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滨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正门。

>花岗岩台阶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消毒水的味道被风稀释,混入城市尾气的浊流。台阶下方,一辆挂着检察院白色牌照的黑色奥迪A6L如同沉默的礁石,静静泊在临时停车区。

>祁同伟站在台阶顶端。

>深蓝色的检察制服熨帖笔挺,每一道褶皱都透着冰冷的棱角。左臂袖管下,那场惨烈搏杀和手术留下的永久性僵硬与隐痛,被布料和意志强行包裹。左额角,那道斜贯眉骨的暗红色疤痕如同烧熔后又冷却的钢水,凝固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平添几分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久违的、有些刺目的天光。医院外车水马龙的喧嚣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久困樊笼后重获自由的眩晕感,也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重生归来,撕碎情书,奔赴东海,初入反渎,废墟寻证,后巷喋血,鬼门关前走一遭,梁家轰然倒塌……短短数月,却如同走完了别人几辈子都走不完的血路。

>镜子里那个眼神如寒潭深渊的倒影,清晰地烙印在脑海。祁铁山敞开中山装下那抹惊鸿一瞥的磅礴深蓝,以及那句“战场,或者法台”的冰冷箴言,如同淬火的铁水,浇铸着他重生的脊梁。

>“祁检。”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李振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同石刻。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警惕着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宣告——祁同伟的身后,站着东海那座沉默的铁山。

>祁同伟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囚禁了他数月、弥漫着死亡与消毒水气息的白色巨兽,然后,迈步。

>脚步落在冰冷的花岗岩台阶上。

>一步。

>左臂袖管下,那尚未完全愈合的肌腱和神经被牵扯,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电击般窜上肩胛。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被强行压下的平静覆盖。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深刻。

>又一步。

>右腿膝盖处,被棒球棍重击留下的骨裂旧伤,在承重时发出无声的抗议,带来一种沉闷的酸胀和迟滞感。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稳。深蓝色的裤线笔直垂落,掩盖了那一瞬间的微澜。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尚未冷却的余烬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嗡鸣。但祁同伟的步伐却异常稳定,没有丝毫拖沓。他挺直着脊背,如同标枪,迎着略带寒意的秋风,一步步走下台阶。

>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烙印,是那场生死搏杀留下的勋章,也是时刻提醒他前路荆棘的警钟。但此刻,这疼痛不再是束缚,而是淬炼后的一部分,融入了他每一步踏出的重量。

>台阶下。奥迪A6L的后车门被无声推开。

>祁同伟弯腰,动作因为左臂的僵硬而略显滞涩,但依旧流畅。他坐进后排宽敞的真皮座椅。车门在身后轻轻合拢,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和新车特有的气息。李振彪坐进副驾驶,无声无息,如同融入阴影。

>“回单位。”祁同伟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是。”司机应了一声,沉稳地启动车辆。黑色奥迪无声地滑入车流。

>---

>东海省检察院大楼。

>肃穆的灰色建筑在秋日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巨大的国徽高悬,折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深蓝色的玻璃幕墙映照着流云和飞鸟的掠影,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

>黑色奥迪稳稳停在大楼正门前的台阶下。

>祁同伟推开车门,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他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栋象征着东海司法权力核心的建筑。数月前,他初入此地,带着借调通知的滚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初生牛犊的锋芒。如今归来,同样的深蓝制服下,包裹的已是一副千疮百孔的身躯和一颗淬炼得寒潭深井般的心。

>他整了整因坐车而略显褶皱的制服下摆,动作一丝不苟。左臂的僵硬让这个简单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但他完成得异常专注。金色的检徽在胸口位置端正冰冷。

>然后,迈步。

>踏上检察院大楼那冰冷的大理石台阶。

>皮鞋踏在光洁如镜的石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回响,在空旷高大的门厅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门厅内来往的检察人员不少。有人抱着厚厚的卷宗步履匆匆,有人在低声交谈案情,有人在等待电梯。当祁同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时间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惊愕、探究、难以置信、忌惮、敬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闪烁。

>是他!祁同伟!

>那个初来乍到就敢在城南废墟上掀开“警用鞋钉”盖子、硬顶局长压力、当街撕破梁家脸面的借调新人!

>那个在滨城后巷独战九名持械凶徒、血染深蓝、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

>那个身中三枪、心脏骤停、被宣告临床死亡却又奇迹般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男人!

>那个以一己之力,撬动了汉东梁家这座庞然大物,让梁群峰以叛国罪入狱、梁璐锒铛入狱的……风暴中心!

>如今,他回来了。

>带着额角那道狰狞的疤,带着左臂那无法掩饰的僵硬,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药水味和……一种如同出鞘寒锋般、冰冷内敛却足以刺痛人灵魂的气场!

