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是天机阁食煞的巫,此局化身“玄鸦祭司”。

云梦泽蝗灾遮天,太守设坛祈神,我持青铜祭盘接引天火焚尽虫尸。

取焦骨碾粉,扬于祭坛,骨粉遇晨露显“贪渎致灾”血字。

太守惊惧,求禳解,我言需其亲族骨血入丹炉重炼生机。

当夜炉火青紫,族老遗骨成灰,我取灰中“玉髓”献于神像掌心。

五更暴雨倾盆,神像掌中玉髓遇水炸裂,内藏百张减赋万民状。

离坛时,怀中《礼记》封皮下,半张“天机窃命”残符飘落虫尸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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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的夏末,本该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而今,天是黄的。不是霞光,是遮天蔽日的飞蝗。翅膀扇动的嗡鸣如同亿万张粗糙的砂纸摩擦着耳膜,啃噬禾苗桑叶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潮汐,日夜不息。空气里弥漫着虫翅抖落的腥粉、植物汁液被嚼烂的酸腐,还有更深层的、属于饥饿与绝望的恐惧。田埂上,老农呆滞地望着只剩光杆的田地,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黄粉,冲出道道沟壑。村庄里,孩童的哭闹声都透着虚弱。

岳州府衙内,香炉里昂贵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子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恐慌。太守赵文弼,一个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文官,此刻官袍的前襟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云团,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面前摊着十几份加急文书,字字泣血,都是辖下各县告灾求援的哀鸣。师爷垂手侍立,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

“巫祝……神婆……跳了大神,撒了符水,虫势更凶!”赵文弼烦躁地拍着桌子,震得茶盏叮当响,声音因连日的焦虑而嘶哑,“朝廷的赈粮还在路上,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这样下去,本官……本官头顶这顶乌纱,怕是要被这群虫子啃了!”他眼中布满血丝,既有对灾情的恐惧,更有对仕途断绝的绝望。

“大人……”师爷的声音干涩,“城西……城西老君观废墟那边,新来了个外乡的祭司,自称‘玄鸦’,手段……颇为奇异。这几日,竟有不少灾民聚在他那里,说是……能通神,可禳灾。”

“玄鸦?”赵文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病急乱投医的亮光,“真有手段?不是装神弄鬼?”

“下官派人去看过,”师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人……确有些古怪气象。死马当活马医,大人何不……”

“社坛!”赵文弼霍然起身,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就在老君观废墟!本官亲自主祭!告诉那个玄鸦,若能平息蝗灾,本官为他请封国师!若不能……”他眼中凶光一闪,后半句咽了回去。

老君观废墟,断壁残垣在昏黄的天光下更显凄凉。残存的三清殿石基,被临时清理出来,充作祭坛。坛下,黑压压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灾民,如同待宰的羔羊,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尘土、虫粉和劣质线香燃烧的呛人气息。

我,玄鸦祭司,立于残破的殿基之上。一身宽大得近乎拖地的玄色麻布祭袍,袍上用暗银线绣满了扭曲难辨的符文,在昏黄光线下隐隐流动。脸上罩着一张惨白无五官的木质面具,只留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长发用几根不知名的黑色鸟羽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面具边缘,更添诡秘。手中捧着一个硕大、古拙、布满铜绿的青铜祭盘,盘沿铸着狰狞的饕餮纹,盘心凹陷处,积着一层厚厚的、不知名的暗红色油脂。

未发一言,只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气场,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祭坛中心弥漫开去,压下了坛下灾民不安的骚动。

赵文弼在衙役簇拥下登上祭坛,强作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他依礼焚香祷告,冗长的祭文念得干巴巴,眼神却不时瞟向坛下黑云般盘旋的飞蝗和坛上那个沉默的玄色身影。

仪式沉闷地进行着。就在众人昏昏欲睡,赵文弼额角冷汗涔涔之际——

“咄!”

一声短促、沙哑、如同夜枭啼鸣的厉喝,猛地从我面具下迸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祭坛!

所有人为之一震!

只见我双臂猛地将手中那沉重的青铜祭盘高高擎起,直指苍穹!宽大的玄色祭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面具后的眼孔,似乎有两点幽光骤然亮起,死死盯住天空中那最浓密、最低沉的一片蝗云!

紧接着,我喉中发出一连串急促、古怪、如同蛇嘶虫鸣般的音节!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诡异力量,在废墟间回荡!同时,身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韵律剧烈地抖动、旋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坛下灾民吓得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赵文弼也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咒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尖锐!我擎着青铜祭盘的手臂稳如磐石,盘心那层暗红色的油脂,在某种无形力量的催动下,竟开始缓缓旋转、沸腾!冒出丝丝缕缕带着奇异腥甜味的青烟!

“轰——!!!”

