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综合医院精神心理科那扇压抑沉重的门里出来时,楚江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陈主任温和但不容置疑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重度焦虑引发的解离倾向”、“现实感丧失”、“需要药物干预和长期心理治疗”。那张轻飘飘的药方,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父亲陈国栋的脸色铁青,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向停车场。母亲王秀芹眼圈红肿,紧紧攥着那张处方,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儿子的救命稻草。她走两步就看看楚江,眼神里充满了无处安放的忧虑和一种近乎乞求的茫然——既希望儿子说的不是真的,又希望儿子只是“病了”而不是“疯了”。
“上车。”陈国栋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回家再说。”
楚江默默地坐进后座,车窗紧闭,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父亲身上残留的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车子启动,汇入下午繁忙的车流。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失真。楚江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将那些诊断、那些药名、父母沉重的失望统统驱逐出去。然而,剧烈的精神消耗和药物残留的镇定作用很快将他拖入昏沉的浅眠。
黑暗无声地降临。
这一次的梦境,没有蚂蚁,没有尸体,却带着一种冰冷、精准的机械感。视野非常狭窄,像是透过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到的景象。车子正平稳地驶向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阳光白得刺眼。绿灯在倒计时闪烁:3…2…1…就在绿灯黄灯交替闪烁、即将转红的那个瞬间——
一辆巨大的、深蓝色的厢式货车,像一头失控的钢铁巨兽,以绝对违反物理法则的凶猛姿态,悍然从左侧的横向车道上闯了出来!它无视了正对着它的刺眼红灯,庞大的车身带着毁灭性的动能,直直地、狠狠地撞向楚江他们这辆小轿车的驾驶座一侧!
巨大的撞击力! 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尖啸! 挡风玻璃瞬间爆裂成蛛网状的惨白! 巨大的安全气囊弹出时沉闷的爆响! 还有……刺目的、浓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红色猛地喷溅开来,模糊了整个视野!
“——爸!停车!!!”
楚江猛地从后座弹起,嘶吼声几乎破音,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要跳出喉咙!浑身冷汗瞬间湿透衬衫。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梦里那个即将发生惨剧的十字路口,就在几百米开外!绿灯正在倒数:5…4…3……
“楚江!”陈国栋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手一抖,方向盘都差点没稳住,怒声呵斥,“你鬼叫什么!一惊一乍的!又是你那该死的噩梦?!” 他烦躁地瞥了一眼前方的绿灯,“绿灯好好的,停什么停!”
“爸!快停下!左边!有车闯红灯!要撞过来了!”楚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疯狂地拍打着驾驶座的椅背,恨不得能抢过方向盘,“它过来了!就在左边!它要撞我们!!”
“闭嘴!”陈国栋被儿子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厉声打断,油门反而下意识地踩得更重了一点,想快点通过这个被他视为儿子“发疯”诱因的路口,“你给老子安静点!再胡说八道,回去让你把药当饭吃!”
王秀芹吓得脸色煞白,回头看着儿子狰狞痛苦的脸,嘴唇哆嗦着:“儿…儿子…别…别吓妈…快到了,快到家了…” 她伸手想去安抚儿子,却被楚江眼中那种濒死的绝望钉住了。
绿灯跳到了最后一下黄灯。
就在陈国栋的车头即将驶出停止线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巨大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和玻璃粉碎声,如同惊雷般在左侧炸响!
一辆深蓝色的庞大厢式货车,如同楚江梦中那个毫无感情的毁灭使者,它那巨大的车头带着无可阻挡的惯性,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楚江家那辆银灰色小轿车的左前侧——正是驾驶座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让小车瞬间失控,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的陀螺,车头猛地向右甩出,在惯性的驱使下疯狂旋转!车内的世界天旋地转,安全气囊砰然炸开,浓烈的粉尘味和刺鼻的橡胶烧焦味弥漫开来。楚江在后座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向车门,安全带勒得他肋骨生疼,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母亲惊恐到失声的尖叫和父亲一声压抑的闷哼。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又仿佛过了很久。
车子终于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斜斜地横在路中间。周围响起一片急促的刹车声和刺耳的喇叭鸣笛。
驾驶座上,陈国栋被安全气囊死死抵在座位上,额头撞在气囊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染红了他半张脸。他眼神有些发直,大口喘着粗气,显然被撞懵了。副驾驶的王秀芹吓得魂飞魄散,除了哭喊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江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不顾头晕目眩,猛地扑向前座:“爸!妈!你们怎么样?!”
陈国栋晃了晃脑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疼痛和惊吓让他怒火中烧。他猛地推开楚江的手,眼神复杂地看向那辆肇事的、同样停在路中间的深蓝色货车,又回头死死盯着楚江那张写满恐惧和“果然如此”的脸。
“爸!你看到了吗?我说的……”楚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控诉。
“闭嘴!”陈国栋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额角的伤口因激动而渗出更多鲜血,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狰狞,“巧合!这他妈就是个该死的巧合!是你小子乌鸦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用染血的手指狠狠指着楚江,眼神里没有一丝后怕的感激,只有被冒犯权威的愤怒和一种更深层的、拒绝承认的恐惧,“你给我记住了!就是巧合!听见没有?!”
王秀芹看着丈夫额头的伤,又看着儿子苍白绝望的脸,哭得更厉害了,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手帕,试图给丈夫擦血,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别…别吵了…国栋你流血了…儿子…儿子他也是担心…是意外…是意外…”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赶到。检查下来,陈国栋额头皮外伤,王秀芹手臂轻微挫伤,楚江除了安全带勒出的淤青和被吓得不轻,没什么大碍。但他们的车左前轮、引擎盖、左侧车门严重变形损毁,彻底报废。处理完事故,拖走了破车,一家三口只能狼狈地站在黄昏的街头,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像泼洒开的血。楚江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将父母隔开一段距离。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父亲那句“巧合”像淬了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他心底。他清晰地“看见”了死亡,拼尽全力去阻止,换来的却是指责和更深的怀疑。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恐惧感几乎将他淹没。这个世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清醒地站在疯狂与真实的悬崖边缘。
出租车驶入熟悉的小区街道,速度慢了下来。路边几个邻居大妈正围在一起,神色紧张地低声议论着什么,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进了半开的车窗:
“…听说了吗?吓死人咯!” “是啊是啊,就咱们隔壁小区,那个租房子的小年轻…” “对,就是那个染黄毛,整天骑个摩托轰隆轰隆的那个!” “说是…失踪好几天了!” “哪是失踪啊!警察都来了好几趟了!有人偷偷说…是…是被…” 其中一个大妈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被杀了…还…还被剁…剁碎了!说是尸体都没找全呢…” “哎哟我的老天爷!造孽啊!这年头,怎么这么乱啊!” “听说…脚啊、手啊…都没找着…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作孽哦…” “啧,警察还在查呢,说是怀疑跟他之前混的那帮人有关系…” “太吓人了,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碎尸…… 抛尸…… 手脚找不着……
这些冰冷的词语像毒蛇一样钻入楚江的耳朵,倏地勾起了那个被无数蚂蚁拖拽的、暗红色肉块的恐怖梦境!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寒意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如纸。
“怎么了?”王秀芹注意到儿子的异常,紧张地问。 “没…没事…晕车…”楚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胃里翻江倒海。
车子终于停在了单元楼下。陈国栋阴沉着脸先下了车,额头贴着纱布,血迹凝固成了暗褐色。他拉开后车门,眼神锐利地扫过楚江苍白的脸,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到家了。上去,把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