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墓碑前的痛哭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林远强行将几乎虚脱的文婉带回了他帮忙临时安置的出租屋——那间欧阳一泽精心挑选、却再也等不到女主人的一居室。米白色的窗帘静静垂着,过滤着南城阴郁的天光,阳台空荡,只有几盆无人照料的多肉植物在角落里显出几分蔫头耷脑的绿意。

文婉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被安置在冰冷的沙发上。她拒绝进食,拒绝交谈,空洞的目光凝固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林远和闻讯赶来的几个欧阳生前同事轮番守着,忧心忡忡。她手腕上那道在乌江菜馆争执时留下的旧伤疤,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个无声的警示。

第三天清晨,持续的腹痛和关节深处熟悉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的锐痛,终于打破了她的麻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她蜷缩在沙发上,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

“文婉!” 守在一旁的女助理惊叫起来,立刻拨通了120。

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医生看着文婉惨白的脸色和蜷缩的姿态,眉头紧锁。初步检查后,他语气严肃:“系统性红斑狼疮活动期迹象明显,伴有严重的胃肠道痉挛。必须立刻住院,进行系统检查和强化治疗。另外,” 医生翻看着初步的眼科检查单,指着上面的数据,“眼压偏高,视神经有早期受损迹象,需要风湿免疫科和眼科联合会诊。‘失明’的风险……不是儿戏。你多久没按时吃药了?”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文婉包裹自己的绝望硬壳。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多久?从得知欧阳出事那一刻起,那个维系着她脆弱生命线的白色药瓶,连同她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就被她彻底遗忘了。自毁的倾向,在巨大的悲痛下悄然滋生。

“立刻办理住院。” 医生不容置疑地下令。

冰冷的液体顺着留置针流入血管,强效的免疫抑制剂和激素开始强行镇压她体内失控的炎症风暴。药物带来的强烈副作用很快显现:剧烈的恶心呕吐,心跳过速,整夜整夜的失眠,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文婉躺在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掏空的容器,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空洞的痛。

欧阳一泽的父母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强撑着悲痛来看她。林秀芬握着文婉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眼泪无声地淌:“孩子……你不能这样……一泽他……他拼了命也想让你好好的啊……” 老人哽咽着,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塞进文婉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毛绒小熊钥匙扣——O&W。正是随欧阳一泽遗物一起找到的那个。

“他走之前……还念叨着,要去接你,要带你来南城,要看着你好起来……” 欧阳爸爸的声音沙哑沉重,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悲恸,“你要是再倒下……他在那边……怎么能安心?”

小小的毛绒小熊,带着冰冷的金属钥匙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文婉手心剧痛,一直痛到灵魂深处。她死死攥着那小小的挂件,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是啊,他那么努力地想让她活下去,想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她呢?她在做什么?用自暴自弃来回报他吗?用辜负他最后的心愿来祭奠他吗?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无尽悲伤和自我厌弃的痛苦,狠狠攫住了她。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起伏。这一次的泪水,不再仅仅是绝望,更掺杂了沉重的愧疚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微弱的不甘。

出院后,文婉回到了那间充满一泽气息的一居室。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规划未来时兴奋的气息。她默默地收拾着。在整理他书桌抽屉时,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滑落出来。

她认得这个本子。欧阳一泽有随手记录的习惯,从代码灵感、项目思路,到生活琐事、心情随笔,都会记在上面。她颤抖着手翻开。前面大部分是潦草的代码草图和项目进度。翻到后面,日期停留在她毕业前。

【X月X日,晴】

婉婉今天复查结果很好!医生说控制得不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晚上带她去吃了清汤火锅,看她笑得眼睛弯弯的样子,感觉一切都值得。要更努力才行,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永远这么笑下去。

【X月X日,雨】

妈的!又看到红斑狼疮导致失明的病例报道了……心慌得厉害。不行,不能让她知道我在看这些。得做点什么……光靠药物不行……得有个保障……也许可以从视觉辅助入手?结合AI图像识别和语音交互?得查查资料……

【X月X日,阴】

初步框架搭起来了!就叫它“Light Keeper(守光者)”吧。核心是实时环境捕捉+高精度OCR文字识别+自然语音播报。难点在弱光环境下的图像增强和复杂场景的语义理解……妈的,算法还得优化!时间太紧了,得在她来南城之前弄出个能用的demo。熬夜!拼了!

【X月X日,多云转晴】

婉婉签了南城的学校!太好了!房子也租好了,阳光超棒!窗帘要米白色,她喜欢。明天开始打包,后天一早就出发去接她!给她个惊喜!顺便路上给她看看“守光者”的雏形,虽然还粗糙……但我想告诉她,别怕,就算真有那一天,我就是你的眼睛。永远都是。

(后面画了一个笨拙的笑脸)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他开车回滨城接她的前一天。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带着力道的字迹,尤其是最后那句“我就是你的眼睛。永远都是。” 文婉的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蹲下身,抱着膝盖,在空寂的房间里,发出了受伤小兽般的悲鸣。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被病痛和对未来的恐惧折磨时,他早已默默地在为她可能降临的黑暗,筑起一道名为“守光者”的堤坝。他甚至想在她奔向他的路上,就给她这份安心。

巨大的悲伤几乎将她淹没,但这一次,悲伤的浪潮中,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悲壮意味的力量。她不能倒下!绝不能!他的爱,他的心血,他的“守光者”,他未竟的誓言……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必须活下去,带着他的那一份,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铭记,为了承载他未能走完的路。

