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特护病房。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防弹窗帘过滤成一种冰冷的惨白,斜斜地切割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进口营养剂混合的、挥之不去的味道。生命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冰冷的秒针,固执地丈量着死寂的时间。
>祁同伟躺在病床上。
>深蓝色的病号服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缠绕的、依旧透着淡粉色血晕的绷带。左额角那道缝合的伤疤如同一道暗红色的蜈蚣,斜斜爬过眉骨边缘,平添了几分冷硬的煞气。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脸颊的线条却比之前更加瘦削凌厉,如同被寒风削过的岩石。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病房角落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落地镜上。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一个刚从地狱血池爬回来、伤痕累累、眉宇间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冷酷平静的年轻男人。
>那平静之下,是两世为人积压的恨意、经历生死淬炼的意志,以及一种对镜中人审视的、近乎陌生的疏离感。
>“嘶……”
>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着巨大痛楚的吸气声。
>祁同伟紧抿着唇,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正尝试着抬起那只缠满固定绷带、被三颗子弹洞穿后又经历开胸手术的左臂。每一次微小的肌肉收缩,都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神经末梢疯狂攒刺,牵扯着胸腔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钝痛。
>手臂只抬起了不到十厘米,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再也无法寸进。
>他死死盯着镜中自己因剧痛而微微扭曲的脸,和那只无力垂落的手臂。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平静瞬间被一种更加暴戾的不甘所取代!前世今生,他受够了这种无力感!受够了被人踩在脚下、如同蝼蚁般掌控生死的屈辱!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低吼般的闷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那只沉重如同灌铅的手臂再次向上抬!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只手臂如同触电般猛地垂落,重重砸在病床边缘的硬质塑料护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失败。
>汗水顺着鬓角滚落,浸湿了绷带的边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镜中的倒影,狼狈、虚弱,眼神里充满了被剧痛和挫败点燃的、如同困兽般的暴戾火焰。
>就在这时。
>“哒。”
>一声轻响,打破了病房里压抑的喘息。
>病房门无声地滑开。
>祁铁山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军装,只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姿依旧挺拔如山岳。他手里没有鲜花,没有果篮,只提着一个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公文包的四角磨损严重,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厚重感。
>他的脚步沉稳,径直走到病床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镜子里祁同伟狼狈的倒影,也带来了无形的、令人呼吸微窒的威压。
>祁铁山没有看祁同伟因剧痛和挫败而扭曲的脸,也没有看那只无力垂落的手臂。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祁同伟缠满绷带的胸口,在那三个致命的弹孔位置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落在祁同伟那双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上。
>“疼?”祁铁山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询问的语气,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陈述。
>祁同伟的喘息微微一滞,他迎向祁铁山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弱的眼睛,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疼。”
>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楚和倔强。
>祁铁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如同钢铁铸就的手,伸向放在床头的那个黑色公文包。
>“咔嚓。”
>一声清脆的金属卡扣弹开声。
>祁铁山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动作不急不缓。他没有在里面翻找,而是直接将手探入包内,然后,稳稳地从中取出一件东西。
>病房里的光线似乎都随着这件东西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一下。
>那是一套深蓝色的检察制服。
>崭新。
>笔挺。
>如同刚刚从制衣厂最精密的模具上取下,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的金色检徽,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庄严的光芒。领口、袖口,每一个线条都透着一丝不苟的肃穆。
>祁铁山单手提着这套制服的上衣肩线,让它自然垂落,展现在祁同伟眼前。深蓝色的布料如同凝固的深海,金色的检徽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
>“穿上它。”祁铁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祁同伟的瞳孔猛地收缩!巨大的错愕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穿上它?
>现在?
>他这副连手臂都抬不起来的残躯?
>祁铁山仿佛没有看到他的震惊和不解,提着制服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着祁同伟的眼睛,重复道:
>“穿上。”
>这一次,语气更加沉凝,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
>祁同伟的目光从祁铁山冷硬的脸,移到他手中那套笔挺的制服上。深蓝色的布料,金色的徽章……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那是他前世今生挣扎求存、浴血搏杀才重新获得的身份象征!是斩断屈辱、直面权力的战袍!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从灵魂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因剧痛而产生的退缩和软弱!
>“呃……啊——!”
>祁同伟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的剧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但他不管不顾!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床沿的护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惨白!同时,那只缠满绷带、剧痛钻心的左臂,被他用意志强行驱动,如同生锈的机械臂,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抬起!
>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穿刺着他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如同小溪般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手臂每抬起一分,都像是在刀山上攀爬!
>但他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祁铁山手中那套深蓝色的制服,如同盯着黑暗尽头唯一的光!
>十厘米……
>二十厘米……
>三十厘米……
>手臂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绷带上渗出点点殷红,那是伤口崩裂的鲜血!但他依旧在抬!用意志对抗着身体的极限!
