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湿冷的冬季,像一层半凝固的灰暗油彩,涂抹在窗外。文婉辞去学校工作的决定,平静得近乎决绝。视野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也彻底消失了,如同舞台的幕布最终落下,世界沉入一片无边无际、连轮廓都无法感知的纯黑。讲台上粉笔划过黑板的轨迹,学生们年轻而模糊的面庞,窗外四季流转的树影……都成了记忆里褪色的底片。盲文教材的凸点成为她新的文字,冰冷的盲杖是她延伸的触角,而耳畔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守光者”,成了她与这个混沌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
规律的复诊成了生活新的锚点。这日,她独自摸索着来到市医院风湿免疫科。导诊台的护士早已熟悉这位沉静、失明却行动异常有条理的文老师,熟练地为她引路。
“文老师,这边走,小心台阶。” 护士的声音带着关切。
“守光者”温和的电子音同步在耳边响起:“前方三级台阶,下行。”
文婉点点头,盲杖轻点,脚步稳定地迈下。失去视觉后,其他感官反而被逼迫得异常敏锐。空气里消毒水、药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气味,混合成医院特有的气息,钻进她的鼻腔。
诊室里,张医生是她的老主治,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却也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文老师,最近感觉怎么样?关节痛有没有反复?胃还难受吗?”
文婉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空气中细微的回响,平静地回答:“还好,张医生。关节偶尔会酸痛,但能忍受。胃……最近胃口不太好,有些恶心反酸,可能是天气冷,或者……药的关系?” 她习惯了将身体的各种细微不适归咎于疾病本身或药物的副作用。
“守光者”捕捉着对话,忠实地转化为她耳中的信息流。
张医生沉吟了一下:“嗯,先躺下,我们做个常规检查。” 护士熟练地引导她躺上检查床。医生的手指带着职业性的微凉,按压过她的腹部、关节。当手指触及她下腹时,文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胀满感,似乎与往日不同。但这感觉太细微,很快被忽略。
“这样,文老师,” 检查完毕,张医生坐回桌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你最近不适感增多,保险起见,除了常规的免疫指标,我们再给你加个HCG血检和盆腔B超吧?排除一下其他可能。”
“HCG?” 文婉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
“守光者”的电子音立刻解释:“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是妊娠早期由胎盘产生的一种激素。检测其水平可用于妊娠诊断。”
妊娠?怀孕?
这两个词像两颗无声的炸弹,在文婉一片黑暗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怎么可能?她和他……最后那次……是在他出发回滨城接她的前一晚……距今,恰好三个月!
一种荒谬绝伦、又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黑暗不再是单纯的视觉缺失,它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带来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张医生……我……”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不太可能吧?我这种情况……”
张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文老师,只是排除法。你的身体情况特殊,任何异常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先去检查,好吗?”
接下来的时间,对文婉而言,如同在黑暗的深渊里煎熬。抽血的刺痛,B超探头冰凉的触感,检查床上令人心慌的等待……一切都失去了实感。她紧紧握着盲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点。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守光者”,此刻也沉默了,只是在检查间隙,机械地报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护士带回诊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重。张医生翻看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单,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文婉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文老师……” 张医生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文婉心上,“血HCG结果……很高。B超显示……宫内早孕,孕囊清晰可见,符合……孕6周左右。”
轰——!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黑暗的世界天旋地转!文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没有滑下椅子。三个月前那个带着离别气息、抵死缠绵的夜晚,他滚烫的体温,低沉的喘息,还有他临行前那句“等我”……所有画面在纯粹的黑暗中无比清晰地闪回!这个孩子……竟然是那个绝望夜晚留下的……最后的痕迹!是欧阳一泽……在这个世界上,留给她的……唯一的、真实的存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无法言喻的、尖锐到心碎的狂喜!像黑暗中猝然炸开的一簇微弱却固执的火花!
然而,张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将这簇微弱的火花瞬间浇熄,只剩彻骨的冰寒。
“但是,文老师,” 张医生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忍,“我必须告诉你实情。你的情况……极其、极其危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准确也最不伤害她的语言:“系统性红斑狼疮合并妊娠,本身就是高危中的高危。你目前虽然病情稳定,但孕期的激素水平变化,尤其是雌激素和孕激素的急剧升高,会像投入油锅的火星,极大概率诱发狼疮的剧烈活动!一旦活动,不仅意味着你关节痛、皮疹、发热等症状会全面加重,更致命的是——它极可能累及肾脏,引发狼疮性肾炎,甚至快速进展为肾衰竭!同时,你本就岌岌可危的视神经,在这种全身性的炎症风暴冲击下,会加速恶化,彻底失明的风险几乎是百分之百!”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文婉的心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轻打颤的声音。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张医生的声音沉重得如同宣判,“狼疮活动会显著增加流产、早产、胎儿宫内发育迟缓甚至胎死宫内的风险!胎盘功能会受到影响,无法给胎儿提供足够的营养和氧气。即使孩子能勉强存活到分娩,新生儿狼疮综合征、先天性心脏传导阻滞等并发症的风险也非常高!更不用说,你目前服用的免疫抑制剂和激素,很多都具有明确的致畸性,对胎儿发育是巨大的威胁!”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守光者”似乎都感知到了这凝重的气氛,陷入了沉默。
“文老师,” 张医生的声音带着深切的痛惜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作为你的医生,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继续妊娠,对你和胎儿来说,都意味着极高的死亡和严重残疾的风险!大人和孩子,很可能都保不住!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基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所服用药物的风险,我们……强烈建议你,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文婉的灵魂上!