她擦干眼泪,捡起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他残留的温度和未尽的嘱托。

南城中学的语文课堂里,多了一位沉静如水的语文老师。她依旧清瘦,脸色带着病弱的苍白,但眼神深处,那份因巨大悲痛而生的空洞,已被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光芒取代。她站在讲台上,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领学生们走进文字的世界。课间,她会按时拿出那个小小的药瓶,在学生们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平静地服下药片。生活被简化到近乎刻板:学校、医院、出租屋。规律得近乎严苛的作息,一丝不苟地服药,定期复查,成了她对抗命运、履行对欧阳一泽承诺的武器。

身体的警报并未完全解除。药物控制着狼疮的活动,但视力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定期检查报告上,视神经受损的阴影在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扩大。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挥之不去的灰黑色絮状物,看东西需要更集中精神,畏光的情况也加重了。医生看着最新的OCT(光学相干断层扫描)报告,眉头紧锁:“文老师,情况不太乐观。视神经的损伤在进展,视野缺损在扩大。虽然狼疮活动控制住了,但之前的炎症对视觉通路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失明’的风险……正在变成现实。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尽快开始系统性的盲文和定向行走训练。”

诊室里一片寂静。窗外南城温润的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文婉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出现医生预想中的崩溃或恐慌。她只是微微抿紧了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乎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我知道了,医生。” 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请帮我安排训练课程吧。”

从医院出来,她没有直接回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戴上墨镜,坐上了去往郊外的公交车。墓园里依旧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她走到那座熟悉的墓碑前,放下新换的百合花。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着,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

“欧阳,” 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医生的话,你听到了吧?” 她顿了顿,像是在和他商量,“‘守光者’……你留下的光,我可能……真的需要它了。”

她拿出那个承载着他最后心血的笔记本,翻到记录“守光者”构想的那几页。“你的代码和框架,我托林远找了你公司最好的同事帮忙完善。他们说,核心思路非常棒,只是当时时间太仓促……现在,它快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守光者’。”

她微微仰起头,墨镜后的眼睛望向天空,南城特有的湿润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他存在过的气息。“别担心,我不会认输的。你看不到的未来,我替你看。我会带着你的‘光’,走下去。一直走。”

风吹动她的发梢,也拂过墓碑前洁白的百合花瓣。照片上的欧阳一泽,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她的誓言。

失明的过程,如同坠入一片缓慢冻结的深湖。视野中心的明亮区域在不可阻挡地缩小、模糊,那些恼人的灰黑色絮状物越来越浓密,逐渐蚕食着清晰的画面。书本上的字迹开始跳舞、重叠,最终变成一片无法辨识的墨团。过马路时,原本清晰的红绿灯,只剩下模糊的光晕轮廓。南城熟悉的街道,在文婉的感知中,正一点点褪去色彩和细节,变得陌生而危机四伏。

预定的盲文和定向行走训练课程开始了。在训练中心冰冷的教室里,她用手指笨拙地摸索着那些凸起的点阵,感受着完全陌生的、属于黑暗世界的语言。学习用盲杖感知脚下的路沿、障碍物,学习依靠听觉和残余的空间感来判断方向。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笨拙,摔倒、磕碰成了家常便饭。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挫败感如影随形。每当这时,那个小小的毛绒小熊钥匙扣(O&W)就成了她紧紧握在手心的力量来源。

与此同时,林远和欧阳生前的技术团队,正夜以继日地完善着“守光者”。他们将欧阳原始的构想,结合最新的AI视觉算法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集成到了一个轻便的头戴式设备和一个强大的手持终端上。

第一次戴上“守光者”设备进行测试,是在文婉几乎完全失去有效视力的一个黄昏。设备启动的瞬间,一个温和、清晰、带着一丝熟悉磁性的电子合成音在她耳边响起:“环境扫描启动。文婉,我是Light Keeper。检测到室内环境,客厅,光线适中。前方1.2米处是沙发。左转90度,前行3步是阳台门,门开着,外面有风。”

文婉浑身剧震!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的韵律和语调……虽然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但那种独特的、沉稳中带着一丝温柔的感觉……分明是模仿了欧阳一泽的声音!她瞬间明白了,这一定是林远他们,根据欧阳生前留下的录音资料,特意为她定制的语音!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摸索着向前迈步,耳边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持续引导着:“前行1步……左转30度……扶手位置在您右手边……小心台阶,阳台有轻微下沉……”

她一步步走到阳台,伸出手,准确地触摸到了冰冷的金属栏杆。晚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耳边,那个模拟着欧阳声音的“守光者”温柔地描述着:“现在是傍晚,18点27分。天气多云,气温24度。阳台下方是街道,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右前方远处,能隐约看到城市的灯光正在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但耳边的声音,却为她勾勒出了一个清晰、温暖、充满细节的世界。那个他倾注心血、甚至未能亲手交给她的“守光者”,此刻正用他独特的方式,履行着“我就是你的眼睛”的诺言。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他留下的光,穿透了永恒的黑暗,再次照亮了她的世界。

文婉紧紧抓住冰冷的栏杆,指节用力到发白。她仰起头,面向晚风吹来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滑落,嘴角却缓缓地、无比坚定地向上扬起。

“欧阳,” 她对着虚空,对着耳畔那个温柔的声音,对着心中永不磨灭的爱与思念,轻声说,“你看,光……在我眼睛里。”

南城的万家灯火在她身后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海。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润气息,温柔地环绕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黑暗中,她“看”向那片璀璨的灯火,仿佛看到了他永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