>空气仿佛凝固了。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

>祁同伟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那些凝固的身影,落在前方电梯间跳动的楼层数字上。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加快,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稳定节奏,一步步穿过空旷的门厅。

>深蓝色的身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分开水流的礁石,沉默而坚定地前行。

>唯有那每一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晰回响,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头。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祁同伟迈步而入。李振彪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些复杂如芒刺的目光和几乎凝滞的空气。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低微嗡鸣。

>祁同伟微微仰头,看着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电梯内壁光洁如镜,映出他此刻的倒影——深蓝制服,额角伤疤,眼神冰冷如渊。

>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只完好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凉,轻轻地、极其郑重地,拂过胸前那枚冰冷的金色检徽。

>如同剑客在激战前最后一次确认佩剑的锋刃。

>“叮——”

>电梯抵达反渎局所在楼层。

>门开。

>反渎局办公区的空气,似乎比楼下大厅更加凝滞。

>开放式办公区域里,原本键盘敲击、电话交谈的低语声,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电梯口。

>祁同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深蓝制服,额角疤痕,左臂微僵。那股经历过血火淬炼、刚从医院带出的、冰冷而内敛的煞气,毫无遮掩地弥漫开来。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老张(张建国)正端着保温杯,佝偻着背,从茶水间走出来。当他看到门口那个身影时,手里的保温杯盖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热水泼溅出来,烫在脚面上也浑然不觉。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布满倦怠纹路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从地狱归来的索命恶鬼!

>几个曾经对祁同伟这个“借调新人”有过轻慢或观望的同僚,此刻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角落里,一个穿着检察制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身影——陈清泉,身体猛地一僵!他正拿着一份文件,似乎要走向局长办公室。当祁同伟的目光扫过他时,陈清泉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拿着文件的手指瞬间捏紧,指关节泛白,那份文件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皱。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温和与镇定,但微微颤抖的下颌线和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汗珠,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

>祁同伟的目光在陈清泉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掠过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没有讥讽,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漠然。

>就是这种彻底的漠然,让陈清泉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任何愤怒的瞪视都更加可怕!

>祁同伟收回目光,步履沉稳,径直走向走廊深处那间挂着“局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李振彪在办公区入口处停下脚步,如同一尊门神,沉默地伫立。

>“笃、笃、笃。”

>祁同伟抬手,指节在深色的实木门板上敲了三下。声音清晰,沉稳。

>“进。”门内传来周正国低沉的声音。

>祁同伟推门而入。

>反渎局局长周正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当看到站在门口、穿着笔挺检察制服、额角带着醒目伤疤的祁同伟时,周正国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但更深层,是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凝重和……忌惮。

>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挤出一个程式化的、带着一丝僵硬的笑容。

>“小祁?你……回来了?”周正国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身体……都恢复好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祁同伟走到办公桌前站定。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

>“周局。”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身体无碍,可以归队工作。”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正国那双带着审视和复杂情绪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任何初愈归来的疲惫或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周正国脸上的笑容更僵了。他看着祁同伟额角那道刺目的疤痕,看着他那条明显活动受限的左臂,看着他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眼前这个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拿着借调通知、需要他“关照”的新人了。这是一柄染过血、淬过火、锋芒内敛却足以斩断一切的寒锋!

>“好……好!回来就好!”周正国干咳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局里……大家都很关心你。你能这么快归队,是反渎局的幸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祁同伟胸前冰冷的检徽,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关于你之前的案子……城南旧改涉暴案,以及后续你遭遇的恶性袭击案,所有证据链条已经非常完整。相关责任人,包括梁璐在内,均已进入司法程序。你的功劳……省院领导高度重视。”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周正国口中那个搅动汉东风云、扳倒梁家的“功劳”,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谢谢周局。”他的回应简短而疏离。

>周正国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着祁同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斟酌着措辞:“你刚回来,身体还需要适应。这样,城南那个案子后续的审查起诉工作,就让老张……呃,张建国他们组跟进,你先……”

>“周局。”祁同伟开口,打断了周正国的话。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的目光转向周正国办公桌一角,那里堆放着几份新送来的、等待分派的案件卷宗。最上面一份,牛皮纸袋上用粗黑的记号笔标注着:

>**“滨港新城开发区土地违规批转及重大国有资产流失案”**

>**(涉厅级干部)**

>祁同伟伸出手。

>那只缠着绷带、动作略显僵硬的手,却异常稳定地、精准地指向了那份标注着“涉厅级干部”的卷宗。

>指尖在虚空中停顿。

>“这个案子,”祁同伟的声音在安静的局长办公室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初露的锋芒和不容拒绝的决断,“我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