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那份沉甸甸的知情同意书,如同签下了一张通往未知炼狱的门票。文婉的生活被彻底压缩进一个更狭小、更精密的轨道。家、医院、复健中心(盲文和定向行走训练仍在继续),三点一线,精确得像钟表齿轮。每一次出门,都像一场需要精密计算的战役。盲杖点地的节奏,“守光者”在耳畔温和而清晰的指引,成了她在混沌黑暗中跋涉的依仗。
“前方路口,绿灯。无障碍通行,请直行。”
“左侧一米,便利店入口。台阶一级,上行。”
“检测到行人靠近,请稍候。”
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电子合成音,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标。
药物调整带来了新一轮的折磨。停掉强效但致畸风险高的免疫抑制剂后,狼疮的阴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蠢蠢欲动。关节深处的酸痛感如影随形,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日夜不休地攒刺。激素剂量的精微调整,让她的情绪如同过山车,时而陷入莫名的低潮,时而又被无端的烦躁攫住。最难以忍受的是强烈的孕吐,几乎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胃里翻江倒海,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宽大的衣服下,只有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唯一的“丰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感。
每周一次的产检,成了与死神谈判的仪式。冰冷的耦合剂涂在腹部,B超探头的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文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屏住呼吸,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胎心……听到了吗?有力,150次/分,正常。” 张医生刻意放慢语速,让“守光者”能清晰地同步。
文婉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一丝,悬着的心却并未落下。
“但是,文老师,” 张医生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尿蛋白两个加号了。血压也在临界值上波动。免疫指标……C3、C4在下降,抗ds-DNA抗体滴度有升高的趋势。这些都是狼疮活动性增加的信号!你必须更加严格地卧床休息!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动!饮食必须绝对低盐、优质蛋白!明白吗?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每一次,张医生严厉的警告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她心上。她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更卑微地承诺:“我知道,张医生,我会的,我一定做到。” 为了腹中那个微弱却顽强的心跳,她必须将自己变成最驯服的病人,最坚韧的容器。
生活物资的补充成了难题。虽然林远和欧阳生前的同事、甚至欧阳父母都表示可以帮忙采购送上门,但文婉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愿过多麻烦他人的心理,让她坚持要自己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需要这种“正常”的感觉,需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能。
这天下午,感觉精神稍好,孕吐的浪潮也暂时退去。文婉决定去离家最近的那家中型超市,采购一些清单上列好的必需品——无盐苏打饼干、脱脂牛奶、新鲜水果。她仔细地戴上墨镜(尽管已无用,但能给她一丝心理屏障),拿起盲杖和“守光者”终端。
“目的地设定:惠民超市。路线规划中……前方直行300米,右转进入扶柳路……”
在“守光者”平稳的指引下,文婉谨慎地移动着。超市门口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她集中全部精神,依靠盲杖和“守光者”的提示,小心地避让着行人,摸索到入口的购物车停放处。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旁停下。
“小心!”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响起,同时,一只手似乎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避免了她差点撞到旁边堆叠的购物篮,“这里有点挤。”
文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带着一丝戒备。“守光者”适时地提示:“右侧购物篮堆叠,请注意避让。陌生男性靠近,距离一米。”
“谢谢。” 她礼貌而生疏地道谢,声音平静无波。
“不客气。” 那男声回应道,带着一种莫名的、不易察觉的停顿。他似乎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主动问道:“需要帮忙吗?看你……似乎需要辆购物车?”
文婉刚想婉拒,却听到“守光者”提示:“目标购物车位于左前方两米,无障碍。” 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自己来:“谢谢,我自己可以。” 她摸索着,凭借“守光者”的精准定位和盲杖的试探,准确地拉出了一辆购物车。
那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熟练,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那……你小心点。” 脚步声响起,他似乎走开了。
文婉并未在意这个小插曲。她推着购物车,在“守光者”的引导下,缓慢而坚定地穿梭在超市的货架间。
“目标区域:奶制品区,前方直行15米。”
“目标商品:脱脂纯牛奶,位于您正前方货架第三层。”
她伸出手,准确地拿起了一盒牛奶,放进购物车。
“目标商品:无盐苏打饼干,位于左侧货架底层。”
她蹲下身,指尖在包装袋上摸索确认着标签信息(“守光者”的OCR文字识别功能通过骨传导耳机清晰地报出商品名称)。
一切似乎都按计划进行。直到她来到水果区。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水果混合的香甜气息。
“目标商品:苹果,位于前方右侧货架。”
文婉推车过去,伸出手,想拿起一个苹果感受一下硬度。就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的橙子不知从哪个方向滚落,正好停在她脚边!