就在咒言达到顶点、我身体旋转几乎化作一道玄色旋风的刹那!毫无征兆地!一道刺目的、赤金色的火线,如同从九幽深渊引出的地狱之鞭,猛地从我高举的青铜祭盘中心喷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贯天际!

火线精准地射入那片最浓密的蝗云中心!

“噼啪!噼啪!噼啪——!!!”

如同热油泼进了雪堆!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瞬间响起!无数飞蝗在接触到那赤金色火焰的瞬间,身体猛地膨胀、焦黑、炸裂!化作漫天飞舞的火星和焦臭的碎屑!赤金火焰如同拥有生命,在虫云中疯狂蔓延、撕咬!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片焦黑的真空和纷纷扬扬、如同黑雪般飘落的虫尸!

仅仅几个呼吸!那片遮天蔽日的蝗云核心,竟被硬生生烧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炽热的阳光透过窟窿洒下,形成一道短暂而神圣的光柱,笼罩在祭坛之上!

“神迹!神火灭蝗!”

“玄鸦大神!玄鸦大神显灵了!”

坛下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欢呼!灾民们涕泪横流,疯狂地磕着头,额头撞击地面砰砰作响!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残存的殿基!

赵文弼站在光柱边缘,脸上混杂着极度的震惊、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他看着漫天飘落的焦黑虫尸,看着祭坛上那个缓缓放下青铜祭盘、玄袍静止、如同魔神降世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赤金火线消失,天空中的窟窿迅速被周围的蝗虫填补,但那震撼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祭坛上下,一片狼藉,覆盖着厚厚一层焦黑酥脆的蝗虫残骸。

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坛中央那个玄色的身影上,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我缓缓俯身,玄袍拖过焦黑的虫尸。伸出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从厚厚的虫尸灰烬中,仔细地、一根根地,拾取那些被烧得焦黑、扭曲、最大块的蝗虫残骸——主要是坚硬的头骨和粗壮的腿节。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在收集稀世的珍宝。

拾满了一捧。我走到祭坛中心,盘膝坐下。将那捧焦黑虫骨放在一块平滑的青石板上。然后,从玄袍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柄同样漆黑、非金非石、形制古拙的短柄石杵。

“笃……笃……笃……”

石杵落下,敲击在焦骨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焦骨的碎裂、飞溅的黑色粉末。我动作沉稳,不急不徐,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面具后的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石臼(青石板)中渐渐累积的黑色骨粉。

骨粉越积越多,颜色漆黑如墨,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坛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赵文弼更是屏息凝神,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增多的黑粉,仿佛那里面藏着决定他生死的箴言。

终于,最后一根焦骨化为齑粉。我停下石杵。青石板上,堆起一小撮坟包般的漆黑骨粉。风起,带着焦臭和尘土的腥气,卷动粉末的边缘。

我缓缓抬起手,并未言语。只是用那苍白的手指,拈起一小撮漆黑骨粉,举到面具前,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嗅闻。然后,手腕轻轻一抖——

“呼!”

一阵带着湿气的夜风,适时地卷过废墟!

那撮漆黑的骨粉,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顺着风势,猛地扬撒向祭坛上空!

粉末细如尘埃,在昏黄的光线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片短暂的黑雾。随即,被风裹挟着,飘飘洒洒,均匀地覆盖在祭坛中心那片相对洁净、昨夜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地面上。

分末落定。

祭坛上下,一片死寂。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撒了骨粉的青石地面。

什么都没有发生。青石依旧是青石,黑粉依旧是黑粉。

赵文弼眼中的期待渐渐转为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灾民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即将被不安打破的刹那——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异响!

紧接着!

那片撒了漆黑骨粉的青石地面,如同被无形的笔触描绘,竟缓缓地、清晰地显现出字迹!不是墨色,而是一种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笔画扭曲,带着一种怨毒的气息,深深沁入石纹!

暗红的字迹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最终连成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贪渎致灾**

暗红的血字,在青石地面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地控诉!如同神祇降下的判词!

“啊——!” 赵文弼如同被毒蛇噬心,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官袍下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贪渎?致灾?!这血淋淋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坛下灾民先是一愣,随即如同炸开了锅!

“贪官!是贪官惹怒了老天爷!”

“蝗虫是老天爷派来的!是惩罚!”

“狗官!还我粮食!还我活路!”

愤怒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祭坛!无数道仇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面无人色的赵文弼!刚刚对神迹的敬畏,瞬间转化为对“罪魁祸首”的滔天怒火!