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张医生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尖锐痛苦和本能抗拒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
孩子……她和欧阳的孩子……欧阳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他生命的延续……她黑暗世界里猝然亮起的一线微光……现在,却要由她亲手扼杀?
不!绝不!
“不……” 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固执,“我不……不能……”
“文老师!你冷静!” 张医生的语气急切起来,“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关系到你的生命!你还年轻!只要控制好病情,未来……”
“未来?” 文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和嘲讽,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张医生……我的未来……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没有了!” 她剧烈地喘息着,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我的光……我的眼睛……我活着的意义……都被夺走了!现在……现在老天把他最后留下的一点点……还给了我一点点……你让我放弃?你让我亲手杀死他唯一的……唯一的……”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母兽护崽般的本能,让她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护住自己平坦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界所有危险的宣判。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守光者”似乎感应到了她剧烈的情绪波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电子音。
张医生看着眼前崩溃痛哭、却依旧死死护住腹部的女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深重的无奈和悲悯。他理解她的绝望,理解这份爱和寄托有多么沉重,但医生的职责让他必须将最残酷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文老师,”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恳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也理解我的立场。继续妊娠,风险实在太高了!这不是勇气的问题,是生存概率的问题!你现在的情况,根本承受不了孕期的巨大负荷!就算你拼尽全力,孩子健康出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到时候,很可能……很可能你拼上性命,也留不住他,还会彻底毁了你自己的身体!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文婉混乱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值得吗?用自己可能残存的生命,去赌一个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希望?去赌一个很可能无法健康出生,甚至无法存活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现实感,像潮水般再次试图将她吞没。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几乎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耳畔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守光者”,似乎捕捉到了她身体的失衡,发出温和的提示音:“检测到身体轻微晃动,请注意保持平衡。是否需要协助?”
这个熟悉的、带着他独特韵律和温度(哪怕是电子合成的)的声音,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瞬间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灵魂!
欧阳……
他最后的心愿是什么?是让她好好活下去!是让她不要怕黑暗,因为他留下了“光”!
可这个孩子……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难道不是他冥冥之中,留给她的……另一道光?一道属于生命本身、带着他血脉烙印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光?
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心底最深处响起:如果连尝试都不敢,如果连他最后留下的这一点点可能都放弃,那她活下来的意义,又是什么?仅仅是在黑暗里呼吸吗?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伤、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母性,如同火山熔岩般,从她破碎的心底轰然喷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直视”着张医生,尽管泪水依旧汹涌,但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坚定:
“张医生,我决定了。”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要留下他(她)。”
她放在小腹上的手,微微用力,仿佛在向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传递着力量。
“我知道风险……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我可能……撑不到最后……我知道孩子可能……不健康……甚至……留不住……这些我都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汲取最后的勇气:
“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这是欧阳……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我舍不得……张医生……我真的……舍不得……”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紧护着小腹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求您……”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帮帮我……帮帮我们……我一定会……用命去护着他(她)!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药,我会按时吃!检查,一次不落!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保证!我只求……求您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把他(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哪怕……哪怕只看一眼……”
诊室里,只剩下文婉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和她那句如同誓言般在空气中回荡的——“我用命去护着他(她)”。
张医生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在黑暗中哭泣、颤抖,却爆发出惊人决绝力量的女子。她单薄的身体仿佛蕴藏着能劈开命运巨石的韧性。他看到了她眼中(尽管空洞)那份不顾一切的光芒,看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对逝去爱人无法割舍的眷恋和承诺。作为医生,他深知前路的凶险,理智告诉他应该继续劝阻。但作为一个人,他无法不被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与勇气所震撼。
许久,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奈、担忧、敬佩,还有一丝被点燃的、想要与命运搏一搏的医者豪情。
“文老师……” 张医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也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这条路……会非常非常难,每一步都可能是鬼门关。我需要你签署一份详尽的知情同意书,明确所有风险。从今天起,你必须严格遵医嘱!免疫抑制剂需要调整,部分致畸风险高的必须立刻停用,换用相对安全但效果可能打折扣的方案!激素剂量需要精确控制!你必须每周,不,根据情况可能需要更频繁地来医院报到!血压、尿蛋白、肾功能、免疫指标、胎儿发育……每一项都要严密监控!稍有风吹草动,我们可能就要采取极端措施!这绝不是儿戏!你……能做到吗?”
“我能!” 文婉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空洞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仿佛燃烧着生命的最后火焰。她摸索着,向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张医生,谢谢您!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签!无论多难……我都会撑下去!”
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医生将厚厚的知情同意书和笔递到她的手中。在护士的低声指引下,文婉摸索着纸张的边缘,在需要签名的地方,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清晰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文婉。
那两个字,落在冰冷的纸张上,像两道深刻的烙印,也像一份以生命为祭的、无声的战书。向残酷的命运,向未知的凶险,向那片吞噬了她光明的永恒黑暗,宣告着一个母亲最决绝、最悲壮的反抗。为了她逝去的爱人,为了那个在她黑暗世界里悄然萌芽的、属于他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