“小心脚下障碍物!圆形物体!” “守光者”的警报声急促响起!
文婉的盲杖刚刚点在橙子上,脚已经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重心瞬间失衡!
“当心!”
又是那个温和清朗的男声!这一次,伴随着声音的,是一双有力而及时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晃的身体,避免了可能的摔倒。
文婉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摔倒!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是绝对致命的危险!
“谢谢……真的谢谢你!” 这一次,她的道谢带上了真切的感激和后怕。
“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扶着她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开,似乎确认她站稳了才收回。他弯腰捡起了那个肇事的橙子。“一个橙子滚过来了。你没事就好。”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自己一个人来购物吗?这地方人多,东西也杂,挺不方便的。”
文婉沉默了一下。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善意,但陌生人的关心让她本能地竖起心防。“习惯了。” 她简单地回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疏离,“谢谢关心。” 她准备推车离开。
“文婉?”
这个名字,被这个陌生的男声如此清晰地叫出来,带着一种深藏的、尘封已久的熟稔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她猛地停住脚步,空洞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尽管那里只有一片黑暗!
他是谁?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这个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遥远的熟悉感,却又模糊不清。
“你是……?” 她迟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困惑。
“是我,望连城。”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重逢的激动,有深藏的痛惜,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滨城一中,高三(7)班,坐在你……斜前方的那个。”
望连城!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门!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戴着细框眼镜,眼神清亮、成绩优异的少年!那个会在她解出难题时投来赞赏目光,会默默在她课桌里放一瓶温热的牛奶,会在她转学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含蓄情书却被她因欧阳一泽的出现而婉拒的……望连城!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南城?在这个超市里?这一切,是巧合吗?
巨大的震惊让文婉一时失语。她紧握着购物车的扶手,指节用力到发白。超市里嘈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眼前(意识中)翻涌的、关于高中时代的碎片记忆。
“望……望连城?”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望连城看着眼前苍白消瘦、戴着墨镜、依靠盲杖和那个奇怪电子设备行动的女子,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泛起尖锐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却依旧无法掩饰那深沉的关切:“我……我来南城工作快一年了。一直……知道你在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关于欧阳一泽……还有你的眼睛……”
文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他竟然都知道!一股被窥视的羞耻感和巨大的悲伤瞬间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
“别怕!” 望连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和惊惶,声音急切而诚恳,“我没有恶意!文婉,我从来没有想要打扰你!我只是……只是知道你一个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我没办法在知道这一切后,还心安理得地待在别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万一……万一你需要帮助的时候……”
他的声音哽住了,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在南城?看着我?” 文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愤怒?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
“是。” 望连城坦然承认,没有一丝犹豫,“但我发誓,我从未主动出现在你面前!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你去医院,看着你去复健中心,看着你……一个人摸索着生活。我知道你不愿被打扰,我知道你心里的位置永远只属于一个人……我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个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我只是想默默地守着……守着当年那个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动的女孩……在她最黑暗的时候,至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挂着她,希望她好。”
这番剖白,真挚而沉重,像一块巨石投入文婉死寂的心湖。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的茫然。原来,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在她以为被世界彻底遗弃的黑暗中,还有这样一道目光,带着无声的关切,默默地注视了她这么久?
“那你今天……” 文婉的声音低了下去。
“今天……” 望连城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无比,带着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被逼无奈的决绝,“我看到你了……在小区门口……你的……肚子……”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文婉……你怀孕了?是……欧阳的?”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戳破。文婉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小腹,仿佛要挡住所有探究的目光。巨大的秘密被骤然揭开在故人面前,让她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难堪和脆弱。
“是。” 她咬着牙,承认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超市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望连城似乎被这个答案彻底震住了,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残酷的事实——他默默守护的女孩,怀着她逝去爱人的遗腹子,独自在黑暗中跋涉,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线上!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张医生……他怎么说?” 作为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人,他显然知道她的主治医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