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绝对的黑暗并非虚无。

容昭觉得自己像被投入了混沌的漩涡,意识沉浮,肩胛下方那撕裂魂灵的剧痛是唯一真实的锚点,将她残存的清醒死死钉在痛苦的深渊。每一次颠簸,每一次粗糙布料的摩擦,都像钝刀子剐蹭着深及骨骼的创口,带来新一轮几乎将她意识撕碎的剧痛。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着前进的。沈昀的动作毫无怜惜,像拖着一条破败的麻袋。她被提着后领,半边身体悬空,右肩扭曲着承受绝大部分身体重量,伤处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血,温热的、黏腻的,透过厚厚的、已然浸透血污的纱布,无声地顺着她的手臂、腿侧滴落。意识在剧烈的痛苦与失血的眩晕中反复沉沦、挣扎。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触感——冰冷、坚实,绝非泥土。是一种打磨过的、触感略粗粝的石板台阶。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郁的尘土气息和刺骨的阴寒,取代了房间里曾经熏染的异香。黑暗中,只有沈昀极轻但异常稳健的脚步声,和她自己无法抑制的、破碎痛苦的喘息与不时从唇间溢出的破碎哼鸣。

不知走了多久,容昭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突然放低了一些。随即,一片冰冷坚硬、明显并非地面的平台触感从背部传来——不是台阶,而是一个平台或……石棺盖?她惊悚的念头刚起,身体就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向前一推!

“噗通!”

不是摔落!而是被推进了一处狭窄、光滑、带着金属冰冷质感的空间!

容昭痛得眼前彻底发黑,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冲击下翻滚!还未等她从这粗暴的处理中回过神,只听得身旁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接着,是绳索划过某种金属滑轮的簌簌声,身下这个承载着她的狭窄金属平台,竟开始平稳而无声地……向上抬升?!

升降的机簧!

这密道深处竟藏着一个机关升降梯!

沈昀并未与她同乘。她孤身一人被留在这个不断上升的冰冷金属囚笼里。周围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升降台运行时的极轻微震动和绳索摩擦声。那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失血带来的冰冷虚弱、密闭黑暗的窒息感,以及这未知上升终点带来的巨大惶恐……如同无数无形的恶鬼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蜷缩在冰冷的平台上,用仅能动的左手死死抠住光滑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牙关紧咬,抵抗着那每一次颠簸都加剧的痛楚,冷汗混合着泪水无声滑落。口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意识在黑暗与痛楚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的极高处,突然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声响!

似乎……是人声?!

不止一个!像是压抑着兴奋的低笑?还有某种……摩擦声?伴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不像是沈昀!

容昭心头猛地一跳!所有感知瞬间绷紧!

难道这密道尽头……竟不是沈昀的私人地盘?!还有别人?!

她的心跳陡然提速!惊悚的感觉瞬间压倒了痛楚!难道她刚从萧决的囚笼逃出,转眼又落入了未知的魔窟?!沈昀到底是什么人?他带她出来,目的何在?!

升降梯的速度似乎减缓下来。上方的动静越来越清晰,是清晰的说话声!带着某种俚语腔调,透着一股草莽匪气!

“……嘿嘿,那狗官怕是要气疯了!粮库空了!烧得可真痛快!”

“小心点!搬!这可都是咱的买命钱!东家说了……”

“别废话!赶紧装完最后这一袋!条子(指运货通道)那头催得紧!”

是那群袭击府衙、焚烧粮库的凶徒!他们竟然……在这密道上方?!在搬运什么东西?!沈昀所谓的密道出口,难道竟和这些亡命之徒共享?!而那个被称为“东家”的……

升降梯终于稳稳停下。

“咔哒!”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复位声,前方的黑暗里无声地开了一扇门。一股远比下方浓烈的、混合着汗臭、硝烟、尘土以及某种草药(像之前密室散发的)的刺鼻气味,猛地灌了进来!

光线!虽然昏暗,但对于在绝对黑暗中煎熬许久的容昭而言,刺目得如同烈日骄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

还未等她适应光线看清周遭,一个如同破锣般粗嘎、带着浓重朔风口音的嗓音在她头顶近处不耐烦地响起:

“搞什么?这时候才上来?下面出状况了?”声音极其警觉,伴随着一股浓重的体臭味靠近。

容昭心脏骤停!剧痛和眩晕让她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大脑一片空白!

“咦?”那人发出一声疑惑的惊叹,借着这狭窄平台附近悬挂着的一盏气死风马灯的昏暗光线,他终于看清了平台上的“货物”。“不是大个儿?这……这他娘的是个啥?怎么半死不活的?还流这一身血……” 他显然并未第一时间认出容昭是谁,只觉得眼前这形容枯槁、血污满身的女子碍眼得紧。

就在那人疑惑凑近、试图伸手扒拉她的瞬间!

刷!

一道黑影如同没有实体的幽灵,毫无征兆地从容昭所在的升降梯边缘掠出!快得不可思议!

砰!!!

一声沉闷又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人体倒地的重响!

容昭猛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惊愕地看到——

刚才还居高临下、粗声粗气问话的那个凶徒,此刻像个被抽了筋的沙袋,软软瘫倒在平台边缘的硬地上!脖颈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着,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显然已经没了气息!而他身旁的阴影里,沈昀正缓缓收回那刚刚精准击碎了对方喉骨的右手!动作自然流畅,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多余的风!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杀人如同拂去尘埃!快!准!狠!残忍到令人头皮发麻!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向容昭的天灵盖!远比肩伤的剧痛更加冰冷!眼前的沈昀,哪里还有半分商人的儒雅?此刻的他,身处这匪盗横行、火光冲天的环境里(容昭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杂乱堆放的粮袋和几个燃烧的火把),周身弥漫着一股修罗场般的森然死气!那幽潭般的眼眸扫过地上尸体时,如同看一块碍路的石头!