“肃静!肃静!” 衙役们如临大敌,声嘶力竭地弹压,却被汹涌的人潮逼得连连后退。

赵文弼如同置身冰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扑到祭坛边缘,对着那个依旧盘膝静坐的玄色身影,声音因极度的惊惶而变调扭曲:“神使!大祭司!救我!救我啊!这……这天谴……如何禳解?我……我愿散尽家财!重修庙宇!只求……只求一条生路!”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朝廷命官的威严。

我缓缓抬起头,惨白的面具转向他。面具后的眼孔,幽深如古井,不起波澜。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沙哑、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

“天怒已降,神罚临头。寻常供奉,难息神怨。唯有一法……”

我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赵文弼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取……至亲骨血之精魄,入丹炉,承神火重炼,化其戾,转其煞,炼成一点‘回天玉髓’,供奉于神前。或可……移星换斗,转嫁灾劫,重续……一线生机。”

“至亲……骨血?” 赵文弼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瘫软在地。他猛地看向台下,目光扫过人群,下意识地搜寻自己的家眷,随即又触电般收回。散尽家财可以,但至亲骨血……这代价,太恐怖了!

“非生人精魄。” 我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惧,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需……先祖遗蜕,沉睡之骨。取其骨殖,代生者承劫。然,需血脉至亲,心甘情愿,奉骨入炉,方得灵验。”

先祖遗骨?赵文弼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羞耻和矛盾攫住。掘祖坟?奉先人骨殖入炉?这……这是大不孝!传出去,他赵文弼如何在士林立足?可……若不如此,眼前这天谴血字,台下这汹涌民怨,还有那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蝗灾和丢官杀头的厄运……

贪婪、恐惧、对权势的眷恋,最终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孝道和廉耻。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猛地咬牙:“好!我……我奉!请神使开坛!重炼玉髓,禳解天灾!”

赵氏祖坟,当夜被掘。几具埋藏多年、早已朽烂的棺椁被粗暴地打开。在赵文弼扭曲的面容和族老们敢怒不敢言的悲愤注视下,几块相对完整的先祖遗骨(主要是头骨和股骨)被取出,用黄绫包裹,在夜色中秘密送入老君观废墟的祭坛。

祭坛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丹炉已被架起。炉身刻满繁复扭曲的符文,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幽光。炉下,堆积着特选的阴沉木炭,燃烧时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我立于炉前,玄袍在跳跃的青紫火光中如同魔神的羽翼。惨白面具下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赵文弼亲手将包裹着先祖遗骨的黄绫包袱,颤抖着送入那黑洞洞的炉口。

“封炉!” 沙哑的声音如同判官落笔。

沉重的青铜炉盖轰然合拢,隔绝了内外。

“引神火!”

我双手结印,口中再次念诵起那急促、古怪的咒言。随着咒言,炉下青紫色的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呼呼”的咆哮!火焰舔舐着青铜炉壁,炉身迅速变得暗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炉盖上预留的孔洞中,开始冒出丝丝缕缕带着奇异腥甜味的青烟。

赵文弼跪在炉前,汗如雨下,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他死死盯着那燃烧的丹炉,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投入其中。

青紫的火焰持续燃烧,炉温越来越高。炉内传来沉闷的、如同骨骼碎裂的“噼啪”声。青烟越来越浓,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焦糊与朽骨的怪味。

整整一个时辰。炉火渐熄。

“开炉!” 我沉声喝道。

沉重的炉盖被两名戴着厚厚石棉手套的壮汉合力掀开。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焦糊和骨灰味道的白烟猛地喷涌而出!

烟雾散开。炉膛内,只有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骨灰。先祖遗骨,早已化为齑粉。

赵文弼的心沉了下去。玉髓呢?回天玉髓呢?

就在这时,我伸出手,探入那滚烫的骨灰之中!苍白的手指在灰烬里缓缓拨弄、探寻。突然,指尖一顿!

在骨灰最深处,靠近炉心处,被我拈出一物!

那并非什么玉髓。而是一块约莫鸽卵大小、形状不规则、通体灰白、毫无光泽的……石头?或者说,一块烧融后又凝结的、混杂着骨灰和炉渣的丑陋疙瘩。

然而,在周围火把和赵文弼极度渴望的目光映照下,这块灰扑扑的疙瘩,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神秘的光晕。

“玉髓初胎,浊气未消。” 我将那块灰白石疙瘩托在掌心,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需供奉于神前,受天地正气洗炼,方得圆满。” 说完,我缓步走向祭坛后方那座仅存的、半边身子都已坍塌的泥塑神像。神像面目模糊,唯有一只泥塑的巨掌还算完整,掌心向上,微微摊开。

我将那枚灰白的“玉髓”,郑重其事地、端端正正地,安放在了神像泥掌的中心。

赵文弼看着那灰扑扑的石头疙瘩被供上神掌,心中七上八下,既有期待,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和不安。

夜更深了。祭坛周围,除了值守的衙役和几个强撑精神的族老,大部分人都已疲惫睡去。赵文弼也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神像掌心的那块“玉髓”,如同一个冰冷的秤砣,压在他的心口。

五更天,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

“轰隆隆——!!!”