>祁铁山就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山岳。他提着制服的手纹丝不动,深不见底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祁同伟这惨烈而倔强的挣扎,没有丝毫催促,也没有丝毫动容。
>仿佛这惨烈的过程,本就是必经的淬炼。
>终于!
>那只颤抖的、染血的左臂,艰难地抬到了足以够到制服衣袖的高度!
>祁同伟的右手闪电般伸出,抓住制服的一只袖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那深蓝色的衣袖套向自己剧痛颤抖的左臂!
>动作笨拙、艰难,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烈!
>布料摩擦过绷带和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但他稳住了!
>右手死死攥着衣袖,左手如同瘫痪般任由右手的力道牵引,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那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深蓝色袖子,套在了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上!
>当袖口的金色纽扣终于艰难地扣上那一刹那。
>祁同伟如同虚脱般,重重地靠回枕头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汗水如同雨下,浸透了额头的绷带和鬓角的头发。左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绷带上的血晕在深蓝色的崭新布料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目。
>但他做到了!
>他用这只几乎被废掉的手臂,穿上了半边制服!
>祁铁山看着病床上那个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年轻人,看着他左臂上那刺目的血迹和崭新的深蓝色制服形成的残酷对比。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左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力量感的手,伸向自己中山装的第一颗盘扣。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
>深灰色中山装的第一颗盘扣被解开。
>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
>动作沉稳而有力。
>祁铁山将解开盘扣的中山装外套向两侧敞开。
>露出了里面。
>一套熨帖笔挺、深藏蓝色、肩章上缀着一枚金色将星的……海军常服!
>那抹深邃的蓝,比祁同伟身上的检察蓝更加厚重,如同承载着万里海疆的磅礴!金色的将星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芒,带着一种历经铁血洗礼、沉淀了无数惊涛骇浪的绝对力量!
>祁铁山就站在那里,敞着怀,露出里面的将军常服。他没有看祁同伟眼中瞬间爆发的巨大震撼,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防弹玻璃,投向了那片波涛汹涌的深蓝。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铁律:
>“祁家的男人。”
>“血。”
>“只能流在两种地方。”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收回,如同两座沉凝的山岳,重重地落在祁同伟左臂制服袖子上那片刺目的血晕上。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祁同伟的灵魂:
>“战场。”
>“或者……”
>他的目光上移,最终锁定在祁同伟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上。
>“法台。”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祁同伟粗重的喘息声和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他看着祁铁山敞开的中山装下,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与责任的深蓝将服,看着自己左臂上崭新的制服和刺目的血迹……
>战场?法台?
>祁铁山的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因剧痛和复仇而翻涌的迷雾!他前世在缉毒一线的枪林弹雨,今生在检察系统的刀光剑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泪、所有的屈辱与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意义!
>那不是为了简单的复仇!不是为了个人的权势!
>那是一场永不终结的战争!只是战场,从硝烟弥漫的边疆,转移到了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法台!
>祁同伟眼底翻腾的暴戾火焰,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海,在剧烈的明灭之后,缓缓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内敛、如同深海玄铁般的沉静与……决绝。
>他不再看自己染血的左臂,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祁铁山如山岳般的身影,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
>深蓝色的检察制服左袖,覆盖着染血的绷带,勾勒出臂膀的轮廓。苍白的脸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斜贯眉骨,如同勋章。而那双眼睛,再无之前的暴戾与脆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淬炼过的、寒潭深渊般的冰冷与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
>这一次,动作依旧缓慢,依旧伴随着钻心的剧痛,手臂依旧在剧烈地颤抖。
>但那只手,却异常稳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伸向了制服右肩的肩章位置。
>指尖,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腥气,轻轻地、却无比郑重地,拂过那枚象征着国家司法权力的金色检徽。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递。
>如同握住了一把刚刚淬火、锋芒内敛的……寒锋。
>祁铁山静静地看着镜中祁同伟的动作,看着他那双彻底蜕变的眼睛。深刻的皱纹如同冻结的沟壑,没有丝毫波澜。
>他缓缓抬手,将敞开的深灰色中山装外套,一颗一颗,沉稳有力地重新扣好。
>金色的将星,被重新掩藏。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磅礴深蓝,从未出现过。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穿着半边染血制服、眼神如寒潭深渊的年轻人,没有说一句话,转身。
>深灰色的挺拔背影,如同沉默的山岳,消失在缓缓闭合的病房门外。
>病房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镜中那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半边染血的年轻检察官,和他指尖下那枚冰冷的金色检徽,无声地对峙着。
>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带,悄然偏移。
>窗外的滨城,车水马龙,繁华依旧。
>无人知晓,这间病房里,一柄足以斩破未来无数迷障的寒锋,已在剧痛与铁血中,悄然淬火成型。
>龙鳞之下,逆鳞已化甲。
>只待……
>惊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