“走!” 沈昀没有任何废话,对容昭低喝了一声。声音冷硬,如同寒铁。

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尸体一眼,右手迅速从那刚死的凶徒腰间扯下一块灰扑扑的、浸满血污的头巾,极其粗暴地扔在容昭身上,正好盖住她肩头那片依旧在洇血的伤口和衣衫上的大片血渍,勉强遮住了最显眼的痕迹!

“披上!”

随即,他再次一把抓住容昭未受伤的左臂肘弯(这次的动作快了许多,毫无耐心可言),几乎是将她从冰冷的升降平台上半拖半拽地拉了下来!动作依旧毫无怜惜,如同在拖拽一件亟待处理的麻烦货物!

“呜……” 容昭被他拉扯得一个趔趄,眼前发黑,右肩的剧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痛叫出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们此刻身处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洞窟深处!显然是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并不规整。空气污浊呛人,四周凌乱地堆放着一袋袋粮食(正是粮库里被劫走的那批?),还有些不知装了什么的沉重木箱。十几条汉子正忙碌地将粮袋、箱子搬上数辆改装过、带着滑轨的低矮板车,通过几条纵横交错的狭窄、深邃得像通往地心黑暗的硬木“隧道”(条子)往外转运。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跳动的火把光。

沈昀拉着容昭,没有丝毫停顿和避让的意思,目标明确地直奔其中一条不起眼、几乎隐没在巨大石柱阴影下的“条子”!他们的速度很快,洞窟里光线昏暗且人人都在忙碌,没人特别注意到这边少了一个同伴。

只有几个离他们行进方向稍近、正费力扛着粮袋的汉子扭头看了一眼。一人粗声问道:“下面没事吧?这妞儿是?” 显然把沈昀当成了刚才被杀的看守。

沈昀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只是口中发出一个极其模糊、与刚才被杀那人声线有几分相似的沙哑喉音:“嗯!事办完了,人带上去处理!挡路的滚开!”

气势汹汹,凶悍十足!完全是悍匪头目的口气!

那询问的汉子被他那蛮横的气场一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搞快点儿!”,便不敢再多问,埋头干活去了。

借着混乱的掩护和沈昀那身悍匪头目的冷酷伪装,两人像两道迅疾的阴影,眨眼间便冲到了那条黑暗的“条子”入口!

入口只有一人多高,里面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更加浓郁的、阴冷潮湿并带着奇异草药香的冷风,正从条子深处源源不断地倒灌出来!吹得容昭几乎睁不开眼!寒冷深入骨髓!

这是……通向哪里?!

容昭心头狂跳!身后是疯狂的喊杀搬运声,眼前是无尽未知的黑暗隧道!

没有退路!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恐惧,就被沈昀毫不迟疑地推进了那如巨兽之口的黑暗隧道!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被隧道深处纯粹的黑暗彻底吞没的前一瞬间——

“站住!!前面那两个!干什么的?!”

一声惊怒交加、如同雷霆炸裂的爆吼!猛地从他们刚刚穿过的那片乱糟糟的洞窟中心炸响!

那声音!那如同裹挟着暴风雪和刀锋般刮骨的寒意!

萧决!!!

如同地狱修罗的煞气,排山倒海般压来!容昭的身体因这恐怖熟悉的声音猛地一颤!

萧决竟然这么快就突破阻碍追上来了?!他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他在上面发生了什么?!

沈昀的身影在黑暗中猛然顿住!幽潭般的眼眸里,冰冷的光华骤然一凝!那如同万年寒冰的脸上,此刻也终于绷起了一丝凝重到极致的弦!如同感知到猎杀猛兽的致命气息!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心跳与风声被无限放大!

在绝对黑暗的入口边缘,在被拖行中的容昭惊悸回头、模糊看向洞口光明的最后视线里——

她似乎……隐约瞥见……

那个傲然挺立、手持滴血长刀、煞气冲天堵住巨大洞窟出口的冷峻身影旁!似乎……还有另一个影子?!

一个……有些熟悉……但又极其诡异的……如同纸片般单薄扭曲的……人影?!像是……

倒影?!

容昭的心猛地坠入无尽深渊!那是什么?!

下一秒!

“嘭——!!!”

一声巨响!沈昀反手挥出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沉重铜锁!狠狠砸在隧道口一处突起的岩石上!巨响震得整个隧道嗡嗡作响!

石屑纷飞!

那响声如同信号!洞窟里本就绷紧神经的凶徒们骤然乱了!

“妈的!城守府的狗腿子摸到这里了?!”

“抄家伙!干他娘的!”

“挡住!别让他们过来——”

惊吼、怒骂、兵刃出鞘、杂乱的脚步声如同炸开的蜂巢!

乱!比先前粮库劫掠时还要混乱数倍的喧嚣骤起!彻底淹没了萧决那声冰冷的命令!

而沈昀借助这股骤然爆发的混乱掩护,抓着容昭的手臂猛地发力!

“走——!!!”

黑暗中,巨力传来!身体被猛地向前拽出!

无尽的、带着浓郁奇异草药气息的冰冷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两人身影彻底吞噬!也将身后那片混乱到极致的战场、那令人窒息的对峙目光……一同隔绝在外!

只有肩上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洞窟深处那越来越远、如同濒死野兽嘶吼般的喧嚣……成了容昭最后残存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