积郁了数日的闷雷终于炸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废墟上那尊托举着“玉髓”的残破神像!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祭坛,浇灭了残余的炭火,也冲刷着神像泥塑的身躯和那只摊开的泥掌!

雨水汇聚,流淌在神像掌心,迅速漫过那枚灰白的“玉髓”。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被雨声衬托得异常清晰的脆响!

在赵文弼猛然惊醒、冲出帐篷的瞬间,在衙役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神像掌心中那枚鸽卵大小的灰白“玉髓”,竟在雨水的浸泡下,猛地炸裂开来!

不是碎成几块,而是如同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泡,瞬间爆裂成无数细小的粉末!粉末被雨水一冲,瞬间消失无踪!

而在那爆裂的中心,在神像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掌心,赫然露出了——纸!

那不是一张纸!是几十张、上百张!被卷成细小的卷轴,用特殊的防水蜡紧密封存,此刻蜡封被“玉髓”炸裂的力量和雨水冲开!无数细小的纸卷如同被惊扰的虫卵,在神像掌心狼藉的泥水中翻滚、摊开!

雨水迅速浸透纸卷。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显露出来!虽被泥水污损,但那统一的制式、鲜红的官印、还有抬头那醒目的“岳州府衙”字样,清晰可辨!

“减赋令?”

“永减三成?”

“联名……万民请愿?”

离得近的衙役眼尖,失声念了出来!声音在暴雨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些,赫然是岳州府辖下数县百姓联名上书、恳请朝廷减免赋税以度蝗灾的万民请愿状!上面摁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鲜红指印!如同无数双含泪的眼睛!而这些状子,本该由赵文弼这个太守层层上递,直达天庭!可它们……它们竟然被截留、被封印,藏在了这神像掌心的“玉髓”之中!

“轰!” 如同第二道惊雷在赵文弼脑中炸开!他浑身冰凉,僵立在暴雨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完了!全完了!截留民状,隐匿灾情,欺君罔上!条条都是杀头的重罪!这比“贪渎”更甚百倍!

“赵文弼!你……你好大的狗胆!” 一声怒极的咆哮从雨幕中传来!是随行监看祭礼的州府通判!他显然也看清了那些泥水中的状纸,气得浑身发抖,“竟敢私截万民状!隐匿灾情!欺瞒朝廷!来人!给我拿下这个祸国殃民的狗官!”

如狼似虎的州府兵丁瞬间扑上,冰冷的铁链套上了赵文弼的脖子!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绝望,嘴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什么蝗灾,什么神迹,什么玉髓……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暴雨倾盆,冲刷着祭坛的污秽。混乱中,无人留意祭坛角落。

我,玄鸦祭司,缓缓站起身。玄色祭袍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更显瘦削诡秘。惨白面具转向那一片混乱——被铁链锁住的赵文弼,愤怒的通判,惊惶的衙役,在雨中瑟缩惊醒的灾民。

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退入三清殿残存的最深沉的阴影里。手指在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皮囊中一探,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本薄薄的、蓝布封皮的书册,封面上两个端正的楷字:《礼记》。书册边缘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一块。

我并未翻开。只是用指尖,极其隐蔽地,在书册封皮内侧某处轻轻一捻。

“嗤啦。”

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声,被淹没在哗哗的暴雨中。

半张泛黄的符纸,从封皮夹层中被抽离出来。符纸边缘参差不齐,似乎是从一张更大的符箓上撕下的。上面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朱砂,写着两个残缺不全、却依旧透着森然煞气的古篆:

**天机…** (下半截被撕去)

指尖一松。

那半张残符,如同断了线的枯叶,被狂暴的雨点和肆虐的狂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飘向祭坛下方那片被雨水浸泡、覆盖着厚厚焦黑蝗虫尸骸的泥泞之地。

残符在风中翻滚了几下,沾上了泥水和虫尸的污迹,最终无力地飘落,被一只焦黑的蝗虫尸骸半掩住。那残缺的“天机”二字,在泥泞中迅速被雨水浸透、模糊、晕开,如同一个被随手丢弃的、无人解读的谜题。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混乱的祭坛,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夜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老君观废墟更深的断壁残垣之后。湿透的《礼记》紧贴胸口,残留着冰冷的雨意和纸张特有的气息。

身后,暴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祭坛,冲刷着神像掌心的万民状,冲刷着泥泞中那半张模糊的残符,也冲刷着这片被谎言、恐惧和天灾反复蹂躏的土地。焦黑的蝗虫尸骸在泥水中漂浮,如同无数黑色的问号,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深不可测的天空。