疾病名称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文婉低垂的头顶,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系统性红斑狼疮……那个标签上“可能导致失明”的警告……还有她说的“活不了很久”……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拼凑出一个残酷得让他无法呼吸的真相!

原来如此!原来她高三时突然的苍白、消瘦、住院、缺席……都是因为这个!原来她所谓的“营养不良”、“低血糖”,都是她独自承受病痛时,对他撒下的、善意的弥天大谎!原来她高考后决绝地消失、更改志愿、切断所有联系……不是因为背叛,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不想让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可能的黑暗和凋零!

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那心痛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残留的所有怨怼和不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懊悔、心疼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惧!他昨晚做了什么?他逼问她!他怀疑她!他甚至粗暴地想要抢她的药!他像个混蛋一样,在她最痛苦、最需要理解和温柔的时候,用最尖锐的刀去刺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对不起……” 欧阳一泽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绕过桌子,几步冲到文婉面前,在她惊愕抬头的瞬间,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用力,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文婉整个人都懵了,僵硬地被他箍在怀里,脸颊被迫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声音,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对不起……文婉……对不起……” 欧阳一泽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发丝里,滚烫的液体灼热了她的颈窝,那是他无法抑制的泪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混蛋!我该死!”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哽咽,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她身上的病痛和恐惧。

这个迟来的、滚烫的、带着泪水和颤抖的拥抱,像一道温暖而猛烈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文婉苦苦支撑的所有心防。那些独自承受的恐惧、委屈、绝望,那些被误解的痛楚,那些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恋……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无法抑制,伸出颤抖的手臂,紧紧回抱住他坚实的后背,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从最初的呜咽,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一泽……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一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避风港湾的小兽,将所有的恐惧和脆弱都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我怕看不见……我怕死……我怕……我怕拖累你……呜……”

“不怕……不怕了……” 欧阳一泽的心痛得快要碎裂,他笨拙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得不像他自己,“有我在……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们去看最好的医生!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温暖她冰冷绝望的世界。

林秀芬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相拥哭泣、仿佛要将彼此融入生命的年轻人,早已是老泪纵横。她默默地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眼睛,悄悄退回了后厨,将这方寸之地留给了这对历经磨难、终于袒露心扉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